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島|顧遠:一個「正常的人」是如何失去的,又該如何找回?

主動建構和他人的關係,並在共同創造之中發現和實現自我

本文授權轉載於群島大學

我們的本真性是如何失去的?

在一次座談會上,有位觀眾提了一個問題:「能不能用最簡單的話描述一下創新教育的培養目標是什麼?」我不假思索地答道:「一個正常的人。」現場泛起了一陣嘩然。我接著分享了一個場景。

我有一位朋友,她的孩子還在上幼兒園。有一天,老師告訴全班的孩子們明天有領導來園裡視察,讓他們明天不要把課本帶到園裡來。如果領導問起他們平時上不上拼音課數學課,一定要回答沒有。

第二天領導果然問到了這個問題,小朋友們異口同聲地回答「沒有」。這時,我那位朋友的孩子站了起來,說道:「我們上了。老師說過說謊是不對的。」不難想像,接下來的情況是什麼樣的。

我的朋友告訴我,事情還沒完。領導們走了以後,老師把全班的孩子們集合起來,問道:「XX同學剛才做的對不對?」小朋友們異口同聲地回答:「不對。」老師接著問:「為什麼不對?」一個小男生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因為她不聽老師的話。」

試問,這樣的環境正常嗎?這樣的教育是在培養一個正常的人嗎?

不妨對比一下。在我去過的另一所幼兒園裡,當我走進園所,沒有孩子會關注我,更不會停下來給我敬禮喊「老師好」,他們都在專注地做著自己的事情。當我蹲下來看他們玩的時候,一個孩子歪過頭問我:「你是誰啊?你為什麼來我們這裡啊?」另一個孩子跑了過來,問我:「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玩啊?」

試問,你更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哪一種環境下成長呢?

有意思的是,我把上面的兩個場景在不同場合做過分享。有一種反饋是這樣的:第二種幼兒園當然好,但是作為父母,我還是很糾結,擔心未來孩子不能適應社會。

啊哈,明知什麼是對的,是好的,卻仍然在選擇時會感到糾結,這本身就是一個值得我們反思的問題。

進入到中小學,情況似乎變得更糟了,孩子們,也包括老師們,都離一個正常的人的狀態變得越來越遠。有一位群島夥伴是中學教師,她曾經對此做了一番很生動的描述:

  • 至少不應該是從初一開始,就有班級上第五節課,家長在校門口等到天黑,班主任還固執地認為自己很敬業。
  • 至少不應該是排練一場演出活動,主演來自於重點班,班主任覺得耽誤了正課,不放人,每次都要請校長出面溝通。
  • 至少不應該是初一就有學生開始睡覺,以前可都是初三才會發生的厭學現象通通提前了。
  • 至少不應該是教研活動聲勢浩大,領導坐一排,各自有名牌,拍照,新聞稿,公眾號,三部曲一部不能少。

有太多太多不想看到的……

其實好的教育很簡單,「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好不容易我們畢業了,工作了,情況好像還是沒有什麼變化。我們變成了996的工具人,我們在工作中缺少價值感,和自己的工作成果也沒有什麼聯結感。我們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好像世界上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更糟糕的是,我們似乎正越來越習慣於這種遠離做一個正常的人的狀態。用存在主義的術語來表達,我們失去了自己的「本真性」(authenticity) — — 那種「我之為我」的狀態。

我們找尋本真性的常見方式

物極必反,觸底反彈。心有不甘的我們開始找尋自己的本真性。在我和很多朋友的相處中,我發現了這樣一些常見的方式。

一些人選擇拒絕內卷,乾脆躺平。外界環境既然讓我難以為人,難以為繼,那就不去和外界來往。人生目標和發展方向這些統統都被視作外界強加的「身外之物」而加以排斥。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春夏與秋冬。

一些人選擇時不時地逃離身處的環境,找一處清幽之地,在那裡偷得幾日浮生。就像我身邊一些年輕的朋友,壓力太大了,就飛去大理避世一段時間,再回來時看上去似乎神清氣爽了不少。但是,我經常對這些朋友開玩笑說:「你們大老遠跑到大理去喘了口氣,充了一些能量,只是為了回來再繼續原有的模式。」

還有一些人選擇刻意地表現出強烈的自我中心,彰顯個性和叛逆。面對這樣的夥伴,我通常會報以理解和支持的態度,同時經常也會伴有一句提醒:當有人叫我們朝東,我們為了表示叛逆而偏要朝西時,我們一定要有自我覺察,此時我們仍然是在受到我們想要叛逆的人的影響。也許我們本來就是想要朝東的,更何況我們原本還可以有更多的方向可以去選擇。

最後還有一些人,他們的方式經常讓我又好氣又好笑。他們最經常的舉動就是鼓足了勇氣,在人群裡大喊一聲:「我現在感受到了某種情緒,我必須表達出來!」這些夥伴往往平日裡一貫是隱忍的、壓抑的,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功課就是要表達出自己的感受,於是表達感受本身就成了用盡全力獲得的最大成就,也很容易因此而贏得周圍其他夥伴的讚許鼓勵。

同時,他們往往沒有意識到的是,表達感受只是一方面,表達自己感受的同時同樣地感受到他人的感受則是另一方面,是更高的修為,會成就更大的自我。

我們該如何找回自己的本真性

前不久我在「群島客社群」裡領讀了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的名著《現代性的隱憂》。書中,泰勒界定了本真性的兩種形態。

低級的本真性,在形式上追求自我,強調自我選擇。泰勒指出這樣的純然回到個體狀態的自我追尋是沒有意義的。

關於這一點,當時參加共讀的群島夥伴小米曾寫下了一段很精彩的闡述:「對於『本真性』,我之前更多是從內在性(inwardness)的角度去理解個人的北極星、意義、感受和情緒,但有的時候也覺得,像是一個人在孤漠仰望皓月,雖然清淨清醒,但不免逐漸會進入自說自話、顧影自憐的憂傷處境。」

泰勒在書中舉了一個有趣的例子:一個人恰好有3762根頭髮,他沾沾自喜於這份獨特性,但是放在廣闊的社會背景裡,這份獨特性有什麼意義呢?

更進一步的,泰勒指出,在吃漢堡還是吃薯條之間做出選擇,並不是自我選擇的體現。真正的體現本真性的自我選擇是在各種選擇之中清楚地知道不同選擇的價值,並願意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責任。

存在主義哲學的大師薩特則對一個人的「本真性」給出過更加清晰明確的定義: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有多種選擇,從中做出自主而有價值的選擇,並勇於承擔選擇帶來的責任和結果,這便是一個人真正具有自我的體現,才是真正的本真性。

薩特所說的正是泰勒描述的「高級本真性」,也即真正的「我之為我」的狀態。

在這種狀態下,我們既不會內卷,也不會選擇躺平。我們不會因為是主流的方向,所以盲從;也不會因為抗拒主流,於是刻意地反其道而行之。

在這種狀態下,我們保持自己的主體性,也尊重他人的主體性,並主動尋求共識與合作,在創造中完善彼此作為人的存在。

我們不會把個體的自由等同於唯我獨尊,也不會把對身心完整的追求變成自我放任的藉口。我們追求在與他人的共創中建構更美好的世界,而已由此發現和建構出一個更好的自己。我們必須意識到,每個人的獨特性都與他人有關,與世界有關。

泰勒清晰明確地指出了要獲得高級本真性,一個人必須將自己置於更大的視野之中,主動建構和他人的關係,並在共同創造之中發現和實現自我。

事實上,我們的自我建構在很大程度上,與我們想像自己在一個我們所認同的社會環境中會被如何對待有關。

在這個更大的視野之中,我們會判斷自我的哪些部分需要突出、隱藏、值得驕傲、引發羞恥,如何做出相應的調整和反應。由此,我們參與了一個更好的社會的建構,並在這個過程中建構了更好的自我。

在群島客的社群裡,有一個「一週一問」的活動,每一週由一位夥伴提出問題,大家一起回答。有一次,一位夥伴恰好問起了這個問題:「哪些時刻,你感受到自己做個人吧?」

就讓我引用一些夥伴的回答作為這篇文章的結尾吧:

DY:

這個問題思考了許久,好像我一直在「真正做了個人」這個定義上不是很明確,我腦海裡浮現過一些時刻 — —

小時候被爸媽「看見」的時刻、生下兒子的那一時刻、忽然發現原來自己可以換一個樣子,而尋求成長的時刻;

還有在生活中非常細節的時刻比如:幫助了一位路人、向身邊人伸手援助、給某位孩子支持····;

甚至是思考這個問題的此時此刻!忽然Aha到:是一些來自外界讓自己觸達內心深處,彷彿是被喚醒的時刻;另外是帶有自知且明確知道自己為何的時刻。

Lela:

用我最近的經歷來回答這個問題。在每日裡,主動地經歷著酸甜苦辣,有覺知地感受著喜悅、苦痛、害怕、膽怯、遲疑、猶疑……主動地建構著自己地生活,而非隨波逐流重複著他人的生命歷程,這就是做了真正的人。

顧遠:

我覺得得自己一直活得挺像個人的,也對那些阻礙自己活得像個人的外界因素保持抗爭。所以這麼多年來,自己的工作一直都只做自己想要做的,創造價值的;對待不公正的社會事件會發出自己的聲音,對待公權力對個體自由的侵害保持警惕和回應。自由和尊嚴,這是每個人活得像人的標準。

希望每一個人都可以有機會體驗到作為一個整全的人的成長,因為自己體驗過了好東西,就再也回不去了。

作為教育者,也只有自己體驗過了,我們才更有動力和能力把這樣的成長體驗,「做一個人」的體驗帶給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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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南瓜
魚水教育催化劑 To Be Educational Catalyst

致力於成為學習生態系統催化者,正在研究、設計和實踐教育創新、集體智慧、複雜/ 學習生態系統。http://fb.me/ToBeEDUcataly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