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島|顧遠:如果不能即刻帶來改變,行動就沒有意義嗎?
有時候行動的結果不是帶來改變,而是拒絕被改變
本文授權轉載於群島大學
上週末我和一些群島夥伴觀看了一部影片《還有明天》。影片講述的是一個女性覺醒的故事。
在二戰剛結束時的意大利,女性的社會地位仍普遍低於男性。在片中,女主人公每天都在不同的事情上經歷著各種不公,在家裡更是經常遭遇丈夫的家暴。
對此,她已經習以為常,就像周圍的其他女人一樣。但是,在意識到女兒的人生將會重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命運之後,女主人公終於邁出了反抗的重要一步。
儘管看到影片中間,我已經猜到了女主人公收到的那張紙條到底是什麼,甚至也猜到了女主人公的女兒在影片最後會有怎樣的舉動,但是當結尾一幕出現時,我還是忍不住淚目。
女主人公歷盡艱難鼓足勇氣去做的事情,是拿著手中的那張選票,走向投票站,鄭重地投下了自己作為一個平等公民的一票。那是意大利女性第一次獲得投票權的日子。
在觀影之後,夥伴們紛紛表達了自己所感受到的震撼,也分享了女性直到今天仍然普遍遭遇的各種不公。
在討論中,有一位夥伴提出了一個問題:「會不會有觀眾覺得,女主人公去投了票又能改變什麼呢?她回到家裡還是會被丈夫家暴,而且丈夫已經知道她瞞著自己出去投票了,肯定還會比平時下手更重,打得更狠。女主人公以後的日子更不好過了。」
是的,一定有人看過影片後會這麼想,就像在很多其他事情上一樣。人們往往有意無意地用即刻能夠產生的結果,來衡量一件事情值不值得去做,卻忽略了很多時候,「做」本身就是全部的意義所在。
我們可以想像得到,女主人公在回家以後一定會被丈夫毒打,很可能在以後的日子裡日常行動也會被更嚴格地管束。但是,在這樣不變的或是變得更糟的生活之中,女主人公自己已然發生了變化。
群島夥伴周賢在討論中對此有一段很精闢的話:
當女主人公用投票的方式參與了整體社會性結構的改變時,男女關係、家庭關係,以及是否繼續忍受家暴,都變成了她在審慎地辨析了自己當下所處的各種限制條件之後,自主地,乃至於有策略地自由選擇。女主人公在當下仍然無力解決家暴,但是她知道自己此刻在哪裡,也知道自己要往何處去。
也就是說,在投票的「行動」中,女主人公體現出了自己作為一個人的「主體性」。即使不能即刻地改變自己所遭遇的不公正待遇,她也已經是一個站起來的「人」。
著名的心理學家弗蘭克爾在《活出生命的意義》一書中,提出了人類的「終極自由」的概念,從另一個角度有助於我們理解「行動」的意義。
弗蘭克爾作為一名猶太人,在二戰期間被關進了納粹集中營,每天都遭受著非人的待遇。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弗蘭克爾意識到,即便一切痛苦都是無法改變的,一切悲傷都是注定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勞的,人類仍然擁有一種自由,那就是「選擇用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這一切」的自由,而這就是人類的終極自由。
在選擇去投出自己那一票的時候,女主人公並非不知道自己回到家中後會發生什麼,而且她想必也不會期待自己的那一張票對於投票的最終結果會有多麼重要。但是在投票的那一刻,不,是在選擇走出去投票的那一刻,她已經踐行了自己作為一個人的終極自由。
除了對行動者個體的意義,「行動」還具有示範作用,有助於打破公共生活中經常會出現的「沈默的螺旋」。
這是一個傳播學上的概念,可以解釋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很多現象。
假設對一件事情的觀點有A和B兩種。持A觀點的人都特別願意表達(或者被鼓勵表達),持B觀點的人則普遍選擇沈默,那麼輿論場上A觀點出現的顯然會更多。於是很多持B觀點的人就會以為大多數人都持的都是A觀點,自己是少數,是小眾,為了安全起見,自己還是保持沈默為妙。
由此,持B觀點的人群就會顯得更加沈默,甚至很多人還會或主動或被動地轉到A觀點去。沈默的螺旋便發生了。
為了打破這種螺旋,必須在一開始就有人站出來公開表達自己的觀點,讓那些持有同樣觀點的人意識到「吾道不孤」。哪怕真的是小眾,至少也讓大眾知道有不同的聲音存在。
影片中,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儘管也會有彼此的衝突爭執,但是也有著相互的理解、同情,和支持。作為觀眾,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女主人公出去投票的行為一定會對她周圍的其他女性產生影響。哪怕不能立刻喚起更多女性的行動,至少也會在很多女性的心裡投下一顆石子,蕩起一圈漣漪。
事實上,許許多多重大的社會變革都是這樣發生,在少數人的行動示範之下,逐漸地波瀾壯闊。
這讓我想起了上個月由公安部和網信辦共同起草的《國家網絡身份認證公共服務管理辦法(徵求意見稿)》。對這個管理辦法,很多學者已經提出了嚴肅地批評,指出了它並無必要,且對公民權利的潛在危害巨大。我也持同樣的觀點。
既然該管理辦法目前還處在向公眾徵求意見階段,那麼作為一個公民,我選擇行使自己的權利,登錄中華人民共和國司法部(www.moj.gov.cn)的網站,進入首頁主菜單的「立法意見徵集」欄,就該辦法提交了自己的反對意見。
朋友圈裡有人留言:「哪一次提意見,他們會採納呢?」對此,我的回應是:「採納不採納在它,表達不表達在我。」
如果有反對意見卻不表達,那麼就會顯得是所有人都同意。相反,表達出了反對意見,哪怕沒有改變最終結果,至少讓它知道,有人不同意。至少,讓公眾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同意。
想起來一部韓國影片《熔爐》,根據真人真事改編,揭露了韓國一家聾啞人學校裡發生的長期的大規模的兒童被性侵的事件。當男主人公帶領民眾走上街頭抗議政府的不作為時,他們遭到了殘酷的打壓。
男主人公說的一句話廣為流傳:「我們一路奮戰,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讓世界改變我們。」
是的,有時候「行動」的結果不是去帶來改變,而是拒絕「被改變」。
在那天的觀影討論最後,我也分享了自己的一次經歷。
那是在2018年,我在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的一間博物館裡,看到了關於「森林之子」的展覽。二戰之後,波羅的海三國被蘇聯吞併,而這三個國家的反抗持續了近十年之久。反抗者組成了游擊隊和蘇聯軍隊作戰,他們因為經常潛伏在森林中,故而被稱作「森林之子」。
不管這些「森林之子」們作戰有多麼英勇頑強,和蘇聯這樣的巨無霸為敵無疑是不會取得最終勝利的。那麼他們的反抗又有什麼意義呢?這些反抗者們最終的命運要麼是在戰鬥中死亡,要麼是在集中營里死亡。
「森林之子」的領導者們是這樣回答這個問題的。他們說:「我們並非不知道我們的反抗終將失敗。但是,我們希望通過我們的反抗,讓外面的世界知道我們在反抗,於是我們才更有可能得到支持去獲得自由。同時,當自由到來的那一天,我們的後人也會知道他們的先輩們曾經反抗過。我們的國家配得上這份自由。」
在安靜的展廳裡,看著圖片裡抵抗者們那一張張年輕的面容,我久久不語,細細地體會著森林裡那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一次次戰鬥,一個個倒下。如今,他們的後代已經可以自豪地說出:「我們配得上這份自由。」
在一個無力感重重襲來的時代,在個人努力正變得斷崖式貶值的今天,「躺平」已經成了一種無可厚非的生存狀態。不接受996的內卷,也不參與宏大敘事的喧嘩,也是一種消極的反抗。
我們可以做的不僅於此。如果說寫作是最小單元的反抗;好奇心是不服從最純粹的形式,那麼批判性思維就是我們讓自己免於「被改變」並保持行動能力最有效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