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事,關於記憶:讀潘國靈《事到如今:從千禧年到反送中》

香港古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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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in
May 10, 2021

二十一世紀只過了五分之一,但香港社會經歷的變化可能比整個二十世紀都要明顯。好吧,這樣講好像是誇張了,但在二十世紀一百年間,香港也不過經歷了三次主要的瘟疫(三十年代末的肺癆、天花,以及1968年香港流感),但過去二十年我們已經受沙士、豬流感和武漢肺炎侵擾;二十世紀香港有過好幾次經濟危機,主要都在戰後,但本世紀幾乎每隔幾年就來一次;帶來徹底改變的超大型社會運動在二十世紀發生了五、六次,在二十一世紀已經多到數不清。香港在一百年間換了十六任總督,平均每6.25年才換一位;又在二十年間,經歷了四個特首的統治,每五年就換一個。

第一位在二十世紀上任的香港總督彌敦爵士,維基百科圖片

社會也只有在二十一世紀才變化得如此之快。如果1921年有人也寫一本《事到如今》,恐怕會是一本相當無聊的書:生活在1900年和1920年的香港,其實差別不大。就算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對香港的影響力也很有限。但2000年的香港人和今天的香港人,卻像是活在不同的世界一般。

1921年的香港明信片,picclick.com圖片

2000年是一個很奇妙的年份。她代表進步、摩登、現代化,是世界邁進新一頁的年份。但在今天的眼光看來,2000年的社會真是陳腐、落後、老土得難以想像。在提倡新「科技」,講求「智慧」的2000年,居然還在用按鍵手機,與人聯絡還是用電郵和電話,而不是WhatsApp、Signal。今天很理所當然的社交媒體、人工智能,甚至是互聯網,在「科幻」的2000年也只是剛起步。前些時候上課與學生講起2003年七一遊行,人們主要以電郵和BBS平台溝通,莫講學生,我自己也是備課才知道什麼是BBS(Bulletin Board System)。

千禧年推出的Nokia 3310曾經是尖端的科技,並有計算機、秒錶、備忘錄等當時罕見功能,維基百科圖片

在未有meme的年代,李力持也還是「新一代文字joker」(〈政治笑話文化〉,2000)。

二十年過去,太多「新穎」和「劇變」都已經被我們take it for granted。潘國靈將踏進二十一世紀以來寫下的文章結集,並不是要做一個「2000–2020大事回顧」,而是要討論大事以外,那些曾經轟動一時,但已經被大事掩蓋,已經被我們所遺忘的事。如果沒有人重提,恐怕也沒有人記得香港曾經掀起過一股「上海熱」,以及對香港可能被上海取代之恐懼初次來臨時的感受。像潘國靈文中形容的「複雜的知己知彼、競爭互補、被超越的恐懼心態」,原來早在2002年就出現了(〈上海學〉,2002);沒什麼事也不會有人無故想起曾經的禁煙運動,原來不過在二十年前,室內抽煙才是常態,而「控煙運動其實也是一場文化戰、媒體戰」(〈無煙城市),2006〉,其中的精彩,恐怕亦被遺忘;又,原來零三七一有五十萬人相約散步,也曾經是香港史上最波瀾壯闊的本土社會運動了。

2006年的政府禁煙海報,cquestgarden.com 圖片

歷史記憶的建構方式,幾乎與歷史本身無關,而是當刻社會感受和氣氛的映照。此書文章以「董建華時期」、「曾蔭權時期」、「梁振英時期」和「林鄭月娥時期」劃分,是因為如今的香港人一般都認為,社會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像蔡堅所說的,「特首不同」;2000年是笑話大行其道的年份,「文字笑話書由年頭出到年尾」(〈政治笑話文化〉,2000),而像《老懵董》這樣的笑話書之所以彌足珍貴,正是因為今天已經難以再出一本《老懵林鄭》,出版本身困難,而大家是否再笑得出也是問題。

《老懵董笑話》系列書影,香港01圖片

這二十年發生的事,將會載入史冊,有些也已經在教科書上了,例如是零三七一,或是2008年北京奧運,那股莫名其妙的中國熱。就連「本土派」,也已經是大學裡面香港研究課程的一個歷史名詞,學生要學習各家對本土派出現和興起的不同說法,例如潘國靈就提到保衛天星、皇后碼頭時那個「吸納保育意識、香港主體性、城市空間、世代論以至新界想像等課題」,「多面向的本土論述」(〈當我們說「本土」我們說些什麼〉,2016)。但以主流觀點來說,原來本土派冒起亦已是將近十年前的事了。當然,教科書的版本,常常與親歷其境者的記憶有所出入,畢竟教科書本來就只能代表官方定調。所以這本書記下了當刻對事件的評論,就十分重要了。拿來與今天的教科書對照,我想今天二十多歲以上的人都會記得當年是香港人的團結,靠一己之力打敗了沙士疫症,但教科書就未必這樣寫了。

保衛皇后碼頭運動中的「本土行動」組織,《大紀元時報》圖片

事到如今,從千禧年到反送中,很多事物都超出我們可以控制的範圍,香港的歷史進程也已完全脫離我們原先想像的樣子。那麼,接下來我們還可以做些什麼,應該如何自處呢?在這個時候,「確認記憶」變得非常重要。因為,記憶是會修正的,即使是親歷其境的人也不例外,何況還要看是站了在什麼位置上「親歷其境」。台灣有某遊戲改編電影,其中的經典對白是「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其實在某些情況下,也可以反過來說:「是真的記得,還是害怕記憶與自己希望的不一樣?」香港人真的很團結地共同擊退了非典型肺炎嗎?還是因為如今的香港人需要團結,所以我們讓自己記得當年的團結?可怕的地方在於,這個過程可以是不經意的。通常我們都沒有意識到記憶已經被自己修改,在不知不覺間,當今的社會氣氛,以及當今我們自己的觀點,都會改變我們對過去記憶的理解。

我們要回到過去,確認我們的記憶。

台灣電影《返校》海報,「創作大廳」圖片

將腦海中關於過去的片段取下來,對照來自當時的資料,重新拼湊出比較貼近真相的畫面。但這些「過去的片段」,很不可靠,也是最容易被修正的部分(甚至比官方的歷史書寫更容易被篡改,而且是被自己篡改)。所以,從今天開始,我們一定要多寫字,將我們所見、所聽、所感受的社會紀錄下來。日後將這些紀錄翻出來,就可以確保我們的記憶沒有被未來擾亂了。學了幾年歷史,了解過人類世界運行的原理。我相信,the worst is always yet to come。下一個二十年已經開始了,而且世界的變動肯定會比上一個二十年更加劇烈,更加難以承受。但就算香港以後變成怎麼樣的地方,我們只要守住了記憶,就守住了變卦前的家園,也就守住了我們的身份。

你說,如果世界會越來越沉淪,那麼苦苦守著是為了什麼呢?

那是因為同一時間,the best,也是yet to come 的。

原刊於《立場新聞》,2021年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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