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與學習-2

須正宇
須in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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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min readMar 18, 2020

語言的力量大嗎?

作為一個文字控,我會直接說,是。

Lera Boroditsky在這場TED演講的開始做了一個很簡單的實驗,「想像一隻水母在圖書館裡邊跳華爾滋邊思考量子力學」,沒意外的話,任何人應該從來都不會去想過這麼一件荒謬的事情,然而就在她講完這句話(而我現在轉達)的同時,我們便已經開始在想這件事了。

這就是語言的力量,對於我們這樣一個已經習慣以語言來建構思維的成人,語言所能夠帶給我們的抽象世界,遠遠超出物理世界,而更多時候人們甚至相信這個抽象的世界多於真實的物理世界。

甚至我可以說,每個人所認識的世界其實都不是真實的世界,而是各自用自己的語言詮釋所建構出的世界。

Lera在這場演講中也分享了她的許多有趣研究,例如澳洲的Pormpuraaw族語言中並沒有所謂的「左」、「右」而只有「東」和「西」,也就是他們他們無時無刻都要能夠在那個當下立即地去判斷出自己所處位置附近的方位,然後使用在日常的溝通。

神奇的是,Pormpuraaw族人也確實都擁有極度優良的方向感,這對於我們這種活在城市中,即便有了google map都還是有可能搞混方向的都市人其實是難以想像的,而他們甚至連打招呼都不是問「你好嗎?」而是「你要去哪裡?」而回答者可能就要馬上回答出「噢,我要去北北東」。

這種無時無刻都要辨識方位的語言,形塑了他們的大腦,讓他們一族的人都自幼就被鍛鍊成要具備良好方向感的人(否則人家跟你打招呼時你大概就只能楞著傻笑)。不難理解,這樣的語言應是來自於這個族群的祖先所生存的環境需要仰賴良好的方向感而誕生,換言之,過去的生活環境形塑了語言,而語言又形塑了後人的生活,於是在同一個世界當中因語言的不同,每個人所面對的世界也都不盡相同,然後代代相傳下去。

那麼,一個會以「吃飯了嗎?」作為日常問候語的國家,會吃蝙蝠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

通往新世界的魔法

關於語言的力量,Vygotsky在後半本的《社會中的心智》也有它明確的論述,而這件事情可以與遊戲一起談論。

在孩子還小的時候,他的視覺所見的物理世界主宰他的認知,這時對他來說看到什麼就是什麼,若結合書的前半所談的,這個階段的語言扮演的中介角色是記號,也就是孩子所講的就是孩子見到的,而語言幫助他更有效率地指認這個世界他所見的一切。

然而,再大一點的孩子在遊戲中開始會做出一些不一樣的事情,例如騎著木棍或掃把然後說自己是在騎馬,或是拿著玩具鍋鏟翻弄著塑膠球然後說自己是在炒菜。這個階段語言開始發揮了工具的作用,透過「指棍為馬」,孩子們開始能夠用語言去改變他所見的世界,他的世界因此而變得繽紛,語言作為工具開始慢慢啟動了他的想像力

但這個階段其實還算是個過渡期,因為小孩大概不會夾著塑膠球說他在騎馬,選擇木棍或掃把,意味著物體的物理樣態還是佔據了孩子認知的一部分,通常要到更大一點之後,人類才能夠真的進入一個隨心所欲利用語言來賦予物體屬性的階段,而此時無論手上拿著什麼,只要他告訴你「這是一個碗糕」,它就可以是碗糕,這時語言賦予的物體抽象意義正式完全凌駕了物體原先的物理意義。

看到什麼是什麼,到像什麼所以可以是什麼,最後進到說它是什麼就是什麼,語言像是某種強大的魔法,你越善用就越能夠擺脫物理世界的束縛,讓想像力無止盡地拓展自己所能見的世界。

於是,當武漢肺炎變成了新冠肺炎,有人告訴你這個疾病其實是源自於美國時就開始會有人相信,這正是語言的魔法。

Photo by Artem Maltsev on Unsplash

在遊戲中修練法術

對Vygotsky來說,遊戲其實就是孩子鍛鍊語言的地方,前面談到隨著語言使用的精熟,孩子的想像力得以隨之拓展,但這樣的精熟其實需要仰賴一次又一次的重複練習。

大家小時候一定都有玩過cosplay a.k.a. 辦家家酒,Vygotsky舉了一個很有趣的例子叫作玩姊妹遊戲的姊妹,「姊妹」是真實世界中兩個人的屬性,但在姊妹遊戲當中雙方所扮演的角色其實是雙方想像中姊妹應有的樣子,它一定不會是兩個人平常原本的互動,否則就不叫遊戲了。

然而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孩子們開始可以跳脫自己的角色去做換位思考,想像作為一個姊姊或作為一個妹妹應該要說什麼、做什麼,這些「應該」或許來自於他們在跟其他人的互動中所見、在各式媒體中所見,而他們在cosplay的過程中透過語言去模擬了一個他們想像中的姊妹互動模式,從中獲得一些新的體驗和回饋,而這些歷程都更加深了他們對於「所謂姊姊」跟「所謂妹妹」這兩種角色的認識。

套回大家熟悉的近側發展區模型來看,孩子們在遊戲中cosplay的對象其實就是近側發展區以外的區域,孩子們無法真的成為爸爸、媽媽、警察、太空人或是公主,但透過語言所構築的想像世界及想像身分,在遊戲中彼此的互動之間,他們可以因此而試著體驗這些人的經歷,從中學習不同視角的思考角度,甚至是最初步地練習各式各樣的技能。

遊戲與學習

孩子們在cosplay的遊戲中其實也是在學習,甚至可以說是在工作,但為什麼到後來學習與工作這兩件事情好像慢慢就變得跟遊戲越來越遠了呢?

孩子們的遊戲中會訂定規則,什麼角色應該做什麼,什麼角色又應該做什麼,大家要按著規則扮演好自己的角色,遊戲才玩得下去,好玩是其次,因為如果玩不下去,那就絕對不可能有好玩的可能了

曾經,在cosplay的過程中,孩子們習得了各種不同角色所使用的語言,再透過語言的魔法開創出了更多繽紛的世界,發現了更多能夠嘗試的角色,這樣的正向循環原先理應是一個無止盡而快樂的歷程,但在進到學校之後,孩子們突然被規定只能乖乖地扮演學生這個角色,而這個角色的設定還無聊至極,教室中所流動的語言更是單調無比。

當被迫要玩卻又不好玩的時候,大概就很難說這還是個遊戲了。

但話說回來,「孩子來學校扮演學生」這件事是很弔詭的,因為若我們只讓孩子們在學校裡練習當學生,那麼我們要怎麼期待他們在離開學校後能夠扮演好其他角色呢?不,這絕對哪裡搞錯了。

若老師們希望學生能夠成為科學家、政治家、企業家、藝術家,他應該做的事情是讓學生們在不同的課堂中輪流練習扮演這些角色,學習使用他們語言,體驗他們的經歷。如果照三餐被問候「你要去哪裡」可以每個Pormpuraaw族的小孩都變得方向感超好,那麼惟有一直讓學生去試著揣摩科學家怎麼想、政治家怎麼想、企業家、藝術家怎麼想,他們的cosplay才會有意義,才會有趣,才會有天真的有機會讓他們成為這些角色。

不要忘記,語言是有魔法的,如果老師們在教室中繼續施法讓原先曾經有各種不同可能的人都變成所謂的「乖學生」,那麼在畢業之後他們很有可能真的全部都變成乖學生,然而這個社會中除了學校之外沒有一個單位是要收學生的,社會需要的是各領域的專家。

嗯或是,社畜,一個扮演起來跟扮演乖學生87%像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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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正宇
須in故事

文字控,育有二貓胡椒與大蒜,從農化叛逃到心理的過敏厭世生物,信仰誠實與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