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彥齋的劍 與 佐久間象山的智慧

Hong Lam 林奕康
途安人記
Published in
Aug 8, 2019

元治元年7月11日(西元1864年8月12日)午後,人稱「幕末四大人斬」之一的肥後藩士河上彥齋,在京都三条木屋町斬殺「開國」思想家佐久間象山。

按《肥後藩國事史料》所記,當日象山外出時,是騎著從松代騎來名喚「王庭」的良馬,配置西洋鞍具及手執西式馬鞭。

行事的除了河上彥齋,還包括前田伊右衛門等的其他尊王攘夷志士。象山先被其他刺客在大腿上砍了一刀,便欲策馬離開。

但身材細小的河上彥齋佇立在前,擋住去路。彥齋的第一刀破開了象山的側腹,第二刀砍在象山的臉上﹐完成了一場「尊王攘夷」派為大義而討伐「公武合體」派大腦的一場暗殺活動。

佐久間象山得年54歲,而當時的河上彥齋為30歲。

暗殺現場留下的「象山先生遭難」紀念碑,就在京都巿役所地鐵站附近(攝於2009年11月20日)

一說,河上彥齋本來就祟敬佐久間象山,在不知情下殺死了對方,懊悔不已。亦有一說,是指在殺死象山後,彥齋才了解到象山的思想及其前瞻性,而決定封刀。

彥齋自己的說法:

余斬人尚猶斬木偶,未嘗留意。然斬象山時,始有斬人之思。余毛髮竪立,直不能忍,蓋彼為絕代豪傑,而余人命脈,既馨之兆,不得不顯耶。自今以後,斷然改此不祥之行,正如以象山為終結而收手矣。

河上彥齋出身肥後藩的下級藩士家庭,體型細小,只有150cm身高,容貌猶如女性,外型與他的「幕末四大人斬」之一的名號有點對不上。河上彥齋在普羅大眾之間,最有名的可能是作為漫畫《浪客劍心》主角緋村劍心的原型。這樣看來的話,這個文弱的外型似乎又變得非常合理。

彥齋16歲時當上了藩主細川齊護的習近,成了掃除花園的小和尚,因此有大量時間讀書及學習。除了茶道及插花外,也學習了文學、軍學、歌道及國學。在四人斬中,可說是唯一飽讀詩書的一位。

今皇居、昔日江戶城的櫻田門(攝於2013年12月2日)

及後彥齋兩次隨藩主到江戶。第二次到江戶時,彥齋被指派負責招待剛在「櫻田門外之變」刺殺了大老井伊直弼、進入肥後藩邸自首的四名水戶浪士,分別為大關和七郎、森五六郎、森山繁之介及杉山彌一郎。四名浪士在次年因罪被斬首,相信這次事件,深深地影響到河上彥齋的思想及其對政局的想法。

當時的彥齋年27歲。

約兩年後,彥齋成為了肥後藩親兵。彥齋的劍開始濺血,展開了其人斬的生涯。據說彥齋殺人,不留痕跡,劍技也沒甚麼記載,留給了後人一個其劍技極其可怕的形象(大約就是看到彥齋拔劍的都活不下來之類)。

在八一八政變、七卿落難時,彥齋就隨著公卿們進入了長州,成為了三條實美的護衛。三條實美為尊攘.討幕派的中心人物,在幕末與及明治維新時期都是風頭人物。在長州,也讓彥齋得到了很多尊攘志士的人脈。

後來彥齋再次回到京都。原因是他為肥後藩親兵時的同僚宮部鼎藏,在池田屋事變中被新選組殺死,憤怒的彥齋因此回到京都想要討回這一筆血債。

就是這次回到京都,在還沒有找到機會向新選組討債前,彥齋參與了佐久間象山的暗殺。事前誰也不知道,他的人斬生涯也在這次暗殺後劃上了休止符。

京都巿三条大橋前的紀念碑(攝於2018年3月12日)

佐久間象山,松代藩士(位於今長野縣松代巿)。「象山」是號;原名「國忠」,後改為「啓」;字「子迪」,後改為「子明」。

象山出生於信州松代藩士家庭,父親名為佐久間一學。象山天生身高長大(約175cm),非常聰明,才二十出頭儒學造詣已經非常高,亦很擅長算術,及後亦開始修習朱子學,通過不斷學習,成為一個年輕卻學識淵博的知識份子。

位於松代巿的佐久間象山故居的象山神社,就在象山紀念館不遠處(攝於2017年1月22日)

象山有一缺點,他為人非常驕傲自大,對長輩、先輩態度不甚好。然而,他對學問的態度卻非常開放,作為儒學造詣極高的學者,他並沒有對西洋知識產生抗拒。自26歲開始學習蘭學以後,他便成為了當時日本學者當中的「洋學第一人」。

很多歷史學家認為,如果象山對人態度更好,樹敵少一點的話,他的影響力以及後世的評價應該可以更高。但儘管如此,一眾對開國持開明態度的思想家、志士或政客,如勝海舟、吉田松陰、坂本龍馬以至福澤諭吉,或多或少都有受到象山的影響。

有評論說,象山是第一位睜眼看世界的日本人。

在他三十歲之年,得知在東亞是為第一強國的滿清,在鴉片戰爭被英國打得一敗塗地而深敢震驚。

當時松代藩第八代藩主真田幸貫(即真田幸村之兄、真田信之後人)被幕府任命為老中,兼任海防。象山便被藩主任命為顧問。

象山因此開始了解世界局勢,研究鴉片戰爭中滿清的敗因,認識到西方列強的強盛及知識的領先。他亦讀到「第一個睜開眼的中國人」魏源所寫的《聖武記》及《海國圖志》,感到雙方不認識但思想卻不謀而合。

松代巿,象山紀念館內展出有關象山對自然科學的實驗展品及資料(攝於2017年1月22日)

無論是否建基於《海國圖志》,象山向真田幸貫上書,提出了著名的《海防八策》。然後象山更加沉醉於西洋的自然科學、軍學,除了製作玻璃、相機、地震預報機、養豬、種植馬鈴薯等等,更學會鑄造大炮、研究炮術。1851年,他就去了江戶教授炮術,學生包括了勝海舟、吉田松陰、坂本龍馬等等一時俊傑。

1853年,黑船來航,早已開眼觀看世界的佐久間象山急急向仍然在鎖國中的幕府上書《時務十策》, 卻得不到重視。

一年後,培里再次來到,象山的學生吉田松陰從伊豆的下田港乘小船到了培里的艦上,要求培里帶他及同行的金子重之輔到美國,學習西洋知識。培里因為正要與幕府簽訂《日美和親條約》,不想橫生枝節而婉拒,但仍替二人保密。但松陰二人回到下田,卻選擇向下田奉行所自首(恥感文化?),二人亦啷噹下獄。

作為吉田松陰老師的佐久間象山也受到牽連而入獄。四年後,發生了史稱「安政大獄」的政治事件,幕府大老井伊直弼借機會一鼓作氣清除反對自己的政治勢力,吉田松陰亦被處死。

(攝於2017年1月22日)

安政大獄半年後便發生了「櫻田門外之變」﹐井伊直弼被刺殺,幕府的權威被動搖,亦激起了尊攘志士之心,認為用「武力」便可以迅速解決「佐幕」、「親夷」之人。

外國人、洋學家、佐幕者、開國論者,都成為了熱血的尊攘志士刺殺的對象。

不如吉田松陰般倒楣,佐久間象山安然渡過了八年刑期,在獄中繼續努力思考及寫作,提出了「東洋道德,西洋藝術」的思想。

1862年,象山出獄後繼續努力發揚他的開國思想。他認為要建立一個強大的日本國,並不應該「反幕」、「倒幕」,而是應按「公武合體」論,結合幕府及朝廷,統一國家。

自命不凡的佐久間象山,當然沒有停止批評這些以「尊王攘夷」為號,行恐佈份子之事以「倒幕」為目標的「志士」。

最終,他亦被尊攘志士們盯上,悲劇降臨在這個目光遠大、看透時代潮流的思想家。

幕末年代的京都,有七、八年時間就在暗殺的腥風血雨中渡過。無論是狂熱的尊攘志士、或是佐幕的新選組、新徵組等維持治安的組織,他們都受著自身、同伴或是上級的政治思想所支配,去合理化自身的行為。

大部份的刺客,都不願意或沒有能力去進行意見的交換,失去了以理性去思考的能力。

暗殺行為自身的危險性,令刺客能全身全退的也沒有幾人(人斬也只有四個而已,除卻桐野利秋最後在西南戰爭為理想而戰死,其餘三人都或因固執、或因愚昧而失去性命),多少有志之士、一時俊傑都因這種狂熱及固執而失去性命。

長野巿立博物館傍的佐久間象山銅像(攝於2015年9月29日)

日本歷史小說家司馬遼太郎在他1963發佈的短篇小說作品《幕末》的最後一篇故事《最後的攘夷志士》中,談到維新元老田中光顯(通稱顯助):

顯助也是攘夷派,不過,他只是憑一時的血氣方剛,捲入這場時代風雲。就算他也高喊尊王、攘夷、討幕等口號,畢竟,他對攘夷思想並沒有深刻的認識與體悟。事實上,這種現象並不止於顯助一人而已,在薩、長的志士當中,多的是這樣的人⋯⋯

河上彥齋在刺殺佐久間象山後,對自己的暗殺行為省悟而封刀。像他這樣文武兼具、擁有深刻思想的人,或許憑感知而理解到,單憑血氣用劍去刺殺像是象山這樣的時代豪傑,雖非同道,亦有違道理。但志士中,像彥齋般具有思想的又有幾人?

最終,彥齋對尊攘的頑固思想,亦為他帶來了悲劇。彥齋赴死前,對同房提及:

欲告以天下同志,鍋之提把,及曲而有益於人。此彥齋者,誓死而不曲,筆直而為用。諸君切記,莫做彥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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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ng Lam 林奕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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