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島|周賢:「不要有情緒,要理性」,真的是這樣嗎?

別讓過往的慣性、規訓在不知不覺中代替我們的感知和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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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授權轉載於群島大學

感知和思考是彼此矛盾的嗎?

感性和理性是二元對立的嗎?

最近我參加了一個和教育有關的工作坊,在會議開始之前,工作人員走上前來,希望所有人交出手機放進她的一個口袋 — — 言下之意,長達數小時的討論期間不得使用手機。

眾人驚詫之下,紛紛詢問理由;工作人員微笑著舉出幾個看似非常合理的原因:

  1. 沒有手機,大家的討論會更專注,不容易走神;
  2. 手機本身有輻射,對身體不好;
  3. 據說他們做過實驗,只要手機放在身體附近,即便關機或者靜音,也會對人的思維產生影響。所以,需要放置在較遠的地方 ……

嗯……工作人員一邊娓娓道來,我的心中一邊升起無數個問號;身邊的眾多首次參會者也露出疑惑的神情。

其實我能夠理解,組織方大概是希望為大家創造一個不一樣的空間和探討過程,這個本來也沒有問題。但是,與其拿出幾個不太靠譜的原因(譬如早已被科普無數次的輻射問題),來說明必須這麼做;還不如邀請大家最小可行的體會一下 — —

譬如第一個茶歇之前邀請關閉手機,然後茶歇後還可以就此做一些分享與討論,然後再讓大家自行選擇是靜音手機還是放置遠方。就像我們在教育3.0中常常說的,每一段現場的過程,每一個真實的張力都是一段學習的機會。

更重要的是,真的能有一個開關,「啪」 的一聲,就把人很多內在的感性的東西都關閉嗎?或者,真的有一個袋子,「收!」,就把不想要的思緒、感受、走神…… 都收掉,剩下的都是理性、專注、邏輯嗎?

再進一步說,當我們只有將感性和理性二元對立,有效過濾和選擇,才能做到「有效深入的思考和交流」嗎?

先來說說對使用手機等電子設備這個問題,我的一個角度的思考。

手機訊號與輻射肯定是無關的,但手機的使用,可能確實會對具身認知產生某種巨大的影響。

如果小夥伴們現在有紙筆,可以拿出來感受一下。

我們手寫一段字的過程是什麼呢? — — 「字由我出」 。

大家都知道,字是一種特殊的符號,尤其是中文,帶有形音意三者一體。手寫的時候,是從筆畫到符號的形成,是從我手中形成的,構建的,它是不分離的 — — 形音意三者都是和我的身體緊密結合,或者都是從我的身體中流出去。

用手機或者電腦打一段字的過程是什麼呢? — — 「字由我選」。我看到的符號已經是一個完整的形態,在各種符號裡選擇一個即可。形音意和「我的身體」有所分離,特別是形。好在呢,整個句子的構建,是在我手中流動的。

如果未來用AI呢? 不僅僅單個符號是現成的,而且整段句子都已瞬間構建即時呈現,無需我參與其中。很多人認為,啊,這下方便多了,只要動動嘴問問題就行, 連大段的長篇AI都幫我們寫好了

— — 問題就在這裡,從字的符號構建,到句子的段落構建,甚至到整體的大意構建,全部都消失了。

這些,可能才是手機和電腦等輸入設備對於具身認知的巨大破壞 — — 它粗暴地破壞了人類自身的語言構建過程和思想構建習慣。

還有,關於平面的問題,也是一個空間感構建的問題。

我們現在都有紙筆對不對,可以寫寫畫畫,翻前翻後,線條可以連到這裡連到那裡,在紙頁翻動各種彎曲的過程中,紙頁變成了一種有意思的活生生的變化結構,我們用手指、胳膊、上身、全身…… 構建了一個動態的,持續在感知持續在調整的空間。

電腦和手機等螢幕類交互設備出現以後,這個結構和空間就消失了 — — 我們只能在一個平面上動作,無論是眼睛的平面,還是打字的平面,都是很小的,且固定 — — 更有意思的是,手、眼、肩的結構也被固定了。大家模仿著體會一下……

我們可以自己來建設的動態結構越來越小了 — — 到了很快就到來的AI時代,其實鍵盤和雙手也不需要了,只要語音和耳機就行。

所以,手機對我們具身認知的影響,不是在於電磁輻射,不是在於看手機無法專注交談,其最根本的在於 — — 它讓我們用身體來構建、來創造、來獨一無二的可能性變小了 — —

也就是說,「我,這個人,變得更小了」。 — 看似資訊更多,輸入和呈現的認知方式卻單一平面;回應訊息的動作框架也變得線性固定。我作為人,用獨一無二的全身、我的肌肉、我的血液、我的動作等等來回應世界的可能性和尺寸度也變小了 — — 也即,身體在世界裡的存在範圍持續變小。

— — 當然,我們並不是說回到遠古的田園牧歌,把電子設備全部扔掉或者統統回避,假裝我們沒有生活在現代社會。

事實上,人也是在不斷進化的 — —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樣一種感覺,手機已經不僅僅是工作或者生活設備,它實際已經成為我們自我認知的延展部分。朋友、、生活、即時感受、表達體系…… 幾乎都是透過手機來完成。一起心一動念做個什麼,譬如餓了、想念誰了、無聊了,或者發現一個有趣的問題,想繼續探索;或者聽到一個疑惑的事兒,想去驗證一下……

總而言之,動心起念的情緒感知後面,馬上接著的自然動作就是去拿手機 — — 這個拿手機的動作是如此之頻繁,乃至於它已經成了我們手指、手掌及手臂不假思索的延伸部分。

— — 手機成為了我們的身體,我們的自我認知,我們密不可分的某個東西,它既是外,又是內;它有此刻,也有過去;它有親密,它也有陌生;它是主意,它也是行動……

所以,回避它、拒絕它、把它關在生活之外…… 這樣的二元對立,即不可能,也無必要。甚至我自己的認為是,越拒絕越回避,在人們重新拿起手機的一刻,就越親切越珍惜。

那該怎麼做呢?小夥伴們,你們覺得該怎麼做?

我自己的看法是:當成自己的身體一部分,仔細商量。

何為商量?

群島社群裡有一個經久不衰的活動小組:叫做「大圓滿小組」 — — 什麼意思呢?這個小組的北極星是「長長久久的活著,且活得健康活得好,才能把好的教育做得更久」。所以,大家在裡面討論和互相支持減肥啊、健身啊、運動啊、冥想啊…… 各種想嘗試的活得健康活得好的實踐。

其中有一個嘗試叫做輕斷食,也就是一週有一天是刻意的不吃、少吃或者輕量的吃,讓腸胃得到更好的休息。有些小夥伴就說啦,我可不敢嘗試一天不吃飯,有時候啊做活動做一天忘記吃飯了,身體就會暈倒。

— — 我提了一個角度:想輕斷食之前,一定要和自己的身體商量一下,感知一下身體真正的意願和適合度。如果幹活乾忘記了沒有吃飯,其實就是一種機械性忘記,是一種沒有感知的飢餓,身體一定會很不舒服。但是如果感知了自己身體的狀態,然後再決定是否要輕斷食,這是一種有感知的飢餓。這兩種是不一樣的。

回到用手機不用手機的問題,也是如此。與其強制性地不準使用,強制性地人為製造一個看似無害隔絕起來的空間;還不如把手機放在面前,自己和自己的身體認真的感覺和商量一下,在有選擇的情況下,去創造一種新的可能性;並為這個可能性承擔起責任。

無論選擇是用手機還是不用手機,都可以回顧整個過程,去體會不同可能性所帶來的感知差異和身體變化;從而,為下一個張力到來時的覺察,積累更多的具身經驗,創造更多的認知和行動可能。

由此,手機和身體,不再是一個二元對立的關係 — — 它們都是我的一部分,在一起構成了更大的我,我在不同的情景中,創造了更多的我經過覺察後的可能性 — — 我在動態中感知,我在複雜中創造,每時每刻的我都是新鮮的,由此,我身邊的世界每時每刻也是新鮮的,我為這樣的新鮮貢獻了我的獨一無二,我的獨一無二也讓整個世界增添了不同的色彩 — — 那麼,我,才值得來到人間一趟,我的身體,我的覺察,我的認知,我的創造,都是那麼的有意思,有意味。

「打破二元對立」,才有真正的具身認知。

我們再來簡單的談談幾組二元對立:譬如說

1)到底是誰在決策我們的行為?

有些人說做決策的是大腦,有些人說聽身體的就行。

如果回到神經科學的極簡闡述,也有這樣一種可能性。

在陌生的場景裡,確實是身體先行 — — 身體的反應和決定先於大腦。大腦其實不是決策的,它是幹麻的呢?它對這個場景、這個反應、這個結果「啪的」 來蓋個章,做了一個記號。下次遇到同樣情況,身體一看,呵,有個章在這裡呢,然後就知道怎麼反應了,無需重新整合和調動能量。

身體 — 大腦 — 再到身體的合作,主要目的就是減少耗能。我們都知道,人的本能是減少耗能。這種工作機制的好處是減少耗能,提高效率,減少風險;但是也帶來問題:僵化。一旦情況變化更為複雜,原有的這套就行不通了;我們的身體開始僵住,無法確定決策,行為開始癱瘓。

所以,用舊範式去解決新問題,不僅無法解決問題,還會帶來更大的耗能。相反,不斷的激發頭腦和身體的共同運作,主動創造新的行為範式,靈活敏捷的回應複雜生活,反而是一種安全又不耗能的具身模式。

2)什麼是感知和覺察?

現在我們越來越多的談論感知和覺察。在我看來,感知和覺察涉及到三個層面:

— — 對外的,譬如感覺一個葉子的嫩度,陽光的熱度,這在自然教育里經常學習的內容。

對內的,對自己內在的覺察,譬如冥想啊,正念啊,有很多方式方法嘗試。

還有,對於彼此的 — — 譬如同情,或者我們經常說的共情,即如何去穿上別人的鞋子,真正去體會他人的情緒和感受,體驗。

問題在於,單向的同情或共情,會讓人非常疲憊。

所以,我們會談到感知和覺察的關鍵,是co-feeling,或者cross feeling。我在「群島群聊」第一期直播裡談過,我們兩個人在一起,你的情感,我的情感,我們在穿插,在交流,此刻我們一起創造了一種什麼新的感受。在這個此刻共同創造的體驗中,我們都感到了一些什麼,體驗到了一些新的什麼,我們有了一種新的力量,能夠繼續向前那麼一點點。我的感知和你的感知,不是一個主客體的二元劃分,而是一個共同的動態創造。

3)再來探討一個問題?怎麼樣才是有邏輯?

常常聽到有人說:我是理科生,或者我是理性腦,很擅長邏輯,但是不擅長感知。我就很想問問,怎麼樣才是有邏輯?數學題做得好叫做有邏輯嗎?或者很快把 1234說得頭頭是道,是很有邏輯很理性嗎?究竟是對於邏輯分析的能力強,還是對線性的邏輯表達能力強?

很多時候,那些滔滔不絕 看起來能把一件事物說得1 2 3 4 的人,只是線性表達的能力強;並不是真正的有邏輯。有意思的是,越是滔滔不絕,很多時候越是忘記了邏輯在哪裡。

那麼,有些人確實能夠在很短時間裡就點明真相,把因果關係三下五除二擼出一條線來,這是不是有邏輯有理性的證明呢?我們常常讚嘆,哇塞,好快,好清晰,好厲害,好有邏輯 — — 這也不一定。我們在網絡上,或者在真實生活裡不是經常看到這樣的情況嗎?圍繞一件事,有些人很快給出一個答案,給出一段感嘆,給出一個道理 — — 結果,很快就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這些所謂的快速分析,很多時候只是簡單歸因,或者只看到了單一的元素就急著做一個因果分析;甚至都沒有能力去感知更多的要素,以及要素之間彼此的影響。這是一種線性的邏輯分析能力。

真正的邏輯分析,首先要建立在感知上 — — 感知更多的訊息,感知更多的維度,感知人性的作用,感知各種看不見的那些縱橫交錯;否則,是無法對真正的複雜世界展開有效的邏輯分析的。

我來舉個例子:很多人都認為,運動員只要訓練體力和速度就行,在運動場上用不到邏輯和理性。其實優秀的運動員恰恰離不開邏輯感知 — — 譬如說踢足球,在瞬間要感應到全場所有人的位置、狀態、彼此的關係,空間的變化,風速音量溫度對於球的影響, 然後在一瞬間要有一個清晰的邏輯判斷和順勢而行,才能快速移動到合適的位置,或者運送一個真正有效的球;就在球被踢出的瞬間,所有的元素又發生了動態變化和彼此交互,於是又開始了新的感知和分析。

這就是一個對於複雜形勢的邏輯感知,而不是簡簡單單的線性邏輯歸因。甚至這樣的邏輯感知和形勢再造,很難用語言和文字進行準確的描述和分拆 — — 邏輯並不是越快產出越好,更不是看起來越清晰越好。有很多時候,語言的快和口頭的清晰,反而是一種邏輯能力不足的表示。

4)還有一個詞,全然接納。

這也是困惑很多人的一個詞,看起來非常美好,可是又語意不清。

難道對方明明對我很粗魯,甚至羞辱我,也要全然接納嗎?對方是一個殺人犯,我也要全然接納嗎?從社會結構看,我確實需要理解他的過往和人生,看到他也有他的苦衷,所以是不是還是接納他所做的一切,不要怪責於他嗎?如果是一個天生的反社會人格呢?也要無條件接納嗎?該怎麼辦呢?

我說一個我的理解 — —

全然接納是一個動詞,動詞肯定要有對象,要有賓語。那麼全然接納的對象是什麼呢?是一個具體的人?還是某個具體的行為?某個事件?某個道理?

我覺得全然接納的賓語不是某一個人,也不是某個所謂的道理或者行為,而是當時當下的那個複雜情境,那個complexity (當下複雜)。

有意思的是,當我們發現接納的賓語是一個複雜情境,那麼做到全然也就很簡單 — — 因為當下的複雜情境就是一種存在。既然是一種真實的存在,我們無法改變也無法操作,又如何不接納,又如何不全然接納呢?

問題在於,作為普通人類的我們,否定複雜,我們想要單一,我們只想看到自己認可的,不想看到自己不歡迎的;如果有人告訴我們說,你要接納所有的,我們就很糾結,自己明明不喜歡的,怎麼強迫自己接納呢?

全然接納不是全盤接受的意思;而是應該同時理解成兩個詞:「感知和回應」 — — 我們感知整個的複雜情境,並能夠在其中就不同的部分,作出合適的回應;甚至創造出意想不到的,當下更多的,從未做過的回應可能,這就是全然接納的能力。

我想到了一個例子:前幾天我在朋友家聚會派對。主人家的小朋友第一次見到這些大人。我們都圍坐在餐桌上,他一臉不高興的也擠到餐桌上,大家去逗弄他,他也不回覆 — — 看起來好像很不禮貌。我認真的看了一眼小朋友,和他就說了一句,「很高興和你一起吃飯」;然後就不再特別去注意他了。過了一會兒,我發現他很自然的靠在我身邊,整個人都放鬆了很多。

我當時有一個洞察,其實小朋友的全然感知能力是很強的。他感知的不是一個人,他能夠感知整個屋子裡發生了變化,多了很多不認識的人,爸媽也忙裡忙外,噪音和音樂聲都多了很多,他都能感知到,感官系統是超棒的。

問題在於,如此複雜之情境,他不知道怎麼一一回應,或者對不同的細節做不同的回應;這個叔叔怎麼辦,看起來很凶,那個阿姨有點不錯,可是離我很遠,爸爸媽媽怎麼忽然不看我了……整個的情境,他都能夠即時感應,但是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個複雜 。所以,他唯一的表情就是哭喪個臉,誰逗他都不回答,對所有的人都不理不睬。

奇怪的事情在於,我們成年了以後,似乎感知的能力越來越弱,回應的能力越來越強。這是怎麼回事呢?以及我們認為的「成熟回應」,是真的在對複雜情境的回應嗎?

為什麼我們感知的能力越來越弱?大家回憶剛才的餐桌一刻,我們小時候是不是都經歷過?要麼大人顧不上理我們,要不就指點著孩子:你要叫人,大聲一點;你要多笑一笑,怎麼這麼沒禮貌……

其實,這些所謂的家教,帶有強迫性質的指點,從某種意義上就是規訓。小朋友們還沒有時間去確認和分辨:「我感知到了些什麼,那些是我喜歡的,這些是我不習慣的」;更沒有機會去表達。大人直接定義了孩子們的情緒感受,以及對如何回應,也直接給出了一個標準答案,小朋友不接受還不行。

更不用說,是否有機會讓小朋友自己去探索和獨立創造,「我如何用自己的方式,來回應不同的叔叔阿姨呢?,我對這麼複雜的情況,該怎麼一一去辨別,或者找到我自己的方式呢?」

小朋友的感知,被大人所忽視;小朋友的回應,為大人所規定;小朋友在複雜情境中的疑惑不解,情緒變化,嘗試回應的探索過程,也沒有人在派對結束後和小朋友進行復盤與探討。

慢慢的,我們本來很發達的感知能力,就 「被消失了」 。到了成年,我們覺得自己對社會的回應能力越來越強:「看什麼人說什麼話做什麼事,我們都懂」 — — 可是,那真是的「回應」 嗎?還是社會早就規定好了,我們甚至都沒有意識到就直接拷貝照做,成為自己的人生?

甚至,稍微不照著做,就感覺到不太習慣;可是,照著做呢,有時候也不太舒服。然後,這些不舒服,我們自己會壓下去,並告訴自己:大家都這麼做,你為何要搞特殊了

— — 此時,我們又變成了那些餐桌前指指點點的大人,否認自己的感知,規定自己的回應。循環往復,感知和回應的能力都消失了,哪裡又有什麼全然接納的可能?

反過來,如果我們能夠全然的感知到整個複雜,然後我們就多了很多可以選擇的可能,去回應這個複雜;可能對這一片我做這樣的回應,對那一片我做那樣的決定;我可以不認可你的行為,但我依然珍惜和你的關係;我不認可你的偷盜,需要有所懲戒;但我依然能夠關注到你的憤怒和痛苦。

— — 我們多了很多種回應的可能,這些可能還可以組合起來,綜合運用起來;甚至根據當時當下的情況和資源,創造出了獨一無二的回應方式。

所以才有神學家萊因霍爾德.尼布爾(ReinholdNiebuhr)那句著名的禱告文:「 我的上帝,請賜我寧靜,去接受我不能改變的一切;賜予我勇氣,去改變我所能改變的一切,並賜我智慧,去分辨兩者的不同。」

我的理解是,這些能改變的和不能改變的,包括對自己有時候因無法回應而產生的無奈和愧疚的覺察,都是種種回應,各個部分加起來,才是對感知到的一個複雜情景,完整的回應。

甚至,這些不同的部分,不僅僅是疊加的關係,它們還會互相催化,產生一些新的什麼。也就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部分之和大於整體(意即:1+1可能完全與2不同)。

前幾天群島大學的公眾號有一篇來自學友的文章,廣州的教育者鐘堅是如何感知和回應青春期的孩子不想住校,想獨自一個人租房子住到校外的複雜場景。歡迎大家去看看這個例子。

當孩子提出實在不想住校的原因時,鐘堅作為家長,也作為教育者,理解並真誠的支持孩子 — —

在支持的過程中,是行動和思考兼具的全流程支持,如前期和孩子一起去考察想租住的地方、社區,獲得真實的體驗;期間一直去探班孩子使用手機的情況,而且是公開的和孩子交流,不是偷偷摸摸查。

作為父親,他很瞭解孩子的自控能力不是一蹴而就,也知道孩子在不能兌現承諾的時候,「哪一句肯定是在說謊」 — — 但是,也並沒有因為這樣的一句謊言,馬上就給孩子下一個定論。

(還有更多的細節,歡迎見這篇文章《鐘堅:孩子半夜偷偷玩手機還影響白天上課,他真的能自己管好自己嗎?》)

這樣長大的孩子是什麼樣的呢?另外一位學友敏霞轉發這篇案例並評論說:

我其實有兩天的時間在群島的工作坊見過這個孩子,他和父親一起來參加公眾表達課,我們都是一群教育者成年人,只有他和他同學是未成年。他與我們在一起毫無「不愛學校不愛上學」的壓力,反而顯得非常自信,敢於表達。甚至邀請我們這些成年人,週末去他在公園開的自營咖啡攤位 — — 這樣的孩子越來越能夠在豐富的世界裡,創造自己豐富的生活,自信坦蕩;也不會因一時一刻的無法做到,而自我羞愧或者無法應對。

說到這裡,「感知或者感性」,與「邏輯或者理性」,真的能分開嗎?你能說案例裡對於複雜的全然接納,對於真實情境的感知與回應,到底是身體在發生作用,還是頭腦在發生作用?

— — 這不是二元對立的,而是在綜合發生著作用。

那麼,為什麼我們還會常常會有這樣的說法:啊呀,這時候我要問一個上頭(意即理性)的問題;啊呀,此刻大家要把頭腦關閉,把大腦關掉;啊呀,先別去用頭腦想,先感受…… 諸如此類的話呢?我們到底想表達的是什麼意思呢?大腦也不可能關掉啊,那關掉的到底是什麼呢?

其實,我們真正的要刻意要練習的,不是那一句 「不讓大腦工作」,而是「別讓過往的習性、習慣、慣性、積習、規訓等等在不知不覺中代替我們的感知和回應」,「別進入一種機械性操作模式或者習慣性作答」…

我來舉個例子:大聲說出「男女」 兩個字,我們是不是就自然而然的嘴邊就湧起「有別」?

這就是一種機械操作定式或者不知不覺的習慣反應。習慣反應的好處是大腦減少耗能,可是壞處也有可能是讓我們自己不再感應,不再自主,不再創造,不再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變成了一個肉身工具,肉身機器。 — — 我們最寶貴的具身認知,就在這樣的一次次機械定式中,越來越弱了。

說到底,為什麼創造會讓我們人類真正的快樂,與上一期顧遠的群聊欄目里講到的高級本真性和低級本真性類似, 真正的創造是汲取了當下的新的能量,新的信息,新的推進,是具身認知在擴容,在豐富,讓我們更為廣闊更大的過程,而不是持續在消耗動作在僵化變得更小的過程。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習慣/慣例/範例/意識/…都要清理,好的習慣/慣例/認知對我們有好處,也減少全身對於環境反應的耗能。關鍵在於我們能夠有意識的擴大我們當下的取景框和參照系,多一點點時間,哪怕幾秒鐘,感知整體的複雜。一旦覺察這一點,我們就可以創造更多;我們自己就醒了,就從那個自動駕駛,機械動作甚至夢遊狀態中醒過來了。

舉個例子:我在自己的朋友圈就分享過一個現象,地鐵檢查。我觀察到很多人在經過地鐵站口檢查的時候,自己離檢查人員還有好幾米,甚至10米遠,還沒有到那個檢查口前,就匆匆身體前傾,眼睛朝下,主動把包打開。

— — 一天至少經過2趟地鐵,一年至少200個工作日,反覆形成的這個身體姿勢,會帶給我們這個人什麼影響?只要看到制服、機器、規定、眾人都在做的某個場景,哪怕明知道不合理,或者明知道這是某種僵化的機制,我們的自動身體反應將會是什麼呢?

但只要感知和覺察到這一點,回應可能就會有所不同。譬如,我們可以主動把當下的感知取景框放大一點,當時的環境、當下的夥伴、當下的那個對方、姿勢,譬如聲音……

這時候, 新的回應方式層出不窮:譬如停下了腳步1秒鐘,譬如開包動作換一個,打開包的速度慢一點或快一點,譬如我們對檢查人員注視一下,把他也作為一個每天見到的人來好奇;譬如我們可以扭頭看看旁邊的人是什麼姿態… 無窮無盡的當下,各種各樣的創造。

是的,一旦我們開始有意識的感知整體的複雜,我們就開始了新的回應,創造了新的回應。每一個當下,每一個角度的當下,方向、環境、夥伴、氣味、燈光、人聲、速度……所有的都可以被我們整個的身體借過來。因有更完整的具身認知,我們在每一個當下都可以創造,並創造出自己獨一無二的當下。由此,每時每刻,我們都感受到,自己是活生生的人。

親愛的小夥伴,這樣的過程,你覺得是感性在起作用,還是理性在起作用?

好啦,這是我今天和大家聊聊的具身認知。

它不是僅僅對一具肉身的認知;它也不是除了大腦之外的認知;認知的意思也不僅僅是認識和知道,它是體驗更是創造,它是動詞也是名詞,它是身而為人的行為過程,也是身而為人的呈現結果。

我們真正的教育者都知道,其實沒有左腦思考右腦思考這回事 — — 左腦和右腦是同時發揮作用的,互為作用、共同創造的 — — 所以,也就不可能說光培訓左腦,或者光培訓右腦那些事。

具身認知也是這麼回事,我們不可能只有身體,沒有頭腦;也不可能關閉理性,只去感知;感性和理性可以是我們口語里的一種便捷說法。實際上,它們都是我們天生的一部分,且時時刻刻都在共同作用著。

真正的具身認知,不是對感性和理性的二元對立,不是對頭腦的完全隔絕;真正的具身認知,是如何將即時發生的體會、覺察、行動、創造進行更有效能的認知、整合和呈現,而不是立刻掐斷或者機械的阻斷 — — 過去我們掐斷了太多感知的渠道和路徑,反而限制了作為一個人,可以無限創造的發生。

這也是我們今年的群島夏校主題,設為「做個人吧」 的原因。事實上,也是每一年的夏校,和大家探討的內容之一。

在第一年的群島夏校,我和大家探索了 「見而不貼,隨貼隨揭」,第二年的群島夏校,我和大家探索了「感覺知行」的四層分別,嘗試了 「問而不思,叩而不尋」;今年第三年的夏校,我將和大家一起體驗「用身體去相遇,在相遇中創造」

歡迎每年都參加的小夥伴,會在每一年的夏天不斷的加深感知構建自我的體會;也歡迎第一次參加的小夥伴,你的加入,不僅為自己打開感知的那個門,也會為我們所有的人,增加全新的感知維度和力量。

今年的群島夏校,第一期7月22日-26日,五天五夜在南方的漳州;第二期8月3日-7日,地點是在北方的天津。有興趣的小夥伴,去找群島小海豚諮詢吧(微信:Ahaqund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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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南瓜
魚水教育催化劑 To Be Educational Catalyst

致力於成為學習生態系統催化者,正在研究、設計和實踐教育創新、集體智慧、複雜/ 學習生態系統。http://fb.me/ToBeEDUcataly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