「異世界」到底是什麼?——讀《異世界誕生 2006》/伊藤 ヒロ

Altia
輕小說最前線
Published in
8 min readMay 6, 2020

到底什麼是「異世界」?

《異世界誕生2006》的作者伊藤 ヒロ在後記裡寫到,「其實,最近流行的異世界轉生的小說,都是出自那些自交通事故失去孩子的母親。」

這是作者的虛構設定,是自稱與作中作主角しましまエフ對談的結果。但故事的企圖卻非常明顯:《異世界誕生2006》將一個家庭崩壞的故事,編織到寫作、「異世界」等等題材,不僅探討「到底什麼是異世界」,還探討身而為作者、身而為人的焦慮。

(本文全文劇透,或會影響觀賞趣味。)

異世界作為一盞「續命燈」

在故事的開場,因孩子於2005年遭遇車禍,飽受喪子之痛折磨的媽媽嶋田文惠(嶋田フミエ),將「寫作異世界故事」,作為一種續命和填補空想的工具。

遭遇車禍而死的孩子嶋田隆志(嶋田タカシ),是個高中輟學,與父母不和,被妹妹嶋田千佳(嶋田チカ)痞視的NEET。隆志留下來的,就只有一台的電腦,與及裝在磁碟裡面的奇幻小說設定(與及一個非常中二病的筆名)。

母親文惠以隆志的設定寫成小說「隆志的冒險」(前名為「孩子啊,現在也在異世界裡生龍活虎地活著」)。在這部小說裡,隆志是個拯救異世界,與女騎士夏露娜(シャルナ)一起出遊,拯救世界的大英雄。母親於是想像,其實隆志並沒有被名叫片山的青年駕駛卡車撞死。他只是轉到異世界。

由此,故事越是能持續下去,越是能合理的展開,越是得到廣泛的讀者閱讀,即等於隆志栩栩如生地活著、被人承認。也因此,故事不斷強調嶋田文惠寫作的艱難。例如說,因為寫出了在中世紀歐洲並未出現的「馬鈴薯」,精神不穩定的嶋田文惠於是發病,在第二日的小說刻意強調「隆志並未有進食馬鈴薯沙律」。為了安撫精神不穩定的母親,女兒千佳編排出故事,騙倒文惠,為對方的小說出謀獻策。

現實裡的隆志已經死去。唯有在虛構的世界裡,隆志才得以活著。

異世界作為一種「治愈機制」

隨著故事發展,嶋田文惠的故事漸漸脫離隆志生前留下的大綱,映射現實。被寫成是「陰晴不定」、「常常發脾氣」的大魔法師蘭斯洛特公主(ランスロット姫)在原設內是個「一百歲的蘿莉BBA師匠」,故事裡卻是直接映射常常向嶋田文惠訓話,嫌棄小說寫作的女兒嶋田千佳。與男主角活躍的女騎士夏露娜,其實即作者嶋田文惠的個人映射。

故事裡更逐漸出現文惠遭遇的事情,例如,在留言板上對小說報以好意的YOSI,就被寫入小說,成為了蒙面拯救主角的俠士。故事的後期,嶋田文惠的小說留言區遭遇2ch酸民洗板,導致故事裡出現「勇者隆志揮劍,殺死了魔王指派的手下(=2ch酸民)」。

故事裡更出現了過名為「Ka」的魔王——這個原創的設定,就被猜測是映射駕車撞死了兒子的好青年片山(Katayama),或者是「Car」的諧音。

藉由小說,原先疏遠的三人,忽然變成了冒險的同伴。小說也就成為了一種夾雜著現實與空想歷史的書寫。除了可以說成是映射一場從不存在的嶋田家大冒險,更可以說是一種治愈機制,一種對現實的回應:正因為現實裡的隆志是如此無能,嶋田文惠又無法阻止酸民搗亂,所以只好透過虛構的小說「療愈」現實,將虛構寫作,當成是一種代償行為。

文體的「療愈」,也恰好呼應片山對異世界小說的評論。雖然嶋田文惠的小說,的確如片山的同僚磯井所講,故事也只有「起承」沒有轉合,文筆更恍如日記一樣缺乏張力,但這種描寫平淡日常的作品,反而能治療千禧年的現代日本 — —那是,一個既非「夢想的未來社會」又非「核戰爭後的荒廢世界」,恍如「日本史上文化最空洞的年代」。那也是個大家努力生存,拼命地活下去的年代。

對於支持這部小說的片山,他就認定,「對於疲勞的現代人來講,過度興奮和有趣的發展反而會令人覺得很疲累啊……從心境疲勞的母親所書寫的故事,說不准也可以治療同樣心境疲勞的的現代人呢?」

異世界作為一種視點

每個月十七號,駕駛卡車撞死隆志的青年片山,總會前來嶋田家「贖罪」,交出自願呈上的慰問金,並參拜靈位。然而,對於嶋田,十七號卻是「名為罪惡感的魔物クイニィカセイ」襲來的日子。所謂的「クイニィカセイ」,其實即「異世界に行く」=「我要前往異世界」的七字迴文,也是隆志離家出走時的遺言。

之所以會產生罪惡感,源於嶋田文惠認定自己害死了孩子。她曾經因為孩子考不上好的學校,斥責「把孩子生下來就是個失敗的決定」,一直以來冷落和漠視隆志的願望。當讀到孩子寫的小說,嶋田文惠選擇嘲笑對方,「你啊,不如直接去異世界就好了嘛?」。第二日的早晨,隆志留下了「我要轉生異世界」並離家出走。

在文惠眼中,片山也好,異世界小說也好,其實只是轉移視線,逃避現實的一種手段。

但嶋田文惠真的是殺人兇手嗎?故事裡幾乎每個團體都有著不同的觀點。對於文惠,現實是自己刻薄兒子,導致對方決定自殺撞車死。對於文惠的前夫,過錯是夫妻二人同時造成,就只是文惠獨力承擔。對於撞車的片山,自己責無旁貸。對於警察、執法單位,留下遺書的隆志毫無疑問是死於自殺。唯有被人斥責,或者被人寬恕,加害者才會感受到贖罪。

文惠的前夫於是這樣安慰女兒,「一旦視點不同了,看到的東西就會截然不同 — — 所謂的異世界不就是這樣的東西嗎?人們看似活在同一個世界裡,但其實大家都活在各自的異世界,看到各自的真相」。

所謂的「異世界」,即「他者的視點」;而選擇看什麼異世界的作品,即選擇「視點」,或者說,「選擇接納誰人所講的真相」。真相總是曖昧而不確定的。

這種邏輯的轉換,促成故事的高潮:一直嫌棄母親、嫌棄家族、嫌棄異世界小說的女兒千佳,在得悉了所有觀點的講法後,最終竟然勸陷入低潮的母親要寫完小說,讓勇者隆志打倒魔王。唯有這樣做,母親才可以名正言順地完結異世界的冒險,從小說的世界回到自己身邊。

那是因為,在千佳的「異世界」故事裡,真正的主角其實是母親,被囚禁在自己的創作=名為罪惡感的牢籠 — — 畢竟,故事中的魔王「Ka」,真正身份並不是片山、不是車子,而是「おかさん」=母親。

由此,我們總算意識到「隆志的冒険」的真相:這是個母親尋求贖罪,懇求兒子、女兒,還有化身騎士的自己寬恕自己,打倒過去的自己的故事。

異世界並非救贖。唯一可以拯救自己的,是決定異世界走向的自己。

創作作為一種「活著的痕跡」

然而,故事也並非否定異世界和創作。故事的終盤,文惠的故事被推薦到出版社。

就算是不理解文惠的過去的人們,也逐漸承認:雖然故事的文筆拙劣,但卻感受到「文章有種獨特的空氣感,奇妙地具備迫力」,使得角色在世界裡栩栩如生。縱使文筆拙劣,但文章裡真摯的感情,感動了對文惠的過去一無所知的編輯、YOSI、與及千佳的同班同學藤岡。

在故事的最後,故事留言板上的讀者拿出隆志生前的筆名,質疑文惠的小說抄襲。文惠又驚又喜,卻只是淡淡地回應——「那是我死去的兒子」。

那是,讓隆志的生前與身後接縫的瞬間。書寫小說,成為了一種活著的痕跡。那讓文惠理解到,其實自己的孩子並不需要在異世界裡「成為」勇者。隆志已經是勇者,在別的世界=讀者的心目中活得好好的。

那是,一個奇蹟和魔法存在的世界:

「母親、感謝你……信件,我收到了。讀過好多次了。幾百次了。母親的炸雞味道一如以往哦。千佳就拜託你了。請原諒司機。還有……還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母親,對不起」

隆志拔出傳說的劍……然後……

我想起Kendrick Lamar的名曲〈Sing About Me, I’m Dying Of Thrist〉:歌詞的前兩節呈現了兩種不同的觀點:有人祈求被寫入創作,將自己的傳說被傳頌到永遠;又有人不願意被寫入創作,畢竟這會失去對自己的故事控制,自己也過著不能稱之為光鮮亮麗的生活,根本沒什麼值得一提的事情。

然而,Kendrick Lamar在最後一節反過來質疑:我又有被歌頌、被記得的資格嗎?隆志死後,又有人會記得他嗎?

各位又有想過,假若今日被卡車撞死的時候,會有人記得你嗎?
在這篇文章出現的異世界裡,假若我某日消失了,又會有人記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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