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醫共同體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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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min readMar 16,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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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中醫,以利引進西醫,是百年來的總趨勢,至今未已。

其方法,是將中西醫對立起來,然後各自標籤化。中醫跟中國一樣,是傳統、落後、迷信、無效的。西醫則現代、先進、科學、有效。

中西醫論戰,就在這個框架裡,你攻我防,混戰了百餘年。

說混戰,是客氣的,因為根本無知、可笑。

一、 醫學是個世界一體的交流融合過程

每個民族都有其醫學,都能醫好人,也都會醫死人,或醫不了人。

可是除非這個民族永遠與世隔絕,醫術必然就會交流,如食物或病菌那樣。因此世界上沒有純種的醫學。醫學是個世界一體的交流融合過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所以,中醫裡面本來就存在大量由印度、中亞、波斯、阿拉伯傳來的藥和醫術。像中草藥,你去看看五代詞人李珣的《海藥本草》,就會知道至少有一百多種常用中藥是舶來品。

陸地上傳來的也多得很。

史書所記,如康居的「浮苡草」;悅般的「止血藥」;龜茲的「石流黃、雌黃、胡粉和沙鹽綠」;呼似密的「琥珀」;波斯的「水銀、鬱金、蘇合香、青木香、柯犁勒、安息香」;天竺的「白真檀、石密」;西域女國的「硃砂和麝香」等都是。印度醫學的四元素學說則在隋代《諸病源候論》、唐代《千金要方》中都有記載。

同理,你若看看阿拉伯文的《醫典》、波斯文寫成的系統介紹中醫藥學成就的《唐蘇克拉瑪》,也會愕然。

因為中醫西傳一樣龐大久遠。漢代武威藥簡、唐代高昌針灸經、吐魯番出土唐抄本《張文仲療風方》《神農本草經》《焉婆五臟論》和《諸醫方髓》等均可證明中原醫學久在西域流傳。

唐代更在新疆東部三州和安息州(都護府)設置經學博士及醫學博士,掌管教授生徒和醫治疾病。

這種傳播當然又迅速擴及波斯等地,一路向西。

如成書於公元11世紀初的《醫典》,是世界醫學史上重要的醫學經典,長期被阿拉伯國家和地區、歐洲和北非諸國奉為醫學指南。

中世紀的歐洲更將該書作為權威性的醫學教科書一直沿用了700餘年。而其中就頗多中醫的內容。

《醫典》是阿拉伯文,後來被譯成波斯文、土耳其文、烏爾都文,12世紀還被譯成拉丁文。有人說,活字印刷術發明以後,《醫典》印刷次數僅次於《聖經》。

書分五部,一闡述了醫學的定義與範圍、健康失調與攝生,特別介紹了四行體液學說、解剖學、宇宙論和普通生理學等;二是關於草藥的藥性、藥理和藥物治療學的內容;三,介紹了特殊病理學,講頭痛、中風、偏癱、癲癇等;四,介紹了外傷、神經損傷、骨折、脫臼、潰瘍、發熱的治療;五是處方,有多種草藥組成的複方。

第二部中明確指出有17味草藥從中國進口,有細辛、薑黃、桂枝、肉桂、大黃、荔枝、樟腦、麝香、蘆薈、檀香、玳瑁、莪朮和鬱金等。

其脈學體系和古羅馬蓋倫(Claudius Galenus , 129~199)的複合脈不同,接近中醫的脈學。

第一部「脈論」中共記載了19種脈象,包括長脈、短脈、和脈、寬脈、細脈、高脈、伏脈、糙脈、大脈、小脈、數脈、遲脈、續脈、結脈、滑脈、澀脈、實脈、虛脈和平脈。

李約瑟認為其必與中醫脈學有淵源。進而認為這些脈學的內容對哈維(William Harvey)發現血液循環有間接的重要影響。

《醫典》中論疾病多言寒熱虛實,而且對人體津液、疾病標本的論述亦與中醫學相似。

換言之,至遲在十一世紀,中國醫學之理論、醫術、用藥情況,阿拉伯世界不但已不陌生,且已予以吸收融合。對其後歐洲醫學之發展起了重大作用。

由波斯(今伊朗)蒙古可汗時期的宰相拉什德於公元1247年到1318年主持並組織學者編譯的《唐蘇克拉瑪》更可觀。

它有四部分,翻譯和編輯了中國醫學關於解剖、胚胎、婦科、脈學以及藥物學的內容(現今只有第一部分有關中醫脈學和解剖學的內容,保留下來,構成《唐蘇克拉瑪》之殘本。佚失的第二部分是關於經絡分布與穴位、血液循行及燒灼療法的內容;第三部分是介紹中藥的品種、屬性、功效、主治、配伍及炮製的專論;第四部分則是關於疾病方面的論述)。

這書,史界通稱為《伊兒汗的中國科學寶藏》,代表了十三世紀中國醫學在阿拉伯地區的聲望和影響。而後來所謂西方醫學,亦是在這個基礎上繼續發展的。

這些,不但證明了我所說「醫學是個世界一體的交流融合過程」是歷史上的史實,也對缺乏歷史知識的現代中西醫偏執狂兜頭打了一棒。

二、中醫典籍大量傳播於海外

由於中醫老早就普傳於世界,所以許多醫書甚至中國都亡佚了,只能從海外找回來。

中國中醫科學院中國醫史文獻研究所,就是有鑑於此,近年編撰了50餘萬字的《海外回歸中醫善本古籍研究文集》,完成了近20萬頁的中醫善本古籍電子版製作。

同時編撰了《劍橋李約瑟研究所書目》(涉及171種中醫古籍,10萬字),又與德國學者聯合編纂了《德國藏中醫抄本目錄》(涉及602種中醫抄本,105萬字)。

中醫典籍大量流傳於海外,意義和作用,不言可喻。

三、中醫經絡理論及診脈技術之西傳

中醫體系龐大,傳出去的東西很多,其中最具特色的經絡理論,至遲也在十一世紀就被阿拉伯世界廣泛知曉了。

日本則更早在八世紀初,就已經仿照唐制,規定《脈經》是醫學生必修的教科書了。

《唐蘇克拉瑪》的作者拉什德,曾利用中醫「氣」的概念,以穆斯林醫學典型的燒灼療法為例,闡發自己對側支循環修復的創見。

又曾派遣一名年輕的醫學生到中國學習,並帶回了一些中醫藥學相關書籍。拉什德也因此獲得了許多中國科學文化知識,如中文的讀寫、象形文字的結構以及中國的星相學等。

《唐蘇克拉瑪》有關中醫脈學的部分共分為12篇。既有阿拉伯拼音,又有波斯文的翻譯和注解。

其中阿拉伯拼音的部分是中文原字的譯音,以七言詩的體例寫成,內容是關於中醫脈象的理論。這種體例顯然與王叔和的《脈經》不同。

而波斯文的部分是對漢語拼音的解釋和評注,其中有許多引自《素問》《難經》以及「黃帝」的闡述,內容豐富,醫理詳明。又出現了關於「陰陽」「五行」「三焦」「命門」等概念的解釋。

可見主要內容為我國宋元時期流行的《脈訣》的注譯本,而非我國晉代王叔和的《脈經》。

《脈訣》在學術上的突出特點是把中醫脈象劃分為「七表脈」「八里脈」「九道脈」,而《唐蘇克拉瑪》也以此為特點。

書後所附臟腑圖,李約瑟認為與宋代楊介的《存真環中圖》類似。楊介的書是他根據泗州處死者的屍體解剖整理而成,反映出中國古代的解剖學成就。

元代孫煥於公元1273年重刊《玄門脈訣內照圖》也轉載了《存真環中圖》的內容。李約瑟認為,孫煥的《玄門脈訣內照圖》很可能是《唐蘇克拉瑪》臟腑圖的主要來源。

李氏還說明了中國古代解剖學與同時期阿拉伯醫學以及歐洲解剖知識之間的脈絡聯繫。

現在還有許多人相信人體解剖中西醫的主要分歧所在:西醫是由人體解剖建立起來的知識,中醫不重視解剖,純由臆想,而經絡就是臆想所得。

真不曉得這些胡說八道是怎麼來的。

可能的原因之一,是中國的經絡理論和診脈技術太神奇,使得有些西方人認為中國醫生根本不需要解剖學知識(像大談經絡的卜彌格,就認為中國人沒有解剖學。當然,反對這種偏見的,也大有人在。1869年至1872年,德貞在《教務雜誌》撰「中國醫療藝術」,介紹了中國十大名醫和各時期的中醫經典。為駁斥西方世界對中醫沒有解剖知識和外科不如西醫的偏見,1893年到1895年,德貞又翻譯《醫林改錯》和《醫宗金鑑》的外科章節,以此證明傳統中醫有精彩的外科技術和解剖學家)。

西方也有切脈術,那是延續了上千年的傳統診斷方法,由羅馬時代的蓋倫醫生發明。

可是利瑪竇說:「中國的醫療技術的方法與我們所習慣的大為不同,他們按脈的方法和我們的一樣,治病也相當成功。」

歐洲人從這些傳教士的報告中得出結論是:中國醫生具有「高度的脈博測量技術,非精通其術者無法想像」。

狄德羅《百科全書》中亦有「脈博」一章,指出:「所有旅行者的記載都顯示,這個國度的醫生具有神奇的脈博測量技術。」

杜赫德《中華帝國通志》更以為中醫就是脈學和使用據中國人看來具有特殊療效的中草藥。

後來卜彌格選譯《黃帝內經》中的脈學理論、王叔和的《脈經》,試圖探究脈診是不是蓋倫發明的。因為「中國人的確用了一種萬能的手段,通過脈診能治每一種病,首先了解病情,然後對它進行診治。據我所知,除了他們誰都做不到這點」。

技術上,東西脈學的差別在於西方只切左手脈的一個位置,中國不僅要切左右雙手,而且在手上有三個位置點,脈像還有深淺和重輕差異。

卜彌格對中國醫生切脈時的敏銳觸感和精確論斷,佩服不已,認為中國高超的脈學技術,幾近不可思議。比如脈博與時間的關係,蓋倫研究了很久都不懂如何測定脈博的時間,而中國人卻找到了用時間計算的好方法。

因此,卜彌格想知道「中國人是怎樣看脈的不同的質量,它們的不同又表現在什麼地方?他們又怎樣通過發現脈與脈之間的聯繫,並利用這種奇怪的方法去預測病情的發展?產生不同脈象的原因是什麼?」他以此將脈學理論和診脈方法譯介到歐洲。

後來王叔和《脈經》又由法國人哈爾文(RPHarvieu)譯成,於1671年在法國出版,名為《中醫秘密》(Lessecrets de la médecine des Chinois consistant en la parfaite connaissance du pouls)。

1686年門采爾又將之發表在紐倫堡科學年鑑,取名為《中醫的鑰匙》。《中華帝國通志》第三卷則收有傳教士赫蒼壁(Julien-Placide Herrieu)提供的高陽生《脈訣》,當時誤認為是王叔和的譯本。

《中醫的鑰匙》初版之後,在英國、法國、意大利、德國和荷蘭再版。

英國醫生約翰.費洛耶(John Floyer)受此影響,潛心研究脈搏學,於1707年出版《醫生的診脈表》(The Physician’s pulse watch),比較了希臘脈學和中國脈學。第三卷為「推薦中國的脈診藝術,仿效他們觀察脈博的醫療實踐」。

《醫生的診脈表》也被譯成意大利文在威尼斯出版。

四、 針灸療法被西醫全面接收

診脈技術對西方人來說太神奇,不容易掌握,但針灸就還可以。

因此,與經絡理論全面結合的針灸療法,便是目前被西方社會普遍接受的中醫療法。

法國針灸協會,已在法國發展了四十年。美國呢?據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估計,每年有1500萬人選擇針灸治療。美國國家針灸與東方醫藥認證委員會(NCCAOM)已經為20,000個針灸師頒發了從業資格證。

美國針灸研究院(AAMA)的數據顯示,目前有超過3,000名醫生在美國從事針灸治療服務。

1998年發表於《內科學文獻》上的文章指出:針灸已經成為輔助治療的第一選擇。

2002年3月5日《內科學年鑑》(美國醫師協會官方期刊,也是美國第三大醫學期刊)也發文指出:在醫學界所有的輔助治療中,針灸的療效是最確切的。

1997年David Eisenberg博士在《內科學年鑑》發表的文章,解釋了為何越來越多的美國人選擇針灸:
1.輔助治療可以促進健康以及預防疾病;
2.傳統西醫療法有著越來越多的局限性;
3.傳統西醫療法的效果不夠確切,而且副作用和風險不容忽視;
4.傳統西醫療法很少能根治疾病;
5.傳統西醫療法不能有效緩解患者情感以及精神上的痛苦。

面對這種發展,當然會有不少仍活在十九世紀西醫體系和觀念中的人質疑中醫,認為科學研究最終會證明傳說中的中醫或針灸神效純屬騙人。

但科學研究一致認為,中醫療效非常確切。故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已經贊助了幾百項關於針灸的研究項目。美國國家針灸與東方醫藥認證委員會(NCCAOM)也已經對針灸、中藥以及刮痧療法建立了認證體系。

這種發展,對堅信「中醫不亡,是無天理」的人,實乃噩耗。對堅持「中醫之獨特性,外國人不可能理解」的人,也不啻喪鐘。

五、往西向東,由西醫開拓中醫

回到本文最初的說法。醫學界之畫地為牢、堅其壁壘,其實是地盤意識和利益衝突所致。真講醫學,哪有那麼多「界」?

中國自后羿開始,就求藥於西王母;其後秦漢亦採藥於海外仙山。故中醫本身即是一個包容的系統,禁術出於越、咒祝本於巫,其他苗醫、藏醫、道醫、維吾爾醫,以及域外醫藥,咸收其中。

如今西醫進來,相與攻錯,亦是美事,對治病養生大有裨益。

同理,西醫吸收、研究中國醫藥其實早有傳統,如今還在繼續發展中,更值得注意。

一、可以打開視野,破目前雙方陣營孤陋固執之弊。

二、可以增強文化自信,明白中醫藥對世界的貢獻。

三、可以尋找到中西參會合作的點,以利繼續治病養生之效。

例如西方能接受經絡理論,但學診脈就不行,要診病,只能發展儀器。用儀器,有利有弊,則如何與診脈相結合以更好地治病,就是將來應研究的。而不是消滅、漠視、放棄診脈。不會診脈,但能用針灸治病,亦甚好,因為同樣可以驗證經絡理論。

近年西方的針灸科學臨床實驗,事實上也對經絡有了更多的認知,有超出傳統中醫之處,可以借鑒、吸收。

中華文化,只有走到世界其他地方,價值和意義才更明顯,這便是一個例證。​​​​

編按:3月17日為國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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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