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之惡與人間之罪:評瘂弦〈鹽〉

黃彥瑄
這不是影評|@not_moviereview
3 min readDec 8, 2018

〈鹽〉 瘂弦

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退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就在榆樹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沒有開

鹽務大臣的駱隊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著。二嬤嬤的盲瞳裡一束藻草也沒有過。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嬉笑著把雪搖給她。

一九一一年黨人們到了武昌。而二嬤嬤卻從吊在榆樹上的裹腳帶上,

走進了野狗的呼吸之中,禿鷹的翅膀裡;且很多聲音傷逝在風中: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開了白花。退斯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二嬤嬤。

在瘂弦的詩作中,擅長將中西方的意象匯合,形成一種不合常理的超現實美感。詩人關注於生活的悲苦、窮困,並展現出其悲憫生靈的情懷。在〈鹽〉一詩中,裡面的主人物以「二嬤嬤」和俄國的文學家「退斯妥也夫斯基」相比,前者是在貧困中求取生存的微小人物,後者則是以筆去挖掘底層人物的作家。然而,當退斯妥也夫斯基也沒見過二嬤嬤,實則是表述著二嬤嬤那悲苦的際遇,將永遠無法為人所知,也將沒人同情他的遭遇。第二段的部分,將二嬤嬤的悲劇性歸之於「遠水救不了近火」悲哀,這種距離上的落差在人物的比對上也有顯現。退斯妥也夫斯基和二嬤嬤,一位是西方的、擁有崇高地位的作家;一位則是東方的、社會地位低落的小人物。這兩者間產生了巨大的反差,這位來自俄國的文學家裡當是不會認識二嬤嬤的,於此兩人間的距離是文化、時空上的隔閡。

詩中以「鹽」作為重要的線索,「鹽」是生活必須的用品,一但缺鹽可能會導致身體狀況出現問題。瘂弦自己也說,在中國北方偏遠的地區是很缺鹽的,一但缺鹽,則會導致眼盲。二嬤嬤的眼盲,也許就是來自生活裡的缺憾。當他在遠方叫著「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命運卻不會對他寄予同情,天使們會嬉笑著把雪搖下來給他。在此,詩人將「雪」與「鹽」的形狀作為類比,讓人聯想到謝安的姪子在描寫雪景時所說的那句「灑鹽空中差可擬」。

以詩作的時空背景而論,從「鹽務大臣的駱隊」和「一九一一年黨人們」這兩條線索可推知這應是在清末民初之時。「鹽務大臣的駱隊」所指的是清朝時的官員,而「一九一一年黨人們」則是革命黨人對滿清政府的推翻。然而,即便是推翻了清廷,還是來不及救下二嬤嬤。二嬤嬤是舊時代下的產物,就連死前的最後一步,都是用著裹腳布自殺的,他還來不及見到新時代的到臨,就先一步離開了。

這首詩善以對比和調笑的方式帶出生命的痛苦和悲涼,這種悲涼並不止在於二嬤嬤的悲劇是無人所知的。而是即便我們深信著有一種超乎個人生命的宗教情懷,但這種宗教性卻是很無情的。

當二嬤嬤喊著要一把鹽時,天使們卻諷刺的在於樹上唱歌,在情感表現上,它並沒有悲天憫人而是帶有黑色幽默的色彩。當二嬤嬤第二次喊叫著要一把鹽時,天使們卻嘻笑著把雪搖給他。以天使的角色來說,他們理當是充滿聖潔的、能夠體察民間疾苦的存在,但天使卻透過戲弄和無視的方式來調笑他人之痛苦。這其實也就呼應著「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退斯妥也夫斯基」這句話,沒人看見二嬤嬤求生的吶喊,也沒人會理會二嬤嬤的吶喊。那個我們所深信能夠解除個人苦難的神,也是不存在的。當物質上無法滿足時,轉向精神上的追尋也將使其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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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彥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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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播研究者、專欄作者。第六屆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研究興趣包含東亞流行文化、六〇年代台語片及視覺文化及影像研究。曾獲2019年國藝會視聽媒體藝術類「研究與調查」 補助。文章散見鳴人堂、釀電影、映畫手民。聯絡信箱:yenhsuan.h@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