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自己是誰更能自在地探索世界」 ——雅美(達悟)民族實驗教育走進蘭嶼校園

在成長的過程中,持續用不同的元素、建材,慢慢地勾勒出自己所認同的模樣。

文/向恩霈(高中自學生)、吳洛薇(高中自學生)、Yiting Lin / 林怡廷(實驗教育工作者)

(圖片來源:顏子矞老師)

七月的涼爽傍晚,兩個高中自學生和一名實驗教育老師,帶著好奇的心踏入位在蘭嶼的椰油國小,與爽快答應我們採訪的顏子矞老師,一同坐在校園裡的木棧板上,伴隨著一望無際的蔚藍海岸,悠閒地暢聊了許久。

來自高雄的顏子矞老師在蘭嶼深耕教育十四年,帶領著椰油國小的孩子們成立小飛魚文化展演隊,用雅美(達悟)族傳統歌舞表演找回自己的文化,並到世界各地展演,讓學生拓展眼界。

也許你會覺得這故事聽起來有些熟悉,沒錯,顏老師正是電影《只有大海知道》的故事原型。

從不想當老師到熱愛與孩子互動,從透過小飛魚文化展演隊,讓孩子找回自己,到現在椰油國小即將轉型為實驗教育學校,進行雅美(達悟)民族實驗教育,讓孩子更全面接觸自身文化,從中找到自己,在這些令人欣喜的轉變中,顏老師透過不斷地自我覺察與反思,讓我們看見「教育是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的真實故事,也再次看見自我認同的重要性。

蘭嶼椰油國小「小飛魚文化展演隊」積極發展雅美(達悟)族傳統歌舞,藉著到各縣市與國外的比賽與演出的機會,讓孩子們認識民族文化及拓展視野。(圖片來源:顏子矞老師)

因熱愛與原住民孩子的互動而成為老師

顏子矞老師在大學時,因為跟隨著教會許多的青少年福音工作,進而有機會到原住民部落帶小朋友參加營隊,開啟他和原住民孩子的緣分。

在這之前顏老師幾乎對原住民這個族群沒有太多理解,直到老師到部落裡帶孩子,才意識到原來城鄉差距與他所認知的有許多落差,也在這個過程中對部落有更深的了解。

從此之後部落就像是顏老師的第二故鄉,每每要離開時都會湧出一股不捨的感覺,因此顏老師常常一放假就回到部落去,孩子們也時常在老師離開的日子裡打電話給老師問:「老師,你什麼時候回來呀?」,彷彿就像老師的家人一般。

在部落服務的經歷,讓顏老師察覺到其實自己很有教導孩子的天賦,也跟孩子們很投緣,因此讓從來沒想過要當老師的他萌生想當老師的想法,並決定透過修學士後教育學分班成為一位老師。

「我一定要回蘭嶼當老師」 營隊活動開啟與蘭嶼的緣分

當時走遍臺灣各部落的顏老師覺得自己就是一個部落通,認定自己對臺灣的每個部落都已經有相當程度的認識。

直到大學四年級來到蘭嶼辦活動時,才被狠狠的敲了一棒。蘭嶼的孩子和顏老師帶過的原住民孩子很不一樣,臺灣部落的孩子們,即便是剛見面,他們也會給予熱情的招呼,讓人能夠很快地融入部落。而蘭嶼的孩子則感覺非常的神秘,或許是因為對於外來人事物的陌生感,所以一開始和蘭嶼孩子接觸時會感覺到些許的內斂。但在相處了一段時間後,顏老師發覺到蘭嶼的孩子雖然不會馬上和你親近,但當熟悉之後便會有如膠似漆般的情感。

經過了幾天營隊活動後,還是迎來了與孩子分離的時刻。

在離開的前一晚,孩子拉著顏老師的手不願意回家,於是他帶著大家坐在滿天星斗下講故事,顏老師分享:「那時孩子們專注和迫切的眼神和天上的星星一樣美,他們對外來的人事物感到很好奇,那個夜晚給我很大的觸動,很希望這個永遠夜晚不要結束。」,蘭嶼孩子們害怕分離,其實是一種不希望失去的感覺,這讓顏老師覺得特別不捨,「在經歷過蘭嶼孩子的純真及友善,以及感受到孩子對自己的需求後,根本沒辦法輕易與他們分開」。

隔日,在坐上回臺灣本島的飛機前,孩子都到機場來送顏老師。

顏老師問了其中一個孩子:「我離開你會不會哭啊!」,但孩子只是默默的看著他。

「上飛機後看著孩子的身影,隨著飛機開始滑行,孩子在矮牆上跑了起來,追著飛機大力地揮著手,在那一瞬間所有情緒都崩潰了…」。

其實在道別前孩子們問了顏老師:「老師會不會再回來教我們呢?」,還在大四的顏老師不確定自己到底能不能當上老師,因此不敢親口答應,但心中確信自己與蘭嶼這座小島是無法切割的,因此在心中與上帝禱告:「希望上帝能讓我回來蘭嶼當老師」。

2006年,顏老師如願地在蘭嶼任教,覺得是上帝帶領自己來到這裡,兌現自己在當時蘭嶼的禱告。而今年已是顏子矞老師在蘭嶼任教的第十四年。

蘭嶼椰油國小的大草坪,旁邊即是一望無際的海洋。(圖片來源:顏子矞老師)

雅美(達悟)族人的「黏」式情誼 源自於情感緊密的家庭

離開九年後回到蘭嶼的顏老師分享,剛回去時,巧遇過去營隊帶過的孩子,那孩子竟然衝過來抱著他,他發現他們還能認出自己,顏老師感動地說:「在蘭嶼的相處是很真實的感情,只要對孩子是真心付出,他們都會回應。」

雅美(達悟)族人是很內斂的民族,雖一開始可能會感覺有些距離,然而當你真誠地與他們互動,他們會讓你感受到「很黏」的情誼。而這樣的黏也體現在家庭教育中,雅美(達悟)族的家庭關係非常緊密,甚至是一天沒見到會掉眼淚的程度,雅美(達悟)族人與家人之間非常善於表達愛意,不吝嗇把「愛」掛在嘴邊,而相對的,這份愛對於要離開蘭嶼的年輕人來說,也帶來了一定的分離焦慮。此外,緊密也讓家長對於孩子有較多的管教,例如家長們會關切孩子在學狀況,會特別來學校來找老師溝通,例如想了解孩子為什麼沒有按時回家、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好好學習,或是聊聊自己的想法。當然,也有一些因為工作等原因較常都不在家,取而代之的是隔代教養,但相較於臺灣本島的原住民族,蘭嶼因為是離島,要去外地工作並不容易,所以隔代教養的情況較少。

在蘭嶼實踐實驗教育,把民族文化作為課程主軸

蘭嶼椰油國小為顏老師所任教的學校,因為能夠欣賞漂亮的蘭嶼海景以及校園環境,成為大家眼中最美的校園之一,而109學年度開始,雅美(達悟)民族實驗教育,將走進這片伴著海的美麗校園。

椰油國小的課程將會在學科課程的基礎上加入雅美(達悟)族的民族文化課程,以希望海洋、健康山林、感恩祭儀、創新藝術為願景,並以雅美(達悟)族全人教育「共勞、共榮、共享」延伸五大構面:蘭嶼典藏(生態文學)、蘭嶼製造(文化傳統)、雅美(達悟)慶豐收(農場勞動)、蘭嶼無國界(藝術創造)、蘭嶼海洋奇緣(海洋運動),並進行跨領域主題學習、部落教室實習、勞動實作、活動創作、社區共學,發展雅美(達悟)族語、拼板舟製作以及海上活動的課程等。期盼透過雅美(達悟)民族實驗教育課程,為蘭嶼的孩子帶來更多認識自身文化的機會,也透過孩子們的親身體驗,傳承雅美(達悟)族文化。

而關於學科與民族教育的比例,顏老師分享:「學校會選擇保留完整的主流教育課程,一部分是因為民族實驗教育對於老師和家長來說都是充滿未知性的。另一部分會擔憂孩子在未來升學的時候沒有辦法順利銜接,日後到臺灣沒有競爭力。」

其實在剛來到蘭嶼任教時,顏老師希望給蘭嶼的學生不比臺灣還要差的教學,但久了發現這樣的教學模式讓師生彼此都累,因此開始反思為何要把和臺灣學生一樣的模式強加在他們身上,顏老師分享:「從前的雅美(達悟)族小孩是不用到學校上課的,文化的傳承和生活的知識都是透過部落裡的長輩學習。我們現在強迫他們來學校讀書,分解了他們原先的教育模式,卻沒有辦法讓他們有認識自己的機會。」

這樣所帶來的結果就是雅美(達悟)族孩子們不知道自己的文化,而學習臺灣主流教育的知識也學不好,然後不斷地補救,要求他們在主科上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跟上臺灣的學生。

顏老師認為,這對原住民的孩子來說是一個危機,在這樣的主流教育之下會讓他們覺得自己四不像,因為他們從課本學習到的並不是自己的文化、不是他們所生長的環境、不是生活裡的所見所聞,等於要孩子們用一個自己不熟悉的語言去學習和自己生活沒有連結的事物,然後再跟他們說「你要跟得上我們,你要跟得上環境,不然你會沒工作,你會很可憐」,這就像是在抹煞孩子們的本質。

顏老師無奈地形容:「國小階段有那麼多主流教育的學科課程,會讓部分孩子體會到學習是很辛苦的。反而在文化課程上,孩子們能夠得到成就感。」,也因為文化課程需要部落長輩的參與,能讓上一代和新世代從課程中找回文化連結。

而談到雅美(達悟)族孩子的學習表現,顏老師自歎不如地說:「蘭嶼年輕人寫的文章真的讓我感到很驚艷,我從來沒有想過中文可以用這種方式表達,更何況使用的並非他們所熟悉的語言。我發現雅美(達悟)族人很有語言天份,學習各種語言時,不論口音或是表達都很厲害。我認為蘭嶼的小孩很有潛力,只需要一些刺激,他們就有無限的可能。」。

當我們以主流教育的角度去看待每個孩子,有時會看不見他們與眾不同的價值及優勢。

盼孩子能從民族文化中更認識自己。(圖片來源:顏子矞老師)

顏老師說:「希望自己能夠在主流教育之下維護蘭嶼的孩子。」

不要讓孩子成為主流下的犧牲,不要讓孩子在主流下流失自己的價值。

讓他們建構完整的自我,而不只是按照社會的期待成為定義中「好」的模樣。

問起顏老師對於蘭嶼的教育有什麼樣的理想和目標,顏老師分享:「希望蘭嶼有兩種不同選擇,一種是完全文化族群的學校,另一種是主流教育的學校。讓蘭嶼的孩子能夠有所選擇,同時學校也有一個主體性。」。當分數的壓力是一個現況,我們又如何在這其中有所選擇,去選擇能夠實現自我價值的教育,也如同實驗教育學生面對大學考試制度的困境。

顏老師的教育理念是「讓孩子成為一個能讓自己感到驕傲的人」。

他認為,只要清楚自己是誰、知道自己的方向,就能朝著嚮往的方向去努力,同時讓孩子建立對自己以及自身文化的自信、擁有世界觀並保持對世界的好奇。

這也是目前臺灣部分實驗學校的教育目標:「當學生建構完整的自我認知及認同,就能更自在地與外在世界連結,面對不同的刺激。」

顏老師分享,有一年帶孩子去紐西蘭交流的時候,認識到毛利族學校的「沉浸式教學」,當時椰油國小的校長對紐西蘭學生的表現十分訝異,他看見每個孩子的臉上都散發著自信,便詢問當地的老師:「請問你們是如何辦到的?」,而老師回答:「當孩子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自然就會有自信。」

從幼稚園開始一直到高中畢業,在毛利族學校裡,學生首先要會精通毛利族語,把毛利族語視為第一語言,再來要學會部落的技能、祖靈的神話、土地甚至對族譜都要有所認識。他們透過長時間的爭取及努力,建立了一套完整的教育系統。除了使用自編教材,品格教育也同時融合在學習中,從中形塑一種價值觀,關於如何與環境相處,如何各取所需並敬畏大自然。

2015蘭嶼小飛魚至紐西蘭與毛利族進行文化交流活動,孩子們打成一片。(圖片來源:顏子矞老師)

顏老師很希望在臺灣的教育裡也能有類似毛利族學校的「沉浸式教學」,在傳承文化的同時,也讓孩子能夠在教育階段找到自己的歸屬,進而培養銜接社會的能力,也期盼這份價值可以被社會所認同,而不是在建構自我的同時只用主流教育的標準作為證明自己的依據。

實驗教育是實踐民族教育的重要推手之一,而蘭嶼國高中在2018年轉型為實驗學校,是率先在蘭嶼實行實驗教育的學校。顏老師觀察,轉型後,學生上課意願明顯提升,在外遊走的情況減少了許多,更看見民族教育為孩子帶來的影響力。

期待椰油國小在轉型後能夠順利實踐文化的傳承,讓蘭嶼的孩子看見屬於自己的大海,也願我們也都可以在社會裡,在教育中,找到屬於自己的容身之處。

從蘭嶼民族教育反思自身的自我認同

看見原住民族在漢文化教育下對自我認同的混亂,以及在非自身民族政權下的困境,也不禁讓我們開始思考:「自己的身份認同是什麼?」。

在複雜的歷史背景下,多數台灣人對於自我的身分認同也抱持著許多的疑問,也因此我們常常會聽到有人說「臺灣人是沒有根的民族」。

但也許我們要回歸「所謂的根是什麼?」。

有些人把「根」視為血緣、民族、國家、文化,然而不論身處在多元文化背景下的臺灣,又或者面對多元文化交融的世界,盤根錯節的根已不再直接等同於血緣、民族等認同,根指的是「自我認同」,而如何建構「根」就成為下一個疑問。

盤根錯節的根是由許多不同的身份、價值觀等交錯而成,因此自我認同的定義方式有百百種,包含先天的血緣、國家、種族、文化、語言、身心狀態等等,以及後天的職業、宗教等,而不論上述先天或後天的元素,都只是建構「我是誰」的參考值,並非唯一或是標籤。

接著,理解自我認同是基於多元面向的探索後,我們在探索的過程仍需保有彈性及選擇權,不斷地透過多元探索及自我覺察,再近一步選擇我們所認同的身分,建構屬於自己的「根」。

每個人都像是一座島嶼,在生命成長的過程中,將島嶼打造成自己所喜歡、認同的樣貌。島上的原生生態如同與生俱來的自我,我們可以選擇是否保留這樣的自己,並在成長的過程中,持續用不同的元素、建材,慢慢地勾勒出自己所認同的模樣。

而當你清楚自己是誰並接納自我時,更能在這個世界站穩雙腳並面對外在的刺激。

與顏子矞老師在椰油國小合影。我們會記得那個在木棧板上邊吹著微風邊暢聊的美好傍晚。

最後再次感謝顏子矞老師接受我們的訪問,讓我們有了一場對於自我認同的洗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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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恩文教基金會於1979年創辦全國第一個政府立案的原住民幼兒園、社區雜誌、電台,也是第一個提供原住民社區老人的居家服務與送餐服務的機構。蘭恩多年來持續為守護達悟文化而努力,使孩童有更好的教育環境、老年人有更完善的社會福利、年輕人能返鄉就業,共創文化永續傳承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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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ting Lin / 林怡廷
魚水教育催化劑 To Be Educational Catalyst

在豐富的公關、實驗教育的工作歷程中,確立以橋樑作為人生自我實現的方向。盼能以教育為起點創造自由民主共好社群,現為 g0v 零時小學校專案經理,也於2020年創辦島島阿學學習社群,盼能與學習者一同解決自主學習與民主社群的困難,進而推動民主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