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婆婆

尤士豪
阿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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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min readApr 5, 2020

最近在寫研究計畫書,EJ要我多放一點民族誌資料,所以決定多寫一點去年暑假在緬甸的故事,複習一下我如何在身心狀態最糟糕的時候進入田野,又如何在田野被療癒。順便累積一點文字。

婆婆與秋

仰光往臘戌的飛機,大約只要一個小時,但我們訂到兩段式的票,所以在黑河機場停了一下,才繼續飛往臘戌(還以為在坐客運呢)。十二點的飛機,到臘戌時,已經三、四點。機場很簡陋,行李被機組人員拖進機場後散落在地上,等著旅客去領取。來接我們的是阿秋的妹妹阿四,和外公大哥的大女兒。我們坐上計程車前往小白婆婆家。

小白婆婆是外公最小的妹妹,會得到這個綽號,阿秋對我說,是因為婆婆年輕的時候皮膚很白,所以大家都叫她小白。我跟阿秋到臘戌住的第一個親戚家就是小白婆婆家,他現在跟先生一起住,小孩都成家立業了,大女兒就住在老家上坡處,經常回來看媽媽。外公有一個哥哥一個姊姊,兩個弟弟跟一個妹妹。

阿秋與婆婆見面第一件事,就是更新四十年前他們分散之後,阿秋一家人在東枝的生活、外婆後來的遭遇,以及她過世後分崩離析的兄弟姊妹。阿秋講到哭,婆婆也心疼,安慰她。我趁著他們在煮飯的時候,想要多跟婆婆聊天,多問一點她的故事,但她大多時候都不太想說,有一搭沒一搭的回答。小白婆婆在緬甸剛猛出生,在臘戌生活過一段時間。外公在龍洞種菸的時候,把婆婆接下來一起工作,因此認識了丈夫。後來大家一起搬到孟乃,外公遇害後,阿秋和其他家人分開,就再也沒見過。婆婆跟著夫家到了孟谷的寶石場待了一年,再到木邦生活,一直到十幾年前才搬到臘戌。阿秋一家則是到了東枝。其實外公和他的家人都會一起生活,一起遷移。但外公過世後,外婆為了照顧她的媽媽,不願跟外公其他兄弟姊妹一起移動,於是跟其他人分開行動。阿秋一家到東枝生活,到有錢人家打工,後來搬到泰國,又嫁來台灣(詳見前兩篇文章)。

阿秋與婆婆已經四十多年沒見面,當時在孟乃分開時,阿秋才七、八歲。我很訝異,經過那麼長一段時間,再見到彼此第一面,還能夠如此親密,還能夠一起回憶著以前的一起生活的老故事。我們待在婆婆家這兩天,每天都在聊天,聊著以前生活的故事,外公還沒遇害的日子。婆婆說,外公以前待過馬幫,跟著馬匹到泰國做生意,走了八天的時間。阿秋則說她對馬幫完全不記得,只知道外公是做生意的。婆婆印象中的大哥,脾氣很不好,生了很多女兒,但是對大女兒特別嚴格,不讓她讀書,跟著家人一起負擔家計。二哥(就是外公)脾氣則是跟大哥南轅北轍,脾氣溫溫的,但是有點散漫。婆婆記得小時候,媽媽都會抽鴉片煙來治療喉嚨痛,但無論如何,都只會抽三口,剩下的都是大哥跟二哥在抽。另外,她也說了一個關於外婆的故事。外婆以前跑去外公家過夜,長輩隔天到娘家談婚事。外婆不能帶丈夫,就帶家裡的長輩回娘家,結果外婆的媽媽對著其中一個長輩吐口水,一直罵他們,還把外婆的被子割成一塊一塊的丟在河邊,不讓她嫁去外公家。

我們在臘戌待了三、四天,又在木邦待了三天,婆婆一路跟著我們。我沒機會跟婆婆聊太多天,不知道是她覺得我不懂果敢話,還是覺得跟我不熟。我可能也不夠積極,但是待在她身邊就讓我感覺很安心。我像隻跟屁蟲一直跟在阿秋跟婆婆後面,聽她們聊天,我總覺得她們有聊不完的話,畢竟太多年沒見面,可能有很多家人的消息要更新,很多故事要告訴彼此。我不敢問太多問題,阿秋有時候會幫我代問。我知道婆婆以前當過廚師,在佤邦二爺家煮過飯。婆婆在廚房裡,是指揮官,指揮其他女人處理食材、料理、擺盤。我也知道,婆婆其實很想多照顧我一點,但可能怕我聽不懂。她只會叫我多吃一點,慢慢吃,然後夾很多菜給我吃。

我自認跟外婆不是很親近,可能是因為不常見面,也可能是因為我有點怕她,因為外婆總是不苟言笑。三年前的暑假,我回外婆家時,剛好遇上外婆身體最不好的時候。我在醫院陪了外婆將近一個月,每天晚上,都會幫外婆按摩腳。那是我一生中,與外婆最靠近的時候。但過不到一個月,外婆就走了。後來跟著媽媽回泰國奔喪,我只記得,我哭很傷心,但我所能傷憶的事,都是最後那一個月跟外婆相處的過程。每天晚上按摩外婆的腳,幫她戴呼吸器。我很後悔沒能跟外婆多說幾句話,多聽她說以前的故事。這次來到緬甸,第一次見到小白婆婆,就讓我想到外婆。小白婆婆對我很溫柔,也很疼我,吃飯總會夾很多菜給我吃。要跟婆婆道別前,婆婆叫我坐在她旁邊,明明只是一個平常不過的舉動,卻讓我哭了出來。不知道是我當時太脆弱,還是婆婆讓我體驗到過去不懂得的愛?我很珍惜與小白婆婆相處的時間,好像多了一個外婆一樣,也讓我有機會彌補來不及與外婆相處的遺憾。我在婆婆身邊總是感受到暖意,在我身心狀態不是很穩定的時候,被這股暖意給療癒。我第一次感受到被田野療癒是什麼感覺,是當你發現在世界的另一端,還有很多人會照顧你、愛你,可能是不計代價,也可能在等著你回應,而你也願意對他們付出。

為什麼,明明是這輩子從沒見過的人,卻能夠帶來如此強烈的情緒?如果親屬僅僅是一種血緣關係的稱謂,為什麼阿秋見到小白婆婆時,會向她訴苦?而我,幾乎是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也能感受到超越言語的親密感,以及跨越國界的血濃於水?在離散的過程中,親屬的親密感為什麼沒有消逝?親屬關係又要如何被維繫?四十年來,阿秋與小白婆婆幾乎是斷了音訊,直到幾年前,也住在緬甸的阿四阿姨才找到婆婆的聯絡方式,加了微信。阿秋對婆婆的印象,是來自童年與她生活的記憶,以及微信上那張模糊的大頭貼。在與婆婆相處的時間,「說故事」是最重要的活動。無論是與阿秋共享的回憶,或是魯家人離散後的去向與生活。這些故事佔了絕大部分的時間。或許故事不僅僅是故事,說也不僅僅是說。透過「說故事」,過去生活經驗的記憶像是把檔案櫃裡的檔案抽出,親屬親密感才能被喚起。阿秋來緬甸,不斷與親戚「說故事」,說不僅僅是說,是喚起彼此親密感的過程;故事也不僅僅是故事,是共同生活經驗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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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士豪
阿秋的故事

喜歡紀錄生命史,喜歡接觸我從沒接觸過的文化。我的母親,我母親的朋友與親戚,以及我在新竹認識的人,我想知道太多太多關於她們的身分認同,特別是女性。跨國移動的婚姻,如何將她帶到另外一個國家,又是為甚麼推力使她們?她們不是進口來的,她們是有血有肉,具有生命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