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的焦慮感——淺論《圖書迷宮》的「宿命感」和「書」

Altia
輕小說最前線
Published in
10 min readFeb 25, 2019
書影。

《圖書迷宮》是本怎麼樣的書?

網路評論大多批評這部小說「問題作」、「讀不懂」、「萌屬性氾濫」、「充滿著 Gimmick」、「後設」、「第二人稱」、「代入感很強烈」,與及「世界系陰謀」。好些評論甚至根本沒講過故事的內容,直接放棄理解故事。

「後設」已經不足以形容這個故事:許多人因為主視點不斷夢醒,跳換故事,而讀到滿頭大汗。我猜測這正正是作品的難度。

這些都是合理的想法。但或者都沒講到我最明確的感受:「很像是遊戲的《書》」。

要約言之,《書》是一個以第二人稱寫成的冒險故事。

故事裡面的「你」擁有身份,名叫奧月綜嗣。「你」為了挽回五年前父親被殺死的悲劇,於是在日本修煉,誓要成為「偉大博士」保護身邊的人。「你」最終回到父親曾經居住的圖書館都市〈亞曆山卓〉,調查父親被殺的真相。

不幸的是,在回到父親的書齋調查之際,「你」就撞上了白髮蘿莉吸血鬼真祖阿爾缇莉亞,與及追殺白髮蘿莉的殺人魔艾莉卡。「你」不幸地被捲入兩人的衝突。在頻臨死亡之際,被阿爾缇莉亞吸血並再次救起。

「你」因此獲得了吸血鬼的力量,但也因為這樣而喪失了記憶每隔八小時,「你」的記憶就會被重置。要記憶事物,「你」只能依靠吸血鬼給你的書《一千零一頁的最終祈禱》。《一千零一頁》能自動記錄、備份「你」的記憶,將得來的內容轉入到你的頭腦裡。問題是,本書只有一千零一頁 — — 「你」必須在一千零一頁用盡之前,找到父親被殺的真相。

《圖書迷宮》裡的「書」是怎麼樣的東西?《書》和現實生活裡我們會用到的「書」的差異,在於這些書全部都是依照用途來分類。比如說,《若問題的答案是「YES」,就能強制對方回答的書》、《尋找適當服裝的書》、《收納液體也不會潮濕之書》。

於是乎,雖然名義上是叫做書,這些不同種類的「書」只是日常生活各項器具的變形。無論是男主角手上持有的《一千零一頁的最終祈禱》、白髮蘿莉的《圖書迷宮的吸血奇譚》,兩者的功效都類似:作為一種外部的記憶體。一種USB手指。這個記憶體亦正正是扮演著書中敘事者的「我」。

既然是作為「記憶體」存在,男主角的記憶體自然可以被自己刪改。為了喚醒自己的戰鬥能力,《一千零一頁》就指明,男主角可以透過劃線,刪除既有的內容及書寫全新的指令(i.e.「我回想起了在水中格鬥的技術」、「我回想起五年前的記憶」),繼而讓書搜尋現有的記憶;一旦對上了記憶,書就會使用記憶體的頁數,腦補一段喚醒戰鬥能力的橋段,讓男主角瞬間獲得了經驗值和戰鬥能力。

於是乎,這就出現了很另類也很合理的設計:既然記憶體可以被「自己」刪改,以「書」的形態公開的展現在人前。記憶也就失去其本應私密的特徵,可以被他人刪改、讀取、洗掉存檔。

記憶體並不單單是「記錄」,或者複讀男主角的思想和記憶,也有立場埋藏。「我」會提醒男主角有什麼情況,整合男主角的思路,「我」甚至乎會發揮故事敘述者的角色,鼓勵男主角要努力,尋回「你」刻意遺忘的真相。儘管男主角曾經被捲入各個「虛構」的故事洗腦,「我」始終作為男主角的記錄裝備,在各個虛構世界裡陪伴著男主角

「我」最終的責任就是要引領男主角去捨棄書的主導功能,讓男主角履行自己作為男主角的職責,完成故事,讓「我」變得有價值。「我」並不中立。「我」這部書,這部「記憶體」,縱橫N重世界線,是唯一維繫所有世界線的遊戲設計機構,正好扮演著守護這個故事的工具。

《一千零一頁》並非只是作為一本虛構的劇中劇小說出現。它也是本作《圖書迷宮》的一種投射。

紙本書(也就是,我們正在討論的)《圖書迷宮》盛載的,正正就是男主角奧月的記憶。這項記憶被寫成小說,記載成書。「記憶也就失去其本應私密的特徵,可以被他人刪改、讀取、洗掉存檔。」——那個「被刪除、讀取、洗掉存檔」的對象,正正就是各位買了書的讀者。

為了表現出奧月的衝擊,將奧月的記憶(小說的故事)和奧月的肉體(小說的紙本體裁)同化,故事用上了各種形式的花式特技(Acrobatic)。當「我」講到這「一百七十四頁可謂驚濤駭浪呐」,紙本的小說也剛好是在一百七十四頁。當我被龐大的魔法擊倒,進入虛擬世界,小說出現了兩頁「謎」,表現出男主角的恐懼感:

而更重要的是,奧月對自己身為「虛構的記憶」,一個「角色設定」,有著完整的認識。他的存有隨著他的記憶而變得搖曳。當奧月對自己的記憶感到懷疑,他亦同時對自己的存有,與及自己能否以人類的目光看待自己,都感到懷疑:

(……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會被殺……可是,或許就連我的死都是虛構的。竄改了記憶的我,已經沒有任何能夠相信的事物了……)
你無法行動,你無法堅定意志,因爲你竄改了記憶。
你無法相信真相,因爲你竄改了記憶。
你無法相信理想,因爲你竄改了記憶。
你無法相信自己,因爲你竄改了記憶。
而如果連你對▓▓▓▓▓的心意都只是小說裏的虛構情節──
你也無法相信與筆者作戰具有任何意義。
(P.394)

這個其實是非常「東浩紀」式的主題,一項被大量「後設」作品提出過,強調過的主題。這類作品意圖處理的問題是,要重現男主角的「宿命感」,體現出男主角的焦慮。

要解釋這部小說如何呈現這項主題,我們就必須整理這一段的敘事。

男主角在面對之前,曾經進入了一個由另一個「筆者」創造的「虛構世界」。

在這個「虛構世界」,所有女主角的萌屬性都被顛倒了:本應該是傲嬌的殺人鬼艾莉卡,變成了一個貼伏在男主角身上的妹妹;本應該溫柔體貼的半獸人卡露米雅,變成了一個嚴厲的大姐姐,也失去了獸人身份。白髮蘿莉吸血鬼從男主角的戀愛對象,變成是已經被討伐的敵人。

這個橋段回應的,其實正正就是在指萌屬性和「宿命」的任意性。東浩紀提出的是,在一部 Galgame 裡面,所有的「宿命」、「萌屬性」和「拯救女主角的盟約」,其實就只是玩家讀檔的成果。只要男主角重置故事,角色的性格可以從傲嬌轉變成撒嬌,從路人變成女主角。

那麼,該怎麼樣讓所有角色意識到這種「沉重」?東浩紀提出的其中一種方法是,借助結構。

當玩家觀察到「虛構的死亡」這種橫跨多個故事線,能無限次被設定的東西,他能像是一般的Galgame玩家或各位讀者,在幾個不同的虛構世界裡選擇。於是乎,意識到自己的選擇不能後退,接受選擇——而且是不可逆轉的選擇——正正是承認自己不能擁有完美的結局,也同時認同自己的無能而開始。

「難……難道你想說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伏筆嗎……!」
「我贏得了。我能夠破解魔王的計劃,把真祖阿爾缇莉亞從記憶竄改的黑暗中救出來。因爲這本《一千零一頁的最後祈禱》是阿爾缇莉亞寫的戀愛故事……」
記憶遭到竄改的你在一切都是虛構的世界中,能夠相信的最後事物。
「我喜歡上阿爾缇莉亞,就是阿爾缇莉亞的願望。」
那就是真的隨處可見的──
小小戀愛。
「我喜歡阿爾缇莉亞。所以阿爾缇莉亞一定希望我喜歡她。除非筆者阿爾缇莉亞希望,否則我這名登場人物不可能喜歡上她。」
這是一項循環論證。
你會喜歡阿爾缇莉亞,是因爲阿爾缇莉亞喜歡你。
阿爾缇莉亞會喜歡你,是因爲你喜歡阿爾缇莉亞。

(P.423-424)

那麼,這項「身份」到底是什麼?作品在最後指向「微小的愛情」,說《圖書迷宮》就只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小小戀愛」的故事。我們可以很懶惰地套用東浩紀,解釋這裡也是一種對多重世界的決斷,是一個角色決斷的故事。

但如果我們閱讀得更為深入,我們不難察覺的是,「最後的事物」指向的,其實並不是指向戀愛,而是「意圖」。透過肯定了「我是一個伏筆,我注定要戀上阿爾缇莉亞」,我們先是肯定了自己「在一個虛構的世界裡」:我的記憶可以是虛構的,我的存在也可以是假的,但亦正因為「我是某人的虛構物」,而那個某人創作小說,創作這部故事裡,必然會埋藏了回收伏筆的方法,我獲得了自己的存在意義。

《圖書迷宮的吸血奇譚》絕對不只是一部描寫一連串偶然的小說。一切都是筆者所安排的必然,爲了抵達這個結局和開頭的伏筆。
(P.489)

一般的「遊戲性寫實」、「花式特技」作品強調的是角色的能力。比如說《Stein; Gate》、《你與她與她的戀愛》藉由各種究極的二選一,點出「玩家」的能動性(Agency)存在著局限:作為遊戲玩家,你可以重複讀檔。但人生不能重複讀檔,你只能選一條。而你選擇的那一條故事,正正是從眾多世界觀之中脫穎而出的,恍如人生一樣,具有神聖感的故事。

《圖書迷宮》卻是完全相反:縱使奧月的確選擇了,但選擇只是假象,因為一切的選擇都是從一開始就注定的伏筆。奧月一開始殺死父親、逃避過去、五年以後回歸圖書都市,一切都是奧月自己埋下的伏筆;同樣地,阿爾缇莉亞書寫了離別與重逢發生的事情,與及整個故事裡發生的大部分內容,也是阿爾埋下的伏筆。故事的神聖感並不是來自奧月的選擇,而是來自「看起來很多選擇,實際上沒有選擇」,不可能有別的路走,一切都是合理而且被事先安排的「伏筆」。

我們甚至乎可以說,這也是作者針對「小說」、這本「書」這個媒介做出的情感詐術——讀者也沒有選擇,我們也只能跟隨著作者一起走。

【啓動碼認證完畢。開始執筆「奇迹」。】
五年前的十月十六日,你和阿爾缇莉亞相遇的奇迹──
是通往這部《圖書迷宮的吸血奇譚〈故事〉》序章的,
戀愛故事的最大伏筆。
(P.492)

這是角色們對於故事的情書,也隱含著焦慮:假若作者神經病發作,根本不懂寫小說,伏筆亂作、設定亂來、喜歡像是這書一樣隨手就撕掉一頁,作為角色又不得不毫無選擇的繼續信仰,角色就會被玷污——想想看《Re:Creators》的作者大罵,「只要能讓故事變有趣,多少不幸我都能創造,也能殺人取命,甚至顛倒世界」,然後被羞辱是「邪神」吧。

我慶幸《圖書迷宮》最後有一個好結局,更慶幸被這本書娛樂,寫了這篇文章。這部作品當然不完美,但我讀得很愉快。在這裡祝願讀了這本書,買了這部作品的朋友,也會有這種感覺吧。

參考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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