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島|孩子休學就完蛋了?不!他們體會到了學習本應有的樣子

重塑與自己和與他人的關係、破除對自己的批判,並重構對學習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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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授權轉載於群島大學

這幾年關於青少年心理健康和休學的探討越來越多,身邊也不斷聽說有孩子因為各種原因而休學。孩子休學就是「不正常」嗎?如果不去上學,ta的未來是不是就毀了?

在「一出學社」社長任竹晞看來,這些學習困難、厭學、甚至被學校勸退的「問題學生」都是無限潛力股。

在週四的「群島教育直播」裡,顧遠和竹晞從「何謂學習」的角度重新定義了「休學」 — — 如果學習不僅僅發生在學校裡,又何來「休學」之說;也探討了該從哪些維度去支持這些學習者 — — 事實上,正是離開原有的教育環境,讓他們有機會體驗到真正的學習。

我們將這期直播整理成文字稿,期待與大家分享關於「休學」的底層思考,也希望借此減少對於「休學」的恥感和焦慮。

Enjoy reading~

本期對談者

顧遠,「群島大學」聯合創始人,《教育3.0》作者

任竹晞,「一出學社」社長

顧遠:大家好,又到了每週四的「群島教育輕直播」,本期我們要探討的話題是:孩子休學就完蛋了嗎?我們可以如何支持休學的孩子們走出自己的人生之路?今天邀請到的是群大的資深校友,來自北京「一出學社」的社長任竹晞,請竹晞和大家打個招呼吧。

任竹晞:大家好,很高興來到群島的直播間。

顧遠:竹晞,通常你會如何向別人介紹你所在的「一出學社」?

任竹晞:好問題,我們最近剛好更新了一下自我介紹。我會說,「一出」是一個學習社區,其中的人想要走出自己的路,他們在「一出學社」的體驗就像在玩一個蛻變遊戲,可以在其中學習到各種方式和策略來應對人生中的挑戰。

顧遠:這個「蛻變遊戲」隱喻著一個人在「一出學社」裡能夠獲得支持,從而不斷地成長與自我突破。「一出」的工作和我們今天的「休學」主題有很大關係,因為很多孩子都是從所謂主流學校退學後才來到「一出」的。

(一出年度學習節:一出好戲)

01

孩子休學是不是意味著他就完蛋了?

任竹晞:那當然不是了。

我覺得和其他孩子相比,休學的孩子有一些共通的特質。

首先他們很敏感,善於處理或思考從周圍接觸到的資訊或思想。比如他們在休學過程中會問「我為什麼要學這個」,「為什麼要重複做這麼多題」,「這些內容對我到底有什麼幫助」等等。

爸爸媽媽往往沒辦法回答,或者說長大後就知道了,但是孩子並不滿足於這樣的答案。所以我覺得他們是特別愛思考,特別注重自我感受的一群人。

然後是他們很勇敢。休學本身很需要勇氣,一般人可能渾渾噩噩就被裹著往前走了,但他們能夠停下來,想清楚了再往前走。

休學在家長看來是一種人生打擊,但在我們看來恰恰是開啟了人生蛻變的一個按鈕 — — 很多孩子在「一出」待了一段時間後又走上了自己的路,我看到他們愛思考、勇敢的品質,再加上他們在「一出」學習到的自主學習能力,都成為了特別有意思的人,也並沒有停止自己探索的道路。

很多人覺得休學等於躺平或擺爛,對休學有各種各樣奇特的想象,覺得孩子只能去髮廊當洗頭小妹或者去送快遞之類的,但這種自我恐嚇其實是沒有必要的。

顧遠:在主流視角中看到的是休學的孩子「不做什麼」,但沒看到他們「做了什麼」。這種觀點不假思索的前提是「在主流學校裡上學才是正道」,不走正道,你就完蛋了,但這個前提本身是很值得反思的。

說到這裡,我想起我的朋友蔡朝陽,他當了二十年老師,工作很優秀,但幹了二十年後他辭職了。別人說他中年辭職太有勇氣了,但他說,「要是我幹了二十年還能留在學校裡,那才是真正的勇氣呢。」我覺得他說得太好了,他的心情和休學的學生可能是很像的。

我覺得但凡對中國教育現狀有所關注的夥伴,都會對一些問題特別熟悉。例如厭學,孩子厭學的情況非常嚴重,我最近看到一個數據說中小學的厭學比例超過百分之九十。還有抑鬱問題,有數據說中國抑鬱人群中超過一半都是中小學生。更不必說校園霸凌,課業負擔重等等問題了。

所以回到休學的話題,我覺得休學特別正常,套用我朋友的話,能夠不休學的才需要勇氣呢。

(「一出」學習者金句)

02

在平時所接觸到的情況裡,家長或普通人對休學有哪些常見的看法或想像?

任竹晞:他們首先肯定會認為這是一種失敗,包括休學的孩子自己都會說「為什麼別人能上學,我卻不行呢」。這裡面隱含著某種自責,覺得是自己無法堅持下去。

但其實這句話也可以反過來說,「為什麼我覺得這麼不正常的情況,別人卻可以安之若素呢」。

除了責備外,擔憂也是一種常見的情緒。孩子以後怎麼辦?難道要在家裡待一輩子嗎?

顧遠:娜拉出走之後怎麼辦,這確實是個很重要的問題。我感覺到自己不想做什麼,但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話說回來,成年人情況也是一樣的,最近幾年越來越多人開始gap,在外人看來這可能很瀟灑,但就我接觸到的夥伴而言,大家內心可能還是有一些慌亂的,覺得只有自己脫軌了。

任竹晞:是的,特別當別人問自己gap以後要做什麼時,如果你回答不出來,

就更讓人恐慌了。很多休學的家長也會說,自己理解孩子,也並不強制要求孩子被捲入應試教育的軌道,但當自己問孩子想走哪條路的時候,孩子又答不出來。

顧遠:這個問題可太難為孩子了,也很難為gap的成年人。大家不就是不知道下一步做什麼才gap的嗎?應該給人一些思考的時間。

聊到gap,我突然想起一位美國的作家:蘇珊.桑塔格。她講過一句話,大概意思是說孩子在十幾歲時不想上學是很正常的事情,因為他們這個年齡段就不該上學,他們正值最青春洋溢,荷爾蒙最旺盛的時候,應該讓他們到處折騰,而不是把他們按在學校裡。

這個觀點或許對我們很有啟發,能夠幫助我們打破一些太習以為常、天經地義的觀念。

現實生活中有太多這種乍看起來天經地義的事情。比如小學到高中的十二年一貫制,其實是我們直接從蘇聯老大哥那裡搬來的,它本身就是被建構出來的,既然是建構出來的,那完全也可以解構,然後重新建立一個符合我們自己標準的學制。這可能是休學這個問題帶給我們的一些思考。

任竹晞:我想到一出的一位學生,四年級的時候因為重度抑鬱休學了,十二歲的時候來到一出。他做了一個總結,過去為什麼休學,因為他對自己要求太高了,任何時候都想做到完美,但又做不到,最後把自己壓垮了。

來到一出後,他覺得過去的自己該學的東西都沒學,不該學的東西都學了。我問他現在感覺如何,他說挺好。這是他思考什麼應該學,什麼不應該學的起點。

(「一出」女子樂隊)

03

在普通學校裡,休學的學生可能是所謂「學困生」,甚至是被學校勸退的學生,總而言之外界對他們是有評判的。但在「一出」將這些學生稱作「無限潛力股」,為什麼會從這個角度看待這些孩子呢?

任竹晞:因為首先他們確實是。當我們把所謂「應該」的眼光放下的時候,可能會發現他們可能特別有創造力,特別古靈精怪,特別熱情。

同時他們也有各自擅長的事情,在學社裡能看到有人養小動物,有人打遊戲,有人畫畫,能看到孩子們旺盛的生命力。顧老師你之前說過,人天生都是愛學習的,在一出也能觀察到,當孩子們遇到一些難題或困擾的時候總會自己尋找解決方法。

比如前兩天有個孩子來找我,說想聊聊為什麼自己總喜歡自我譴責,這種自我覺察是很棒的。

還有個孩子,14歲到一出,他是從很好的學校休學的,那天他發起了一個魔力塊(注:「魔力塊」是群島黑話,通常指一個帶有特定主題的學習模塊),說自己想和好朋友坦白自己休學的情況,並且再也不回學校了,想讓大家幫忙出出主意應該如何溝通。他寫了個草稿,還和自己的導師一起討論應該分幾步來說,以及應該如何回應朋友的回答。

我十四歲的時候遇到這種問題,完全沒有尋求周圍人支持的意識,他們能夠意識到和自己有關的問題,定義這個問題,還能尋求支持以幫助自己面對問題,最後還能復盤,並且迭代方案。這難道不是潛力股嗎?

顧遠:是的,他們處理問題的能力可能比很多成年人還強。我們都聽過類似的事情,有些人失業或者gap之後沒辦法和身邊的人提起,只能逃避或者編一個藉口,甚至連自己的伴侶都要隱瞞。

任竹晞:後來這個學生和自己的同學坦白了。他的朋友問了他一個問題,你不要初中畢業證了嗎?一下子就把他問住了,相當於他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張力。

於是他馬上開始嘗試理解這個問題,問自己的朋友初中畢業證是怎麼來的,以及初中畢業證有什麼用,在什麼情況下有用等等問題。

— — 也就是說他馬上開始了新的學習過程,而不是像很多孩子那樣直接接受了初中畢業證有用或沒用的結論。

在一出很多孩子都在進行類似的過程,所以我覺得每個孩子都有學習的潛力,關鍵在於怎樣去看到他,支持他。

顧遠:所以說「無限潛力股」並不是一個所謂政治正確的表達,也不只是某種簡單的理想主義表現,背後其實是一種深刻的教育理念,以及我們對人的發展的洞察。

這麼說來,其實並不只是休學的孩子是潛力股,每個人都是潛力股,只是我們教育的很多問題讓這些潛力無法發揮出來。

任竹晞:我還想說一下「無限」這個詞。很多人覺得「無限的潛力」是不是說得太誇張了,或者有某種過度美化的傾向。這取決於我們如何理解 — —

我覺得「無限」在於人是一直可以去學習的,當我們遇到問題時一定能夠通過某種方式突破自己的認知,或者聯結某種資源來幫助自己。「無限」並不是萬能,而是說我們相信人可以成為終身學習者。

為什麼我們有勇氣跳出既定的模子?跳出來後其實是需要面對許多未知和恐懼的,但如果他擁有了讓自己潛力變得「無限」的能力,知道如何尋求支持、如何拓寬思路、如何敏捷行動,那世界就能成為一個學習的遊樂場,也就不會有太多疑慮和恐懼了。

(參加社會創新工作坊)

04

「一出」具體做了哪些事情來支持這些孩子?

任竹晞:我們會根據對孩子的認識,劃分出幾個重要的工作方向。

第一個方向是強調「健康的身心」和「健康的關係」。當孩子來到一出的時候,我們不會催促他趕緊去上課,而是會首先關注他身心和關係的狀態是不是一個健康的、能夠支持自己舒服地生活的狀態。

有些孩子一開始很急於將自己的日程表填滿,他覺得自己不能無聊,無聊會導致焦慮。但實際上他可能處在一個透支的狀態中,例如他處在一段不健康的關係里,總是希望去取悅他人或者去命令他人,這時候即使他再忙碌,也無法取得真正的成長。

此時我們就會慢下來,和他一起觀察自己處於一段怎樣的關係中。他會有很多自我認識,比如會發現自己總是習慣性地滿足他人,習慣性地用行動逃避實際的焦慮。

剛剛那位想要和朋友坦白自己休學的孩子有句話特別好,他說「自從脫離了那種流水線的生活,十四年來我才第一次發現北京的秋天原來這麼美。」

我覺得只有一個在關係中感到舒適的人才會看到頭頂有一朵雲飄過,感受到一縷陽光的明媚,當孩子第一次感受到這些,可能說明他正在往一個更健全的人的狀態進化。所以我們會先回到身心和關係上幫助孩子梳理情緒並接納自己。

接下來特別重要的功課是拓寬孩子對於學習的想像。

很多孩子哪怕休學了,想要做出新的嘗試,但還是難免帶著過去的模式做事。比如有人會覺得「一出」沒有學習氛圍,這裡沒有老師會帶著大家一起早讀或者做題,不學學校里的東西,孩子一開始也會恐慌。

此時我們會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去拓寬孩子對學習的認識,拓寬他們對適合自己的學習方式的認識。比如有的孩子喜歡熱鬧一點,有的孩子喜歡自己在一旁安靜地學習。

有個孩子來了兩年多,幾乎沒有上過課,但最近參與變多了,於是我們問他是不是經歷了一個從「不活躍」到「活躍」的階段,結果他說有沒有可能自己一直很活躍,但只在自己感興趣的部分參與討論,其他時候則表面上很安靜,內心其實很活躍。實際上他對歷史之類的很感興趣,在網上和網友交流特別多,只是沒有被我們看到而已。

還有個孩子對自己要求特別高,他很喜歡在我們的遊戲大廳里看別人打遊戲。看起來他好像也沒啥,但他告訴我們,通過看別人打遊戲,他學到了好多東西,但如果是他自己去打就容易對自己要求太高,患得患失,反而無法享受遊戲。在外界看來他什麼也沒乾,但他其實是找到了一種讓自己更加輕鬆地學習的方式。

還有一個階段是「認識複雜,解決問題」。

我們觀察到孩子剛來一出的時候會很興奮,有一個「蜜月期」,因為他們發現很多以往不被允許的事情都可以做了。但過了一段時間,課都上過了,老師也都熟了,那接下來幹什麼呢,是不是就該走了?

這時就需要我們打破另一種更基本的學習模式:以往的課程都是老師設計好的,好的學校可能有更多所謂的選修課,但基本上也是老師告訴同學們怎樣去做,學生是被動的。

當學生覺得自己在一出充好電了,該走了的時候,我會問他說「你覺得自己好了,但具體是怎麼好的,你的學習模式以及和周圍的互動模式發生了哪些變化,能夠讓你離開一出以後持續地好?」

他們可能會說自己完全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他們以前很難想過自己也能夠進行創造。

有時他們會和老師說,一出這裡有問題,那裡有問題,然後就停下了,言下之意是等著老師去解決這些問題。這時我們就會問他是怎樣認識這個問題的,覺得自己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我們希望學生不僅是個被服務者,也是這個學習空間共同的構建者。

一出採取的是學分制,去年有個學生修的學分最多,按照平常的思維他應該會小小地驕傲一下,但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覺得一出的學分制度應該迭代了。」

— — 也就是說,他並沒有因為在一個既定的遊戲規則裡拿了第一名就滿足了,反而開始思考為什麼兩個人做的事情明明不一樣,最終得到的學分卻是一樣的,為什麼學分獎勵了參與,卻沒有獎勵參與的質量等等。

然後他還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說下一季度可以嘗試一下這個項目,大家一起參與。

在這個過程中,他主動轉換了自己的角色,不僅接受了學分,還在反思學分,反思學分對於自己的意義。

「認識複雜,解決問題」是一個特別關鍵的時期,孩子開始真正成為學習的主人公,遇到困難後能夠主動思考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顧遠:這個狀態其實就是我們所說的3.0教育狀態了。很多人以為教育3.0所說的是教師應該如何如何,但其實教育3.0是指打破教師和學生身份的二元對立,在學習過程中所有人都在發揮自己的主動性。

任竹晞:我還想講一講我們的導師制度。其實這個制度很流行,一般來說就是一對一地給學生提供個性化的支持。

一出一開始也是這樣,但慢慢地我們覺得這還不夠,可能一個孩子有多種需要,但某位導師只能提供其中一種,我們就調整成了二對一。結果發現還是不行,二對一也無法完全覆蓋學生的需要,三對一,四對一也不行,是思路出了問題。

我們開始反思「何謂真正的個性化支持」 — — 真正的個性化支持一定不能從導師的角度出發,而應該從學習者的角度,用各種方式感知自己的需求,並為自己匹配到多樣化的資源。

所以我們做了一個改變,請學生為自己的需求配比,假如需求是百分百,那應該有多少導師支持你關係上的成長,多少導師支持你學習上的成長,等等。

這樣一下子就打開了想像力的大門,有學生表示自己想和現在的導師保持百分之七十的聯繫,然後和其他導師每人聊一次就能滿足自己的需要;還有學生表示自己一半時間和導師對話,一半時間和自己對話,這樣也能有所收穫。

如此一來,導師也更加輕鬆了,並且導師和學生的聊天也不會是在走過場,而是學生看到了你身上的一些特質,因此想和你聊一聊某些具體困惑,導師也覺得被看見了。

顧遠:我覺得可以從「三個突破」理解竹晞剛剛的分享 — —

首先是重塑關係,這也包括自己與自己的關係,幫助孩子們破除對自己的評判,然後建立與自己與他人的關係,體驗「做個人」的感覺。

接下來是重塑自己對學習的理解,學習遠不止是學科知識,學習的方式也是多種多樣的。

第三個是學生開始創設適合自己學習的場域,找到適合自己的學習資源和學習對象。

今天聊休學的話題,不僅需要知道休學不會完蛋,也需要知道休學後不是什麼都不幹,反而可能是真正學習的開始,以上三點可能是會對大家有所啟發的。

(師生在一起)

05

在支持這些孩子成長的過程中,有沒有遇到過一些挑戰或者困難?

任竹晞:其實還是挺多的,我可以分享幾個主要的張力。

首先是對「教育者」這個身份認識上的挑戰。

最開始接觸到這個人群,很多人會覺得不理解或者責備,也有人覺得這樣的孩子特別可憐,處在某種無助的狀態裡。因此教育者容易帶有「聖母情懷」,覺得應該燃燒自己,幫助孩子重新起航之類的。

但後來你會發現這種態度無濟於事,帶有俯就的視角容易讓你忽視他身上的潛力,將他放在一個完全沒有任何能力,只能等待別人拯救的狀態。

如果是這樣,那我們和傳統教育也就沒有太大區別了,不過是以所謂的善意去固化傳統教育的範式。

後來我們發現這種聖母情懷完全是沒有必要的,很多時候往往是教育者也不知道答案,我們經過一起探討和共創,最終發現瞭解決方法。

當一位老師放下這種拯救者的心態,其實也容易有一種真空感,教育者還能做什麼,還需要做什麼。但其實在學習過程中教育者還能扮演很多角色 — — 比如你可以提供學習的資源,你可以引發學生的思考,你還可以是一位好的觀察者,過去身份上的二元對立其實也限制了教育者發揮自身的無限潛力。

當然,現在邁過這個坎兒回過頭來看是很興奮的,但當時其實很掙扎,會覺得自己沒辦法為學生答疑解惑,可能不是一個好老師。這種(意識上的)自我進化可能確實是教育裡很難的一個課題。

另一個挑戰,做創新教育的人應該都有同感,我們都面對著社會非常強大的話語體系,它看不見摸不著,但會隱隱地在每個人是身上體現出來。

比如孩子會覺得,自己在一出已經待了一年了,休假休夠了,該走了吧。甚至在一開始還會出現很嚴重的污名化,把「一出」當成一個療養院或者精神病院吧。

這時一方面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很重要很有意義,但另一方面也意識到一直要和沈重的集體無意識對抗,其實蠻困難的。

顧遠:這種困難可能是很多人日常都在面對的吧。像你剛剛分享的,很多學生會覺得自己在一出只是休養生息,休息好了,就又要回到原來的那種學習模式中了。

任竹晞:這讓我想到的第三個挑戰。休學的孩子只知道自己不想要應試,不想要原來那種學習模式,但說不出自己想要什麼。對我們這些創新教育者來說也是一樣,原有模式下的路徑很清晰,但我們想走哪條路,新的道路一定是模糊的。

這很考驗教育者的能力,如何把模糊的東西清晰化,就像我提問一出的孩子他是如何好起來的,他用了什麼方式,他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一樣,教育者也要問自己這樣的問題,如何讓教育再次發生,這是一個從模糊到具象化的過程。

很多人說「一出」是一個烏托邦,孩子在其中逃避現實,但其實我們不是要孩子一直待在「一出」,而是要讓那條新的路慢慢清晰起來。當孩子想邁出下一步的時候,能夠帶著這些能力清晰地走向下一步。

顧遠:我們不是讓孩子逃避現實,而是在支持他們創造屬於自己的現實。其實所謂「逃避現實」的說法,背後還是隱藏著固有的範式,即將主流的現實被當作每個人都一定要面對的唯一可能性。

任竹晞:是的,這種邏輯還暗含著我們要以一種特定的方式來面對現實。

很多人會恐懼,休學後是不是一輩子都在主流之外了;工作也會有壓力,那是不是以後也不參加工作了,這就開始出現邏輯的滑坡。

但實際上不是這樣的,從一出畢業的孩子中超過一半會選擇繼續念中學,上職高的、高考的、出國念書的、直接工作的都有。

如果應試確實是你達到目標的手段,那一出或許能幫助你換一種心態去面對應試,在這個過程中如果遇到了壓力、挫折或不理解,那我們也有別的應對方式。

顧遠:無論孩子最終選擇了什麼,都是他自己的選擇,這就與從未進行過思考,或者一直處於「不得不」中的孩子不一樣了。

我整體聽下來,最大的挑戰歸根結底還是心智模式的轉變 — —

社會的評價標準給我們帶來這麼多困擾,這個評價標準需要改變;

孩子們自己需要轉換視角,休學並不是休息了一下,然後再回到原有的模式,而是休止原來不適合自己的學習模式,然後開始真正的學習;

教育者也需要轉變,我們不要原來那種教育方式,那我們要什麼呢?這是需要摸索的,並沒有現成的答案。

(「一出」家長活動)

06

面對越來越龐大的休學群體,有什麼建議嗎?

顧遠:竹晞,在你的觀察裡,會不會覺得現在休學的孩子越來越多了?

任竹晞:我覺得是的,數量上越來越多,年齡上越來越小。

顧遠:一出現在有多少個學生?

任竹晞:十幾個。

顧遠:面對這麼大的休學的群體,每個教育機構能服務到的學生總是有限的,肯定也是遠遠不夠的。我們暫時跳開「一出」這家機構,面對孩子們的休學現象本身,你有怎樣的一些想法或者建議嗎?

任竹晞:休學是個很複雜的問題,不只是中學生休學,大學生休學的也很多,進入職場之後突然想停下來的也有。所以像你說的,我們需要做的可能是重構我們面對生活和學習的心智模式。

有句話很火,人生是曠野,不是軌道。但也有人說自己從軌道上下來了,不知道怎樣面對曠野,也有人覺得軌道挺好,我還是想辦法回去吧。我想說的是,僅僅有一句話是不夠的,我們需要加入更多的敘事,彼此分享在曠野上應該如何生存,應該如何找到水源等等。

很多人看到了這個問題,但具體談的時候沒辦法落實,只是在重復「這個問題很難,很複雜」,然後陷入無助。

我覺得可以不僅止於此,起碼我自己看到了很多在曠野上精彩生活的例子,只是這些故事沒有被聽到,或者沒有被講好。比如人們會說一個孩子抑鬱了,然後一年之後好了,但實際上故事的內核遠不止於此。

顧遠:很多人還是按照原有的框架敘事,他沒有發現這是可以被重新講述,並且令人獲得很多啓示的。

任竹晞:是的。其實不僅是錄四騎士線上看問題,這種對心智模式的再思考可以滲透到很多其他生活場景中去。

例如最近百度副總裁璩靜事件,很多人說她犯傻了,職場上這麼做沒問題,但不應該說出來。我覺得這種觀點是更可怕的,因為大家下意識地覺得這種對待下屬的模式很正常,只是說出來政治不正確。

實際上並非如此,組織管理可以有很多種形式,比如一出的管理模式從學生身上學到很多,我們不打卡,有用不完的年假,做事情不用等老闆安排等等,也就是說做教育的方法和人生其實是共通的。

所以我覺得完全可以在更大的生活場景中應用我們的想象力,作為一個人,到底應該在怎樣的場景中進行學習、解決問題,這是我自己很希望投身其中的事業。

顧遠:所以要多說、多寫、多表達,不能讓傳統主流的敘事一直蔓延。

竹晞的分享整體聽下來,可能很多夥伴都會意識到,一出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模式遠不止適用於休學的孩子,而是展示出了學習本來應有的樣子。

休學的孩子只是休止了原來的學習模式,才有機會體會到學習本來應有的樣子,這或許也是一種重新的敘事。

任竹晞:是的,休學的孩子不是被同情的對象,而是恢復學習原貌的先鋒。

我還注意到很多創新學校發的文章下總會出現某種論調,說這種模式只在北京才行,或者說這些孩子都是中產家庭,總而言之是說你們做的事情很好,但只能在那個小範圍內施行,在其他地方就不行了。

這也是一種誤解,並不是我們做好了,然後拿給你去套用,而是你也可以不斷學習如何在自己的環境中主動構建出好的學習環境。

顧遠:沒錯,也正是因為很多人不願意嘗試,這樣的創新學校規模才很小,結果就成了所謂自我實現的預言。

但大家做了之後可能就會發現,這才是教育本該有的樣子,值得更多人去探索。有了更多人踐行,人數就會變多,可能學費也會更便宜。這是相輔相成的,我接觸到的做創新教育的人往往也都希望自己的教育能夠惠及更多的人。

最後,我想邀請竹晞圍繞今天的主題給出一個tip,給誰都可以。

任竹晞:遇到孩子休學的情況,我們可以試試退一步,看看這件事是否提供了一個機會。例如這可能是家長重新認識自家孩子的一個契機,和孩子聊一聊,加深對孩子的瞭解。把這個當作一個禮物,看看能收穫什麼。

顧遠:我也給一個tip,首先要將自己對休學的評判眼光去掉,重新理解休學這件事情。

去除污名化有一個很好的方式,就是多想想自己,多看看自己身邊的成年人 — — 你可能會發現成年人身上有更多問題,內心有許多障礙,這種困境往往是我們還是孩子時所接受的教育給我們帶來的影響。

所以別覺得現在的孩子不好,我們當年也是他們,我們沒機會重新學習,才導致了成年後的許多問題。意識到這點,或許心態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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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南瓜
魚水教育催化劑 To Be Educational Catalyst

致力於成為學習生態系統催化者,正在研究、設計和實踐教育創新、集體智慧、複雜/ 學習生態系統。http://fb.me/ToBeEDUcataly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