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文化的合與分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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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min readFeb 11, 2019
(圖片:pixabay.com)

許多人說西方文化重分析,中國文化重融合。說得對!但能有個哲學的解釋嗎?下面是我的分析。

一、

嵩山少林寺裏有一塊著名的石碑,叫混元三教九流圖。作者三教九流中人、又名酒徒仙客。作於明嘉靖中。畫了一個圓陀陀類似不倒翁的人物,展開圖卷,上有圖贊,說三教九流「各有所施。要在圓融,一以貫之。三教一體,九流一源。」

少林寺是著名的禪宗祖庭,達摩開宗。可是寺院裏放這樣的石碑,而且是放在極顯著的地位,豈不正顯示了中國人對學術的態度?

中國學術,自來重視合。宋元明清時期,三教合一,尤其蔚為風尚,相關學派與教派不知凡幾。雖經社會現代化衝擊,迄今依然活力無限,甚至還有許多融合基督教伊斯蘭教,講五教合一的。

有些人認為這只是一種通俗性的作風,而且各教含糊籠統地合到一塊兒,有點雜燴湯的味道,不敢苟同。

但這也許只是他們沒融合好,中國自來卻一直是主張合的。堪稱第一部學術史專篇的莊子〈天下篇〉就是如此。說:「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

先秦諸子都屬於道術的一部分。道是一,各種方術均原於這個一。一後來分散了,才變成諸子百家。而這是一種衰落的過程。人人各得道之一偏,成了一曲之士,故不能「判天地之美,察古人之全」。一是道,多只是方;一是該徧周全,多只是偏,只是雜。

道家本來就強調一,一就是道。老子云:「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這個一就是道的別名,所以修道者要抱一。所謂:「聖人抱一為天下式」、「載營魄抱一」。莊子也如此。

他悲觀,是因他覺得未來一定會分之又分,「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可是他忘了,道的一個性質正是反,老子不就說了嗎?「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十五章)「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廿一章)。一不斷分裂下去,未必就不可合。或者說,基於對道的體認,我們應該相信:方術雖分,不斷分裂下去,越走越遠之後終究是要反的,所謂物極必反。班固《漢書.藝文志》就是這麼看。

班固把學術分為九流十家:儒、道、名、法、墨、陰陽、兵、農、縱橫、小說。莊子說各家同出一源,所以班固便逕以各家為流。源是本,流是末;源是一、流是多。這都與莊子相同。

但源遠益分之後,班固卻與莊子不同,認為它們終究是要合的,因此他說九流之學乃「一致而百慮,殊途而同歸」。一致、同歸,均指各家在未來終究要趨同趨合。

他們對學術史的分析,影響深遠,因此這已成為我國人論學的基本觀念。由於道出乎一,所以各家雖然分了,可是它內裏仍具內在之可通性,可以會通。所謂統之有宗,會之有元。宗與元都是一的意思。又由於未來仍然可能合或一定要合,所以我們又總是說萬流歸宗、殊途同歸。宗、一、本、原、元,都既是本原又是歸宿。

以道觀之,本來就該道通為一。因此我們也可以說,這種會通和合的學術觀,就是齊物論,是一種「以道觀之」的結果。由此發展下來的學術,遂亦以綜合、融合、會通見長。

二、

當然,中國人論學,也不會沒有重分的一面。《易.文言》:「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辨之。」用言辭來分辨,以定然否,叫做問以辨之。

《史記.平原君虞卿傳》注引鄒衍語曰:「辯者,別殊類使不相害,序異端使不相亂,抒意通旨,明其所依,使與人知焉,不務相迷也」。把辯或辨的方法,就是分異分類,所謂別殊類、序異端。區而別之以後,各為之抒意通旨,說明它的依據何在,使其不同厘然可辨,不致於混淆。這就是分的工夫。

強調分、辯或辨,名家墨家最甚。《墨子.小取篇》說:「夫辯者,將以明是非之分、審治亂之紀、明同異之處、察名實之理。……摹略萬物之狀,論求群言之比,以名舉實,以說出故,以類取、以類予。」

明同異之處的「處」,不是指場所、地方,而是指名。孫詒讓注引《國語.魯語》「智者處物」韋昭注云:「處,名也」。注得很好。辯者主要是從名上去分辨事物之異同,彼此也以名言相辯,且還要討論名與實的問題。

墨子是主張以名舉實的。名,古代用法包括語言和文字,故曰:「論求群言之比,以名舉實」。例如見一匹馬,而說這是馬。馬就是一個名,且是一個類名,用以說明此物屬於馬這個物類,因此〈經上篇〉說:「命之馬,類也。若實也者,必以是名也」。透過對名的掌握,就可以達到鄒衍所說「別殊類」的目的了。這叫察名實。

那麼,什麼叫明同異呢?〈經說上〉云:「同:二名一實,重同也。不外於兼,體同也。俱處於室,合同也。有以同,類同也。異,二必異,二也。不連屬,不體也。不同所,不合也。不有同,不類也」。

二物之同或異,包括:二名一實的,當然同。例如章太炎又叫章瘋子,並不是另一個人。

一物為另一物之部分,則是體同。畢竟不是異物異類,所以我門也常用部分名來代稱該物,例如一尾魚、一頭牛。

若二物像兩人同坐在一個屋子裏,便是合而同在一處。我們平常說同仁、同伴、同鄉、同僚,均屬此類,物雖非一,往往合同。例如雙方簽的合約就叫合同。

再就是類同。如馬,白馬黑馬花馬都叫馬,其實每匹馬都不一樣;馬只是個類名,不同的馬都叫馬,同屬一類。

至於異,二物名異實也異,當然異,是二物,所以叫「二必異」。二物不相連屬,是不體同,故亦異。其他不合、不類,也都是同的反面。

墨家顯然十分重視這些同異問題,以「別同異」為其特徵。

察名實、別同異之外,還有一個重點是「離堅白」。〈經說下〉:「見不見,離一二、不相盈,廣脩堅白」,意思是說一顆石頭,見只能見其白(色),石之堅就非視所能見,故見與非見要分開來談。石之白,為石的一種性質,石之堅是另一種性質,也要離而二之,不能相盈。相盈是相函之意,猶如廣狹和長短,亦是二事,不能相函的。

辨名實、別同異、離堅白,是談辯的幾個重點。各家在名實關係、同異之分或堅白到底如何離上,見解十分分歧。如墨子說名以舉實,這時名實關係就是合而不離的,實指物,故〈經上〉云:「舉,擬實也」,〈經說上〉又云:「告之以名,舉彼實,故也」。可是依公孫龍子看,名以指物,實卻不是物,而是指物確實存在的那個實。他在〈名實篇〉中說:「物也,物以物其所物,而不過焉。實也,實以實其所實,而不曠焉」,物與實是分開的。因此他的審名實,是:「名,實謂也」,這個東西如果確實是那樣的存在,實其所實,我才名之。因此他是:實則以名謂之,而非考察名與實之間的關係。

但無論如何,名墨之辯均以分為手段。離堅白的離即是分離,別同異之別,也是分別;辯或辨,亦是分辨之意。以分析分辨為能事,成為名墨論學之特色。

對此,道家是批評的,莊子〈天下篇〉講到惠施公孫龍,就說彼等只是「辯者之自囿也」,自己關在一個小圈子(其實就是語言的圈子)裏爽,不能見天地之大。鄒衍也說辯者「煩文以相假,飾辭以相悖,巧譬以相移,引人聲使不得其意。如此,害大道」,評價都不高。儒家雖講正名,卻也不贊成如此析分論學,荀子對他們就大肆批評。

三、

名墨分析之學因與中國文化的主要精神不合,故長期受排斥或忽視。《墨子》到了晚清才有孫詒讓為它作注,《公孫龍子》僅藏在《道藏》裏,惠施書則根本亡佚了。

可是這些學問在晚清民國,竟大大復興了,研究名學幾乎成了一種熱潮。胡適的名著《中國哲學史大綱》,其實也是以他先前所做《先秦名學史》為基礎改寫而成。就連反對胡適的牟宗三先生,後來也作有《名家與荀子》,闡發名墨一路較具邏輯性格的思路,可見一時之風氣。

這樣的轉變,顯然與晚清民初接納西學的時代情勢有關。西方學問,相較於中土,自然是重分析而不重綜合的。晚清民初之名墨復興,其實只是整個學界採用西方學術方法乃至體系的一部分表現。

所以談名家墨家的人,都用命題、邏輯去闡釋,並努力證成〈白馬論〉〈指物論〉《墨經》具有邏輯學上的價值。這屬於第一級的接納西學。類似古人之「格義」,用大家已經懂的知識去解釋那些大家還陌生的東西。

佛教傳來時,魏晉人以老莊之術語與觀念去講佛學,以「無」解「空」、以「道」解「般若」等即是格義。但近人乃是倒過來的反向格義,非古代「以中書釋外事」的形式,而是把中國學問附會到西學格局中去。

要知道:名墨之學,固然以分析為事,但其實中國「名學」無論從方法和目的上看,都與西方的邏輯不同,尤其不是命題式的,詳見我《文化符號學》的自序。可是不要說當時講《墨經》《公孫龍子》的人,就是後來牟先生、陳癸淼、沈有鼎、龐樸、譚業謙等,大抵也都如此。

比這種格義更全面地以西釋中,可以胡適為代表。胡的《中國哲學史》,本是在《名學史》的基礎上寫的,其內容當然以論名學為主。而此名學又非中國意義,乃即是以西方由邏輯分析發展起來的哲學為框架,套用著來解釋中國哲學。於是,不只名墨這一支,整個中國哲學亦整體西方哲學化了。既矜為舊瓶新酒,時又或不免為舊酒新瓶。

今日,已有不少人在爭論「中國到底有沒有哲學」,其實就是在反省這種做法。認為西方以邏輯方法、思辯分析形成的愛智之學,可能與中國義理之學不同,未必適合稱為哲學或以哲學衡之。

由胡適更往前走,就會丟掉中國這個舊瓶子,直接去講西學,如沈有鼎、金嶽霖那般,逕去治邏輯。牟宗三論數理邏輯,寫《認識心批判》、譯維根斯坦《名理論》亦如此。

西方哲學當然也是博大精深的,但無論怎麼看,它基本上是以一種分的方式在想問題。例如邏輯,基本性質即是把一般思維形式和任何可能的內容分離開來。不分,就無法談思維方法。於是,無論「哲學家是智者」、「人是兩足動物」或什麼,我們可以說它都是以一種:「S是P」的結構來表述。「是」是個係詞,將主詞「S」和謂語「P」聯結起來,或將是「P」視為對主語S的某種情況之表述。任何命題,我們均可以脫離其具體內容,如此這般,從句子結構來分析它。

其次,一般命題的基本原則是矛盾律。矛盾律也是分。凡物,均分為「甲」與「非甲」兩類,一物既是「甲」就不能是「非甲」。甲與非甲矛盾,為矛盾律;甲是甲,為同一律;甲與非甲又是窮盡的排斥關係。甲與非甲間不能還有中間物,稱為排中律。

再者,在主謂結構中,謂詞又可分為對主詞的定義、固有屬性、屬或偶性。此即亞里士多德《論辯篇》中的四謂詞理論。依此說,若主詞是個種類概念,那麼對這個類的表述就是屬,如人是兩足動物,「人」與「兩足動物」就是種和屬的關係。

至於三段論,文德爾班(Wilhelm Windelband)《哲學史教程》已說得很清楚,那是從一般到特殊的推論。所謂科學知識,就是通過這一論式,讓特殊的東西獲得論證。對於特殊是否從屬於一般,亞里士多德認為基於兩種判斷,一是考慮它的量,亦即主詞從屬於賓語的限度,是全稱判斷,特稱判斷或單稱判斷;一是考慮它的質,亦即從屬關係有或沒有,關係是結合還是分離的。

這些,無處不顯示分的精神。分類、分種與屬、分形式與內容、分主語與謂語、分謂語有若干種、分甲與非甲、分一般與特殊、分質與量、分關係是合抑或離,無往而不分。

這還只是從亞里士多德邏輯這方面看,若擴大來說,在亞里士多德以前,唯心與唯物、本質或現象、有限與無限、靈魂和身體……等早已是混純鑿破,二元對立的析分之局了。凡事兩分,兩分之後再繼續分。

如柏拉圖把善的理念稱為「一」,可是這個一又具有「不變的事物」與「變的事物」的二重性。對應於理念的是理性,對應於知覺世界的是非理性,所以一之中已是兩分。然而非理性又要再分為兩種因素,一是傾向於理性的高尚因素,一是抗拒理性的低級因素。前者稱為精神或意志,後者稱為感官欲念。亞里士多德之後,更是「百家往而不反」,各人根據其所分者,自下定義、各構系統、「各得一察焉以自好」。整個哲學史呼應著《聖經》說上帝在巴別塔混亂世人之語言,讓人無法溝通的故事,無限析分之後,難以融合。

哲學上如此,宗教上也是一個猶太教,分為新舊,生出基督教來;基督教又一分為二,先分為羅馬公教與東正教,再分為新舊教;然後又分出伊斯蘭教。分而不可合,目前還爭執得厲害,不遜於前些年唯心與唯物兩大陣營之爭。

印度的情況相仿。佛教本以宇宙萬象為「眾分法」。可是對此萬法若再做析分,便又可分為心物兩類,心是能見,物是所見之相,故說一為見分,一為相分。前者是心,後者是心所攀緣之境,故曰「心所」。在佛陀時,只說「三界唯心」,見《十地經》。後來小乘便分了「見」與「相」。

小乘的看法,是認為外在世界確實存在,是客觀的,為心之所緣。心也是有實體的。以這個心跟境接觸了,就會緣境而現起一種似境的行相。猶如我們看見一處風景,腦海裏便有了一幅景象。這個景象看來似境,但它不真是境,只是心緣境時生起的一種心的活動罷了。

大乘反對這種看法,因為萬法皆空,外在世界本不存在,故不承認有一個客觀的實境。覺得我們所見到的外在世界諸相,正是小乘所說的行相,陳那《集量》把它稱為相分。除相分之外,別無實境。其次,心有能生現似境之相的能力,則是見分。見分是能緣、相分是所緣。在相見二分之外,還有一分,叫自證分,是相見兩分所依之體。如此便是三分了。到了護法,依三分又增第四分,認為在自體分上,因有自緣用的緣故,應再立一「證自證分」。四者功用各別,所以不即;四者又是一體,所以不離。

陳那是佛教因明學劃時代的大師,在他之前的稱為古因明,之後的稱為新因明。而因明也是和歐洲邏輯最相像的學問,不少人稱為佛教邏輯,俄.舍爾巴茨基《佛教邏輯》就在講因明時處處拿歐洲哲學來和它類比。兩者之相似,不只在三段論法,更在那分析性的心靈。

因明學在漢傳佛教中卻不受重視。玄奘之前,大乘佛教幾乎不談因明;玄奘本人雖精通因明,但僅翻譯了陳那的《門論》及商羯羅主《入論》,其弟子為它們做了些疏記,卻也多不傳,遠不及藏傳佛教對因明的重視。真正結合漢藏及西方邏輯知識而對因明大有闡發的,也是在清末民初。呂澂、太虛、周叔迦、陳望道、陳大齊等,鉤沈發覆,跟復興名墨絕學一樣,頗有成績。

原因何在?非今人頭腦大勝於古人,只能說這套分析性的方法跟中國人不契,故遭了冷落。但它恰好又與現代社會受過西方文化洗禮的知識人,在思想、氣質和方法上相契合,以致重新獲得了發揚。

四、

以上就分合兩邊略論中外文化。說明歐西及印度是長於分析分類的,我國則是長於綜合融合的。

因著這種合,中國人在真、善、美三個面向上也都主張合。在真的層面講天人合一,在善的領域講知行合一,在美的部分講情景合一。

首先說真。真善美三分,本來是西方的概念,中國基本上是合在一起說的,不單獨強調真。

其次,西方說真,尤其與中國人不同。西方說的真(truth),主要是命題的真。命題是靠句子,因此真是指句子或命題真、或者句子與命題真的條件。他們說「是真的」,只是一種謂詞表述。由此發展開來,或認為真就在於命題與事實相符合,稱為真之符合論;或認為真不在於命題與事實的關係,而在一系列命題和信念之間的融貫關係,這稱為真之融貫論;或認為「是真的」這句話跟它所說明的對象並不在同一個層次上,因此它之含義不能由它所說明之對象中表述出來,稱為真之語義論。

凡此等等,其理論都是由「句子」出發的。中國人則不是用句子做命題式的討論,而是用字詞來談問題,故根本沒有命題之真這回事,更不會問句子跟事實符不符合。陳漢生Chad Hansen “Chinese Language, Chinese Philosophy, and ‘Truth’ “, Journal of Asina Sudies, Vol. LXIV, NO3, 1985. 491–519 說中國哲學沒有真的概念,一部分原因也即在此(說的是沒有西方式的真)。

在漢語中,真一向不從語句或語義上看。這個字主要是就人說的。《說文》解真字是:「仙人變形而登天,從匕」,在匕部。這不是匕首的匕,是變化之化,講的是由俗人變化成為真人。以真人之真做為真的本義。表明了真不是認識論的問題,而是存有論的。

因此,《玉篇》解真,說是:「不虛假」,也不能認為是指它跟外部世界吻不吻合。因為真實不虛假,對中國人來說,乃是指做人是否真誠、不虛偽。《說文通訓定聲》:「真,假借為慎,猶誠也」,《韓非子.解老》:「真者,慎之固也」,《莊子.漁父》:「真者,精誠之至也」,《荀子.勸學》楊倞注:「真,誠也」都是這麼解。真首先不是語句問題,其次不是與外物相關聯相符合的問題,而是人的內在真誠與否。

這種內在的真誠,再深講,便內與性命相關,外與天道相關。《莊子.秋水》:「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郭象注:「真,在性分之內」;〈山木〉:「見利而忘其真」,成玄英疏:「真,性命也」;陶淵明詩:「此中有真意」,《文選》李善注引王逸《楚辭》注:「真,本心也」,都是就人之內在說。我們平常口語說「真心實義」、「真情」、「真知灼見」,均屬這一種。

把真跟天道結合起來說,則如《莊子.漁父》:「真者,自然之道也」;《素問.上古天真論》:「以耗散其真」張志聰集注:「真者,元真之氣也」;《淮南子.精神》:「所謂真人者,性合於道也」。平時我們說「返璞歸真」即用此義,說人合於道,回歸了本原。

以上兩方面是相關的。為什麼真誠就是人的本性呢?因為唯有真誠不虛,才合乎天道,不論這個天道是就理說還是就氣說,天地運化,都是真實的。人唯有合於這種天道,才是正直正確的。真有時也解作正,如《漢書.河間獻王傳》:「留其真」顏注:「真,正也」,《文選》古詩十九首:「識曲聽其真」李注:「真,猶正也」都是。平時我們把「真正」連成一個詞來用,即本於此。

除了由語言上考察中國人真的觀念外,我們還可以看看《老子》。

《老子》說:「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廿一章),道的具體內容用真來形容,表示那是真實不虛的。故曰其中有信,這是從道這一面說的。五四章:「修之於身,其德乃真」,這個真就是說明人之德行的。天之道與人之德,均以真來表述,而這兩者確實也相通貫。

通貫之例,亦可見諸莊子。《莊子.齊物論》:「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真偽與是非不同,真關聯於道,是非則是語言行為上的事。這跟老子以真說道是一致的。〈大宗師〉又說:「有真人而後有真知」,真人就是老子說「修之於身,其德乃真」的那種人。人具有此種德行,才能突破語言的障蔽,獲得對道的「真知」。莊子認為言辯乃是小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唯有超越言辯,以天道觀物才能獲得真知。真人就是可以照之於天的人,因為他本身便與天地合德。故〈大宗師〉云:「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天人不對立,相合了才是真人。真知則要以真人為基礎,沒有真人就沒有真知。

天人合德,又可見諸《孟子》。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又說:「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與天地合其德,上下與天地同流」。

所以儒家講修身,一定說到知天;說天道,也一定談到人的性、命、仁、誠。如《中庸》說:「誠者,自誠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始終;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

誠,我們說過,跟真是同義字。以誠來說明道,正如老子以真來表述道。開頭兩句講道之運,猶如「天行健」,是「至誠無息」的。底下接著說君子應體察天道,也要誠。且因誠本是天道,故君子既可以誠成己,當然也可以如天道一樣成物,所以說誠是「合外內之道」。這是由天道講下來的。

《中庸》另一段:「君子不可以不修。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則是由人講到天。誠是天存在的方式,也是人存在的方式。誠體現於天的健動無息上,亦體現於人的修身「乾乾夕惕若厲」上。所以修身要踐仁,才能知天。天是踐仁的基礎,又是踐仁的結果,剛好成為一個圓環,至誠之人遂與天地為一體。

這是天人合一。合一之原理在於能合其德,非可泛泛由感受或境界去說。而且如此合,亦是物我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的基礎。如莊子云:「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是由人說人與天相合;董仲舒云:「天亦有喜怒之氣、哀樂之心,與人相副,以類合一,天人一也」,是由天說天與人相合。天人合一,所以萬物與我並生,物我可以合一。

天人合德,有真人而後有真知。真知本於真的修德,故知道與行道是不能分的。陽明說知行合一的根據即在此,故曰:「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悌。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悌,方可稱他知孝知悌。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悌的話,便可稱為孝悌!」(傳習錄.上)。這是知行合一,至於情景交融、情景合一,根子也是物我合一,這裏就不多談了。

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可以概括中國思想上合的取向。西方卻不是合的。人被上帝從伊甸園中逐出的神話,象徵了人天破裂的文化格局,目前更是在長期無法獲得上帝之赦免後,憤而宣布「上帝已死」,要由人來戡天役物了。

五、

由中國文化重合這個角度講下來,接著便可再談幾個重要的觀念:交合、感通、中和、禮樂、圓融。

【一】交、合

感通,可由《易》上說。易的乾坤兩卦,一陰一陽、一天一地,本來是矛盾的,但兩卦都講合。

乾之彖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禦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文義甚美,而其中保合太和一語尤為切要。

在乾道變化之下,萬物各有性命,且性命均得其正,是一境界。萬物芸芸,物各有性,而又能彼此相合,共成一宇宙,為另一境界,所謂「萬物並育而不相害」,此所以為太和,有廣大和諧之意。這是乾之合。

坤呢?坤之彖曰:「坤,厚德載物,德合無疆」。這是坤之合,以無邊廣闊之姿,合載萬物。

乾坤各有其合之後,還要進而講乾坤合。〈系辭下傳〉:「陰陽合德而剛柔異體」,謂陰陽天地之表現雖不同,但其德是合的。此其一。乾卦坤卦之後,又有泰卦,是專講乾坤合的。彖曰:「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魏.曹丕特別重視這一卦,視為天地之本,說:

陰陽交,萬物成;君臣交,邦國治;士庶交,德行光,同憂樂,共富貴而友道備矣。易曰:『上下交而其志同』。由是觀之,交乃人倫之本務、王道之大義,非特士友之志也。

天地萬物均因交才能生能成,故此卦比乾坤更為重要,為存有之源。天地交泰,自然大吉。

【二】感、通

《易經》上部以乾坤居首,下經則以咸卦發端。咸不是交通,而是感通。咸即感字,後來加上心是強調感動在心的意思。此卦是個婚姻卦,一開頭就說:「咸,亨。利貞。娶女吉」。這個卦就跟曹丕推崇泰卦講交通一樣,因為是講陰陽男女交感交媾的,是陰陽之合。

咸也是和的意思,《逸周書.武穆》:「周公吊二叔之不咸」,《莊子.天運》:「帝張咸池之樂」的咸,就都解為和。咸之所以是和,即由其感通交合而來,由合得和。

【三】異而同、睽而通

乾坤交泰或咸卦的陰陽交合,都是異類之合。這是《易經》的一個特點,猶如水火既濟。水火乃矛盾相斥之兩物,怎能合呢?於此便可見出一種不同於亞里士多德的思路了。但這也並不是無視其異。恰好相反,合是在分類之後再進行的一個活動。這裏,我們可以來看同人卦和睽卦。

同人卦,是天與火的結合,象曰:「同人,君子以族類辨物」。這個卦是講一個團體中大家上下一心的,《淮南子.繆稱》云:「至德者,言同略、事同指,上下一同,無歧道旁見者。……故易曰:同人於野,利涉大川」,就是此卦之正詁。現在我們稱同僚同事為同人,也用此意。

然而此卦之象卻是族類辨物。族類辨物,不就是分辨的工夫嗎?可是這分出來不同的各個類,卻不因此就分裂分散出去,反而齊心同德,合為一體。所以才叫做同人。這種合同,是在族類辨物的基礎上合的。故雖合而並不喪失各自的殊異性,雖分而亦不因此便不合,是我國講合講同十分重要的觀點。

睽卦也是如此。睽,上火下澤,也是水火不合之象。所以象曰:「上火下澤,睽,君子以同而異」,乃是睽隔不通的卦。但此卦卦義卻反而是通,其彖曰:「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萬物睽而其事類矣之時義大矣哉!」

解易者,大家都知道要由卦象去解,可是很少人明白卦象與卦義有時並不吻合,甚或竟是相反,同人卦與睽卦就是如此。越是相反相異之物,越要令其溝通整合,為此兩卦之精神。而也唯其為相反相異,所以才能通。它以男女為例,男女之相吸引、之相合相通,不正因為男女有別、男女睽不相通嗎?男女若無如此大的差異,就沒吸引力,沒有相通相合的動力;若不睽隔,也不會引得人發狂似地想合在一起。這種辯證的詭趣,若只從分的一面去想,就不能體察了。

【四】仁、禮

知乎此,而後可以言仁與禮。

仁,其實就是一種感通。通人我,人飢己飢,人溺己溺;愛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都是仁。由這種通人我之感出發,才能構建人文社會,故〈序卦傳〉說:「物大而後可觀,故受之以觀。可觀而後有所合,故受之以噬嗑,嗑者合也。物不可以苟合而已,故受之以賁,賁即飾也,致飾然後亨。」

人文世界,是以仁為基礎建立的。人均能關懷別人、感受別人的痛苦與需求,才有人文世界可說,否則就是人相食的禽獸社會。因此人文世界有一種人與人求合求同的趨力,彼此相親而漸合群。但人相合之後,勢必又要求有個秩序,否則就是苟合,是亂來,是混亂。這個秩序就是禮文。文,是交錯的花紋,形容禮使人的世界顯現出了等級、秩序。彷彿一匹白布上有了文采。所以仁與禮,仁是感通以相合的,禮就是分的。

可是禮之所以要對人群做出分來,卻是為著合的。以荀子為例。他論禮,特重分義,因此常把「禮分」合為一個詞來用,說:「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看來很有族類辨物之意。所以人須知統類。知類,是透過分類的辨法,去明白某事某物應為某一類,如此就能如網在綱地掌握萬事萬物了。但是這麼做以後又要求通,故〈不苟篇〉說:「智則明通而類」,不通達便稱不上知類。後來《禮記.學記》說大學生三年要能「知類通達」,就用了荀子這話。這是從方法學的意義上說類、知類。

然類同時也是用來言禮的,在禮分上,如何既說分又說通說合呢?

荀子用子一個與《易經》相同的講法來說:「人何以能群也?曰分」(王制)睽卦,不是說男女睽而其志通嗎?男女因睽、隔所以才志通。荀子也同樣問:人群要怎麼樣才能合呢?要令其合,便需使其有分。禮就是這個分。儒家與墨家不同,墨家是要「尚同」的,所以無分;儒家則重禮、重分。然其重分,乃是為了使人能合,整個禮分的精神遂因此不是分而是合。禮是「合群者也」。能明乎此,便稱為明統類。

【五】禮、樂

換言之,禮與仁相比,仁顯其為通,禮顯其為分。但禮之目的卻不是為著分,乃是為了合。但由於禮太顯其為分了,為了彰明其合的精神,故又須再講樂。樂演奏時,能帶給尊卑長幼各種不同禮制身分者共同的感動,穿透一切區分,達到大同之美:

是故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族長鄉里之中,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樂記)。

〈樂記〉把音樂形容為「通倫理者也」,即因音樂有這種可以跨越階級、身分、禮制角色的力量。歷來形容樂,都說「樂可以和」,令人和樂和諧,原因在此。

【六】中、和

和,是通過合達成的,乾之彖曰:「保合太和」,用太來形容和。儒家其他經典則常說中和。太和中和其實講的都是合以後的和,可是這個和為啥要用中和太和來形容呢?

合,如前所述,是兩物之合,特別是兩矛盾之物合了,才叫和諧。可是,合到底是什麼意思?是一加一等於二,抑或白加黑成了灰?再說,兩物既是矛盾的,怎麼能合呢?亞里士多德不是說物要嘛是甲,要嘛不是甲,怎能有一個既是甲又不是甲的東西?水火相逢,不是火燒乾了水,就是水澆熄了火,水火既濟是種什麼情況?

這些問題都是十分實在的,我們不能囫圇籠統地說合和,和到底是一種什麼狀況?

中、中和、中庸、太和都是針對這個問題說的。兩物之間叫做中。和不是一加一的總合,也不是一邊各一半,各打五十大板的折中,而是「中」。但亞里士多德已經說過了,兩物矛盾,其間是沒有中的,這稱為排中律。既不可能有這個中,這中就既不是兩物、亦不在兩物之間,而是兩物經過辯證綜合而形成的一個超越的中。這個中顯示的和,因為與一般意義的和不同,故或名為中和,或稱為太和。

【七】中、庸

中也就是庸。〈文言〉:「九二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何謂也?子曰:龍德而中正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謹,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中正,指的就是庸言庸行。

這種中庸之德,不只儒家講,道家也講,莊子〈齊物論〉就說:「凡物,無成無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成與毀,便是矛盾之兩端。這兩端,唯達者,也就是能以道觀物者才明白它是可合、可通之為一的。所以他不會執著於這兩端,只會通之,得其中庸。他獲得中庸的辦法可能和儒家不同,但說中說庸說和並無差別。

【八】圓、融

中和之和,乃是一種廣大和諧的境界。這樣的和諧,後來也常以圓融來形容。融,當然是指其融合,融合而達到完美完滿之境,便稱為圓滿。

這個圓,大家都以為是佛教傳入後才用上的(佛教喜歡說圓成、圓滿、圓光、圓覺、圓融)。其實,圓是中國本有的辭彙,《易經》上就說:「方以智,圓而神」,後來佛經譯者大量用這個字去翻譯梵文中表示完美這個意思的詞,才變成彷彿圓字是個佛教術語似的。

同時,我們當知佛教向來喜歡論名數,三性、三業、三苦、二諦、十二處、十二因緣、四聖諦、三法印、十地、八識、十八界……不勝枚舉,但其實並未以圓來論什麼。圓只做形容詞用,無實指。例如《圓覺經》,說的只是淨覺。圓只是對淨覺的一種描述。

圓有具體實指的,大約只有判教時說的「圓教」一詞。天臺判教,以圓為極,謂其非頓、非漸、顯露、不定;華嚴判教,則自稱一乘圓教。這個圓教的說法,印度並沒有,故我認為說圓、圓融、圓教,正是中國重視和諧合和的一種表現,圓融即是「和合太和」的另一種說法。中國人講合,確實是以圓融為最高的理想。

現在,你選擇核融合,還是核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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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