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島|顧遠:埃及是小紅書上寫的那樣嗎? — — 關於埃及之行的敘事隨想

反思旅行敘事中,哪些是旅行者認為重要、有意義的,們如何在旅行者眼中產生關聯

本文授權轉載於群島大學

上週剛結束了為期兩週的埃及旅行,昨晚被邀請做了一場分享。

之所以是「旅行」而不是「旅遊」,是因為這兩個詞在我看來描述的是兩種不同的行為。

「旅遊」在我的詞典裡,指的是上車睡覺,下車拍照,吃飯愛去麥當勞,回家以後什麼都已忘掉。在這個過程中,遊客不管在哪裡,本質上都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在玩,而那個地方則成了一個可被替換或者抽剝離的背景板。

「旅行」則意味著全流程的準備和全身心的投入,就像法國作家普魯斯特所說的:「真正的旅行不是用同一雙眼睛去看一百個地方,而是用一百雙不同的眼睛去看同一個地方。」

我在去埃及之前 — — 就像我的任何一次遠行一樣 — — 讀了一些關於埃及的書,也看了不少關於埃及的影片。我一直認為相比那些出行攻略,瞭解一些「硬核」的知識才是旅行必不可少的前提。

不過這次也有一些不同,我頭一回在出行之前刷了一些小紅書上埃及旅遊的文章,還聽了一二十個關於埃及旅遊的播客。我發現,旅行和旅遊的區別也許在很大程度上體現在了對於出行的不同敘事上。

關於埃及之行的個人敘事

在得知我去埃及旅行之後,一些朋友問我埃及的騙子是不是真的很多,交通是不是一塌糊塗,是不是滿大街都是「One Dollar」的叫賣聲……

很多小紅書和播客上確實就是這麼描述的,並由此引出了某種「英雄敘事」:一個背包客是如何與騙子鬥智鬥勇,如何成功地擺脫了小販的糾纏,如何在和索要小費甚至索要賄賂的人打交道時用魔法打敗魔法。

我發現自己的行程很難融入這樣的敘事模式。騙子、交通、叫賣、小費、索賄……這一切於我而言都只是一種「發生」,是一種在場的體驗。

在我曾經旅行過的很多國家裡,類似的情形都普遍存在。在埃及所經歷的,並沒有嚴重到,或者獨特到,讓我需要採用一種新的敘事來描述它們。

一路上確實在每個景點都有人拿著明顯廉價的紀念品喊著「One Dollar」,但是只要你目不斜視徑直走過,也並不會遭遇多少糾纏。

只要心無旁騖沈浸其中,你也完全可以不受那些唆使你騎駱駝的當地人影響,也不受用各種姿勢拍照的遊人的干擾。

你將會震撼於古埃及人是如何在距今4500年前就造出了如此宏偉工整的金字塔,並在那些因風化而殘破的巨石面前生發出悠悠思古之情而無法自拔。

關於開羅的交通,確實混亂不堪。偌大的首都,紅綠燈我統共只看到過不超過5個,禮讓行人是你想多了,不時地擁堵也是尋常。

作為旅行者,此時不妨慢下腳步,細細體會這個城市的居民他們的日常生活,觀察那些在沒有明確劃分的行車道上湧現出的「自發秩序」,以及行人在車流中穿行的敏捷身影……

是的,開羅的每一輛車似乎都有被剮蹭過的痕跡,都不是新車,排放的尾氣是黑的。我們是因此而嘲弄並在心底裡生出某種優越感呢,還是從中去體會一種有別於現代社會的前現代社會的「經濟人的理性」。後者豈不是很有趣,又能引發深刻的思考?

說到這兒,我想起了在孟加拉旅行時拍過的一張照片:在去往機場的快速路上,我的車子的前方,同時有四種交通工具在行進。一輛汽車、一輛農用機車、一架馬車、一頭驢。

我馬上拍下了一張照片。我並沒有覺得它們的並駕齊驅耽誤了我的行程,只覺得這一幕是多麼好的隱喻,充分展現了什麼是「發展中(developing)」的國家。

既然說到了「英雄敘事」,那怎麼能少的了開羅的「垃圾城」和「死人城」。前者是一個街區,那裡居住的人們都是拾荒者,他們的生活與垃圾相伴。後者也是一個街區,那裡的人們住在給死人蓋的房子裡,房子之下就是墓地。

聽起來是不是很可怕?到訪這種地方的人不僅是英雄,簡直是傳奇了?反正不少小紅書和播客裡就是這麼敘事的。

「垃圾城」街景

實際上,「垃圾城」和「死人城」這兩個名字都是中國遊客取的。它們離開羅市中心並不遠,也不是什麼旅遊景點,而是兩個正常的社區。在所謂「垃圾城」,人們的故事大有可說。

在何偉的非虛構著作《埃及的革命考古學》中有生動的描述。那裡的人們每天夜裡三點起床工作,處理了開羅這座兩千萬人口的城市2/3的垃圾。

往更深了說,那裡是埃及基督教徒的聚集區。在一個90%的人口信仰伊斯蘭教的國家裡,小眾信仰者的生活難道不是更值得我們作為旅行者去看見、去洞見,去感知,去體驗嗎?

「垃圾城」旁著名的「洞穴教堂」

至於「死人城」,如果理解了埃及人的生死觀,也絕不至於那麼獵奇,反而更應該好奇的是這個人群是如何生活的,如何實現階層躍升,其他埃及民眾和政府如何看待他們的存在,並由此反觀我們自己原有的觀念。

在整個埃及之行中,有一個問題是我一直糾結的。在埃及買東西,不管是在街頭小攤,還是超市,甚至博物館的書店,幾乎看不到明碼標價。

同時,在埃及很多的商品和服務定價都明確區分了本國居民和外國人。對外國人的收費要高出很多,經常甚至在十倍以上。在景點,甚至是乘坐地鐵,本地人和外國人都是不同價格。

於是,每次日常消費,我都清楚地知道我被多收費了;同時,我也知道,按照匯率(1:6.6),即便我被多收費了,折合成人民幣也往往並不算太多,在我可承受的範圍內。

在很多遊記攻略的敘事模式裡,對此種現象表達的通常是憤怒,覺得不公平,然後分享各種砍價和維權的經驗。

我也經常會覺得心裡不舒服,同時糾結的點在於:對於這樣的現象,我究竟是從公平的角度去理解,因而堅決要求一視同仁的「國民待遇」呢;還是覺得也沒多少錢,算了;甚至有時候自己都會覺得當地的定價過於便宜了,自己付得少了還會於心不忍。

更糾結的是這種情況。在埃及,付錢獲得某種規則之外的待遇是很常見的事情,比如景區不想排隊,花一點小錢就可以讓人帶你不排隊直接進去。在不止一個遺址,都有管理員拿著一串鑰匙,對你示意只要付一點小錢,就可以參觀那些並不對公眾開放的區域。

那點錢對一個旅行者而言可能並不算多,但是於我而言總覺得這個行為不合適,所以從來沒有這麼做過,當然也就失去了一些「獨享」的體驗,和一些符合很多人期待的敘事魅力。

關於古埃及文明的埃及敘事

在昨天分享的時候,有夥伴問到「今天的埃及人如何看待古埃及文明」。這是個好問題。

古埃及在末代法老克里奧派特拉七世(就是俗稱的「埃及艷後」)之後,失去了獨立地位,成為古羅馬的一個行省,繼而被伊斯蘭教政權征服,直到二戰之後重獲獨立身份。

與此同時,古埃及文明也湮沒在了漫漫黃沙之下,無論是那些神像還是文字,都不為人知,也和後世的埃及斷了聯結。今天的埃及人和古埃及人幾乎可以說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群。

就我的感受而言,在今天的埃及,很多人對於古埃及文明是有些隔膜的。一方面,知道自己的祖先很牛,全世界的人都要專程趕來膜拜感嘆,並因此帶來一門好生意(旅遊業是埃及的三大支柱產業之一);另一方面,可能也缺乏深層次的尊敬和聯結感。

去過盧克索神廟的人一定會對神廟前高大聳立的方尖碑印象深刻。3000前年方尖碑建成的時候是一對,到了1830年,奧斯曼土耳其的埃及總督默罕默德阿里把其中的一個贈送給了法國,而獲得的回禮則是一個機械鐘。這個鐘沒用多久就壞了,再也沒有被修好過,至今還掛在開羅市的薩拉丁城堡的清真寺裡。

關於這件事情的細節還有很多版本,但大致的敘事就是這樣。埃及人在提到它時的語氣可能是委屈的、憤怒的、輕蔑的,而今天的遊客聽到之後的反應則很可能是「啊,多麼愚蠢的交易」,或是「多麼不平等的關係」。

不過,如果聯想到大清的乾隆帝看不上任何西夷進獻的物品卻獨獨深愛西洋鐘並大量收藏,可能那口機械鐘也不是我們今天不假思索地以為的那樣廉價和不對等了。

《木乃伊》系列影片,特別是第一部,曾風靡全球,深受各國觀眾喜愛。除了埃及。

據說埃及人非常反感這部影片,因為影片裡的反派是古埃及歷史上的真實人物伊姆霍特普(Imhotep)。此人是古埃及第三王朝時期法老左塞的重臣,在埃及人眼裡是一位偉大的建築師(金字塔的最早設計者)、偉大的醫生、偉大的祭司,還有幾十個其他頭銜。這樣傷害民族感情的影片不討喜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有時作為旅行者也會感到困惑:一個普通埃及人對影片的不喜,在多大程度上是因為感覺被傷害,亦或這種被傷害感的敘事是為了增加帶給遊客的談資和趣味呢?

前面說到在埃及變成了古羅馬的一個行省之後,古埃及文明就逐漸的消亡了。不過有一些埃及人倒不這麼認為。在他們看來,古埃及文明並沒有消亡,而是在對其他文明的影響中一直延續著。

比如古埃及的神話系統中最重要的女神伊西絲(Isis)演化出了古希臘神話中的女神赫拉,再演化出了古羅馬神話中的女神朱諾。伊西絲懷抱荷魯斯的造型更是被廣泛地認為是後來基督教聖母瑪利亞懷抱聖子耶穌的原型。

其他在文字、儀式、科學上的傳承就更多了。在他們看來,古埃及文明才是人類最悠久的持續時間最長的文明。

這個說法不是沒有道理的,只是按照同樣的邏輯,兩河文明大概也可以這樣說。

這種說法有時會發展出一些令人驚訝的結論。比如古埃及第十八王朝的著名法老埃赫那吞,在位期間曾推行宗教改革,廢止原有的宗教系統,引入了對太陽神阿吞的崇拜。

儘管這項改革在他逝世之後便很快被終止,一切恢復原樣,但還是引發了後世研究者的濃厚興趣。而在一些埃及學的本土研究者看來,這便是一神教的起源,影響了後世基督教的誕生。這樣的結論就未免太牽強附會了。

埃赫那吞的兒子更出名,叫圖坦卡蒙。沒錯,就是那位圖坦卡蒙。

今天世人對古埃及的興趣、對木乃伊的印象,大概都和這為法老脫不了干系。在埃及博物館的眾多展品中,最受歡迎的,甚至可能是很多遊客唯一知道名字的展品,大概就要屬圖坦卡蒙的黃金面具了。

圖坦卡蒙陵墓所在的帝王谷

1922年,圖坦卡蒙的陵墓被發現,轟動世界,是上個世紀最知名的考古發現之一。

與在公眾中的廣泛知名度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在埃及學的專業領域,學者普遍的觀點是圖坦卡蒙墓的發掘對於推動埃及學發展的意義很有限,更多只是驗證了學者們本來就知道的事情,而沒能幫助學者提出新的假說或者新的研究方向。這種公眾與學者認知的反差本身就是一個大眾傳播學的精彩案例。

圍繞圖坦卡蒙陵墓的發掘,還有另一件事情也與敘事有關。如果瀏覽1922年發掘現場的照片,我們不難發現在C位的主角毫無疑問是那位英國考古學家卡特,在他身邊的則是一群不知道姓名的埃及勞工。在後來的各種報道和書籍中也總是以「英國考古學家霍華德卡特在帝王谷中發現了……」為敘事的開場。

而今天,關於這一考古發現的敘事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即便還沒有達到很多埃及人所期望的那樣,在敘事中強調埃及人的作用,但是至少在新的敘事中,主語變成了「卡特及其來自英國和埃及的工作團隊」。

在埃及導遊的敘事中,則會加入更多細節,有時是一個埃及孩子在放羊的時候被絆倒而無意中發現了陵墓,有時則是埃及勞工在英國人想要放棄的時候堅持發掘並找到了通往陵墓的第一道石階。

關於中東問題的阿拉伯敘事

在昨天分享的時候,有夥伴問到「對埃及的整體印象」。我的回答是:「一言以蔽之,過去無比輝煌,今天一言難盡。」

從我在此行中聽聞的埃及人的表述來看,可能很多埃及人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同時,似乎很多埃及人會把今天的一切不如意都歸結為某種終極原因。這種原因可以概括為:西方人掠奪、美國人狡詐、猶太人最壞、俄羅斯委屈。

在這樣的敘事框架下,第一次中東戰爭是因為以色列人想要佔領更多領土,周圍的阿拉伯國家奮起抵抗。西方向以色列提供了先進武器,所以阿拉伯國家被打敗了。

第二次中東戰爭是因為埃及反抗英法剝削,要收回蘇伊士運河;英法唆使以色列參戰,打敗了埃及;美國人居中調停只是為了坐收漁翁之利。

第三次中東戰爭是以色列侵略西奈半島。

第四次中東戰爭最有趣,似乎變成了一場只有戰爭的第一天會被提及的戰爭。開戰第一天,1973年的10月6日,埃及軍隊一路高歌猛進,打敗了以色列,奪回了西奈半島。

為了紀念,埃及政府在開羅周圍建了一座新城,取名「十月六日城」;開羅東北還有一個無名烈士紀念碑,專門紀念此次戰爭中犧牲的埃及士兵。

在這個敘事中沒有提及的是,戰爭的結果是以色列很快反敗為勝,而西奈半島則是在埃以兩國簽署了《戴維營協議》之後,在1982年由以色列主動歸還給了埃及。

如果說用反帝反殖民地敘事來解讀和西方國家的關係,以及用阿拉伯視角的敘事來解釋巴以衝突,都尚可理解,把坊間傳聞當作史實來介紹也可以姑妄聽之,但是當一個埃及人用流利的中文說出「希特勒之所以那麼痛恨猶太人,是因為猶太人在德國做了太多的壞事」,我震驚到了當場僵住,說不出任何話來。

相比之下,下面這些話都顯得平淡無奇了:「俄烏戰爭中,北約阻止俄羅斯給非洲運送糧食」、「哈馬斯兒童人肉炸彈是一種英雄行為」;對去年10.7 哈馬斯恐襲的解釋是「以色列這個國家沒有平民,那裡的每個人都是軍人」……

或許,這些話語也是在從一個個的個體角度反映出中東問題是多麼的複雜難解。

此外,還有一些讓我困惑的場景。在有四千年歷史的古蹟上,有人刻下了「Free Palestine」。這種行為可以被接受嗎?這是言論自由,還是在損壞文物?

在一家小商店的玻璃門上貼著「For Gaza」,店主究竟是想表達自己對加沙的支持,還是在暗示或者號召顧客用在本店的消費來體現對加沙的支持?

感到困惑是旅行的常態,也是旅行的魅力之一。

一次旅行敘事的實踐

回到關於出行本身的敘事上,任何的旅行敘事都意味著兩點:在一次旅程中,發生的哪些事情是這位旅行者認為重要的、有意義的;以及這些事情在這位旅行者的眼中是如何形成關聯的。

兩周的埃及之行還有很多可以分享的,也還有很多重要的、有意義的事情會在日後浮現出來,並形成某種聯結。

在這篇文章的最後,我想分享剛落地埃及的那一刻發生的一件小事。

下了飛機進入機場,外國乘客們會先經過一個銀行的小房間,花25美元買一張Visa Sticker(落地簽證),然後來到幾米外的海關過境。

我買了sticker之後,隨手夾在了護照中,拿在手上。輪到我的時候,我走上前去,把護照遞給了工作人員,然後看著攝像頭等待著。工作人員把我的護照在手中翻弄了一會,又放在機器上掃描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問我:「Where is your sticker?」

我聽了覺得很意外,告訴他就夾在封面和第一頁之間。工作人員翻了一遍我的護照說「No」。

我感到很奇怪,從我把sticker夾在護照裡到來到海關櫃台前一共只有幾米的距離,而且護照就牢牢地抓在我的手上,我翻了口袋裡沒有,回看了來路的地面上也沒有。

看我摸索了好一陣子之後,那名工作人員說了一句「OK」,就在我的護照上蓋了章,給我放行了。

過關之後,我還是很困惑sticker怎麼會不見了呢?突然,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不會是趁我不注意,那個人把sticker拿走了吧?那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恐怕他是希望我能給他一些錢?或者,他會轉手把這張sticker交給那個銀行的工作人員,一張sticker可以買好幾次,兩個人再分贓。

沒錯,一定是這樣!好啊,小紅書上說的沒錯,埃及果然遍地是騙子和索賄的人,沒想到第一天就讓我遇上了。

可是,等等。事情真的是這樣嗎?

也許的確是我沒注意,把sticker弄丟了,而那位工作人員(此時我回憶起來長得還挺帥)出於信任和好意,在沒有sticker的情況下還是給我放行了。

而且,我還注意到,他把章蓋在了一個用過的頁面上,這樣我的護照上就保留了一張空白頁面。這是很貼心的舉動啊。

到底那種情況才是當時實際發生的,我已經無從知曉。

我唯一可以做的,是提醒自己在講述這個片段時,避免自覺不自覺地落入某種迎合大眾敘事的誘惑。

埃及亞歷山大圖書館牆壁上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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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南瓜
魚水教育催化劑 To Be Educational Catalyst

致力於成為學習生態系統催化者,正在研究、設計和實踐教育創新、集體智慧、複雜/ 學習生態系統。http://fb.me/ToBeEDUcataly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