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島|顧遠:你希望被後人記住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促使我們思考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度過怎樣的一生

本文授權轉載於群島大學

出人意料的回答

熟悉德魯克的人一定都知道這個問題的由來。不知道的且容我轉述德魯克的原話如下:

在我13歲的時候,遇到一位善於啟發人心的宗教學老師。有一天,他在課堂上問大家:「你希望被後人記住的是什麼?」當然,在場沒有人答得出來。

他笑著說:「我不期望你們現在就能回答出這個問題。但是,如果你們到了50歲的時候,還是答不出這個問題,你們就算是浪費了生命。」

我思考過這個問題,也問過很多人這個問題。有意思的是,得到的回復往往是這樣的:

「我死了以後不想被人記住。」

「為什麼一定要被別人記住?」

「我可沒那麼自戀。」

「誰都別記得我最好。」

起初,我有些詫異:好端端的一個問題怎麼收到的反饋這麼負面,好像還挺排斥的?後來,對話得多了,我也就理解了這些反應背後的各種原因。除去有一些人是真的追求這一輩子「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我發現最常見的原因有兩類:

第一類是擔心自己被誤解。有這種擔心的人會認為如果自己認真對待了這個問題,那麼在別人眼中,甚至是自己的眼中,會不會顯得太過自戀、自大、自以為是。

第二類是擔心自己做不到。有這種擔心的人會認為如果自己動了想要因為什麼樣的功績被人記住的念頭,特別是還告訴了別人,那麼要是最後發現自己沒有能力做到,或是做得不好,搞砸了,自己就會很容易變得沮喪、失望、自我懷疑。

但是,我們必須回答

這樣的擔心完全可以理解。

就拿第一類擔心來說,從小我們就被教育著要去成名成家,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而不管我們真實的理想是什麼;長大了我們被動地記住了一些在官方宏大敘事背景下被稱頌的人名,而不論他們真實的事跡是什麼。我們見過了太多假初心之名的功名利祿,也見識了太多情懷大旗之下的沽名釣譽。我們還知道很多汲汲於後世留名的人最後也只落得寂寂無名一抔黃土(我最近在埃及旅行,金字塔下、帝王谷裡埋葬著的法老達官們都在追求永生,今天他們被後人記得的又有幾個?)

無論是出於對這些行為的排斥,還是主動避嫌,很多人選擇回避談及理想、談及使命、談及對他人對世界產生影響,似乎唯有如此才能顯出自己做人是純粹的,做事是沒有功利心的。

然而,我們有必要意識到,我們每個人都理應,也會很自然地,思考自己有限的生命要如何度過才是值得的,才是有價值有意義的。理想、使命、對他人對世界的影響,正是我們為度過這一生所選擇的指引。

我們不該因為理想主義被他人、被強權濫用、誤用、盜用,就對理想避而不談,甚至完全捨棄。那樣只是在把創造一個更美好世界的機會拱手相讓,也讓自己減少了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的可能。

「你希望被後人記住的是什麼?」這個問題促使我們去思考我們想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以及我們想要度過怎樣的一生。

德魯克回憶道,幾十年後,當他和當年的小學同學相聚,很多人都不約而同地提起了少小時那位老師問到的那個問題。他們都認為對這個問題的思考影響了他們的一生。

這個問題還可以有另外一種問法。《紐約時報》的專欄作家大衛·布魯克斯曾談到過「簡歷美德(résumé virtues)」和「悼詞美德(eulogy virtues)」之間的區別 — —

簡歷中的美德是職業導向的,通向世俗的成功。這種美德需要與他人比較。悼詞美德則有關道德和精神,不需要比較。

你的悼詞美德正是你希望人們在你的葬禮上談論的。你希望人們說你善良而深刻,而非此人青年有為,年紀輕輕就當上了高級副總裁,擁有各大航空公司的鉑金會員。你沒機會親耳聽到這些悼詞,但是思考它可能會包含什麼,會對自己想要過怎樣的一生有重要影響。

回答了,然後呢?

好了,我們現在知道了這個問題有多麼重要,我們不再擔心回答這個問題會遭致誤解,可是如果我們回答了卻沒能實現,該怎麼辦?

特別是在外界環境如此壓抑又壓迫的時代,不時襲來的無力感經常讓人想要躺平,理想與使命變得遙不可及,「悼詞美德」裡那些我們希望包含其中的道德和精神,我們似乎也不敢奢望自己能夠做到了。

每個人的成長都不是孤立的,不是靠個體就能獨立完成的。我們需要一個由關係形成的坐標,在和他人的協作與創造中看見和重塑自己。我們的理想和使命總會和他人相關,我們的道德和精神也只有在和他人的關係中才會得以體現。

當下的環境和我們的狀態恰恰更需要我們時不時地反思「你希望被後人記住的是什麼」。思考這個問題不是在給自己做蓋棺定論,而且對這個問題,我們在不同的階段很可能會給出不同的回答。

真正重要的是,我們用自己的答案指引我們的生活,不斷地校准我們持續進化成長的過程。用德魯克的話說就是:

「這個問題將引導你自我更新,並敦促你把自己看作另一個人,一個你想要成為的人。」

李開復當年曾給中國的大學生做過不少關於個人成長的演講。其中一次他分享過自己經常使用的「報紙測試法」,就是當他難以做出抉擇的時候,就會做一個思想實驗,想像自己分別做出不同的抉擇後第二天報紙上發佈消息時會登出怎樣的標題,自己的親朋好友們看到了會作何感想,自己看到了又會作何感想。每每這個測試法都會讓他擺脫迷障,做出最符合自己行為準則和價值觀的抉擇。

雖然沒有提到「你希望被後人記住的是什麼」這個問題,但是李開復用到的「報紙測試法」無疑正是把這個問題用於指導生活的一種具體實踐。

很多人擔心給出了答案卻做不到,也是因為擔心會被外界評判。其實,「你希望被後人記住的是什麼」這個問題的英文原文是「What do you want to be remembered for?」 ,其中並沒有「後人」兩個字。作為一個被動句,它天然地暗含著「被誰(by whom)記得」的問題。思考你希望「被誰」記住,和希望「被記住什麼」同等重要,兩者和在一起才構成了對這個問題的完整回答。

我在生活工作中做很多事情都可以做到自然而然、從心所欲,用很多朋友的話來說就是「鬆弛感」。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不在意那些我不在意的人是怎麼想的,怎麼看待我和我做的事情。我只在意那些值得在意的人。我不追求讓所有人滿意,更不追求被所有人喜歡,但我追求努力不辜負我在意的那些人,我也信任他們不會因為我的一時一事而評判我。

我是不是還沒有說過德魯克是怎麼回答那個問題的?要知道,德魯克可是公認的管理學「大師中的大師」,一輩子名譽無數,著作等身。他自己會如何評價自己的一生呢?

我不知道德魯克更年輕的時候是如何回答那個問題的,我只知道當他晚年被問起「你希望被後人記住的是什麼」這個問題時,他的回答是:「我曾幫助過一些人取得成功。」

德魯克的這個回答直接影響了我。對他的回答略加修改,便成了我的回答:「我曾支持過一些人取得他們想要的成功。」

修改的部分裡,「支持」和「他們想要的」都強調了對方的主體性;而和德魯克一致的是他對待個人所創造價值的一貫態度:只有改變了別人生活的東西才是值得被記住的。

找到自己的答案

那麼,我們要如何找到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呢?

「群島客」社群裡有一個「一週一問」的活動,每一週都會有一位群島夥伴輪流提出一個問題,其他人分別給出自己的回答。

其中一週的問題是:「你覺得自己的使命是什麼?你是如何確定這就是你的人生使命的?」這個問題和「你希望被後人記住的是什麼」有很大的相關性,而當時有一位夥伴的分享則很有典型性。我原文直錄,分享如下:

這兩天腦子有空的時候都在想,為什麼回答這個問題我會有些阻礙,剛才突然想到了一個原因,「人生」和「使命」這種大命題,還有之前的「智慧」,都會讓我心生壓力。是不是我沒有想過,或者我不具備呢?顯然也不是的。

寫到這裡,我突然回想起很久以前和弟弟的一次聊天,大概是聊未來想做什麼之類的話題。我說,自己沒什麼人生大目標,只想做個快樂自由的人,現狀上上課、放假到處去玩一下挺好的。

聊著聊著不是總有「但是」嘛,當一串「但是」之後,弟弟說了句,「你好像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啊」。那一刻,我呆滯住了,靜默了幾秒,低聲的對自己說:「啊,不是吧?」

好像已經很習慣性壓抑自己的「理想」,或者能做到更好的程度,為的是能讓自己顯得不要那麼的突出。過去很害怕別人說我是藝術家,也討厭別人說我是文藝青年,每次都會強調「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確實覺得自己就在做一個普通人該做的事情,活成一個普通人該有的樣子。

直到有一次,一個美術培訓機構的老闆問了我一句話之後,我對「藝術家」免疫了。她說:「如果你到我的機構來,你願意好好做一個老師嗎?還是要堅持做一個藝術家?」

那一瞬間,我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成了一個感嘆號,克制的我反問她:「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在做藝術家啊,教藝術難道不是應該培養每個孩子、每個學生像藝術家一樣思考?未來能有成為藝術家的可能性嗎?」然後我自嘲了一句:「聽你這麼問我,看起來我確實是一位藝術家。」

當時不是礙於在場其他人的面子,我覺得我都要蹦起來請她走人。

上面的對話場景發生在疫情最難的一個時期,經過那次之後,我再也不想無謂的合作可能了,我要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那麼,究竟什麼是我的「使命」呢?

首先,一定要做個人,堂堂正正的普通人;

然後,做個藝術家吧,我覺得自己做得還不賴,有些小手藝,會生活。懂得生活在我心目中確實是最好的藝術行為;

最重要的「使命」,希望未來的自己能更好的支持人的成長、支持自己的成長,支持更多的人敢於通過行動實現夢想。這是「使命」,也是自己的「北極星」。

所以,我們該如何找到自己的答案呢?

它可以來自於審慎的理性思考,也可以來自於某種強烈的情感衝擊 — — 它可能是某種成功的高峰體驗,讓你每每想起都會興奮不已躍躍再試;也可能是某種憤憤不平,想要去抗爭,想要去改變。

無論如何,那一刻,你都找到了你使上命都想要去做的事情。祝賀你。

在今年新年伊始,群島的公號上曾發過一條祝福,只有一句話:2024,願我們敢於求知,勇於運用自己的理性。我想,或許我們還可以再加上一句祝福:我們希望被記住的是什麼,我們希望被誰記住,願我們都能找到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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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南瓜
魚水教育催化劑 To Be Educational Catalyst

致力於成為學習生態系統催化者,正在研究、設計和實踐教育創新、集體智慧、複雜/ 學習生態系統。http://fb.me/ToBeEDUcataly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