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道士畫符，和尚念咒。在《法苑珠林》裏即有《咒術篇》，宣稱神咒的功能，可以拔蒙昧、起正信、消災障、增福慧，也可以碎石拔木、駕馭鬼神。
這些咒語，據說皆為「三世諸佛所說。若能至心受持，無不靈驗」。如果不靈，那一定是念誦者誠心不夠，要不就是念音不準，「或飲酒啖肉，或雜食葷辛，或觸手污穢，或浪談俗語，或衣服不淨，或處所不嚴」。總之，是你自己不好，所以咒語失靈了。
又，咒語雖為佛說，佛卻非中國人。中國人念咒，便得學梵文，照著梵音念，才可能有效，佛雖普度天人，在語言問題上，卻是個種族主義者哩。故佛弟子「仍須師授之，音韻合梵，輕重得，依之修行，克有靈驗」。
這兩點都是極有趣的。一切咒語，都屬於語言之靈性崇拜，相信某個句子、某個字，或某一段文句具有神聖法力，掌握了這幾個句子，就能超災度厄、移山倒海。這段字句，其所以如此神秘，原因之一，就是它常用一般人聽不懂的音腔聲調來誦講。例如堅持使用古音、印度梵文、使用某一地區之方言等等。我知道有些地方的術士，主張請神降真時，一定要用客家語，就是這個道理。
如果他們無法另用一種方言或外國話，也一定會變音易讀或加上某些套語，使得整個咒辭顯得神秘尊貴，莫測高深。
當然這也是不得已的，因為倘若譯為常語，咒辭實在空洞平淡得很，有時甚至是插科打諢毫無意義的文句組合。像道士們運用隱身法術，把自己變成一隻鶴或一棵草時，要念「紫芝靈舍咒訣」。這個咒語有什麼神秘呢？它說：
左手鬥訣，右手劍訣，步前罡法。
萬化叢中一棵草，其色青青香更好。
神仙採取在花籃，千萬變化用不了。
吾令法練隱吾身，縱橫世界無煩惱。
行亦無人知，坐亦無人見。
遇兵不用驚，遇賊不用拷。
護道保長生，相隨白鶴草。
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勅。
除了第一句及最後一句是道教做法之套語之外，中間根本是一首再普通不過的歌謠罷了。歌固然寫得很好玩，可實在沒啥神秘。這種語言崇拜，並不只存留於宗教中。讓我們想想活在我們周邊的語言崇拜吧！
高級知識份子之間，開口閉口，總要夾雜幾個洋文單字或偶爾來上幾句番話。醫生開立處方，也必用洋文。你批評他，他便說這些名詞術語無恰當中文可以譯意。其實此非不能譯，乃不願譯也。蓋此類洋文術語，與玄奘當年「五不譯」之一的咒語梵音，作用從同。
譯成中文，便極尋常，豈尚能令人生敬仰而起正信乎？至於外國原文圖籍，更是屬於整段整本的咒語，大家穿穴講貫，寢饋其中，謂其能發蒙昧、消災厄。但真把它譯成中文，大家看看便覺得那也不過爾爾。
另有一班朋友，則朝相反的方向去搞語言崇拜，把某種方言神聖化。例如臺灣主張本土化或台獨的人，為展示其本土文化與精神，堅持使用「臺語」。這「臺語」，在語系上固然就是閩南語，但你絕不能稱它為閩南語，否則他們便認為會「混淆了臺灣與中國的關係」；且這所謂臺語亦不包含在臺灣居住人民所使用的語言，乃是選擇並神聖化、圖騰化之後的另一種方言。不懂這套語言，即被視為非選民。在某些場合，此種語言亦具有催眠及起乩降神的功能。
在大陸，馬克思主義本來就是另一套西天佛說。過去許多人認為誠心誦持，方能拔蒙昧、消災厄，解度中國人一切苦難，因此凡事皆依此經典而行。然數十年來，碎石拔木、超英趕美的結果，令人不勝唏噓。故若干人不免又對這套咒語信心動搖。
但對此信心危機，許多人的思考方式仍是《法苑珠林》式的。怪咒者誠心不夠、怪中國社會條件太差、怪中國傳統有問題、怪中國人具劣根性，獨獨不肯相信這咒語可能只是一篇哄人的「紫芝靈舍咒訣」。
時代據說是不斷在進步的，然而我們恐怕很難看出人類在語言崇拜的態度上有何進展。
再就生活層面上來觀察。
平日坐車或走路時，我們的視線若稍有餘閑，不那麼急匆匆氣咻咻地趕路，便不難發現路邊牆上或路燈杆上，總會掛上一些牌子，或者噴漆刷上標語。這些東西，包涉範圍廣泛。除了已嫌過時的政治標語外，上自房地產買賣、星曆卜相，下至抽水馬桶修通，可說是應有盡有。其中不乏佳作，可駐足略觀，偶發一笑者。
這裏面最特殊的，是帶有勸世警世意味的箴言，以及只標宗教主神名號的招貼。例如「南無阿彌陀佛」「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地藏王菩薩」「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神憎恨抽煙」「神愛世人」「太上無極教主李大哥」……等等。
從前我有一位朋友，參加報導文學獎徵文比賽，去統計了學校裏各廁所上的塗鴉，大獲讚賞。我有時也不免想東施效顰一番，很想抽一天空，將我家旁邊那條馬路上這類招示抄輯起來，做些分析，一定非常有趣。
比如說，我會想，這些招牌都是些什麼人掛貼的呢？他一處處貼掛神名，是不是能帶給他什麼特殊的快樂或滿足感呢？或者，他是想借著掛貼這些佛號神名，達成什麼社會功能嗎？
依我看，此類招貼，與搬家公司或通馬桶公司的廣告不同，因為它並未附上天國或佛陀住處的地址電話，故顯然並非意在招徠，亦無牟利之嫌。它們頂多叫人常念佛號，且謂念佛喚神，有益身心，能消災業、增福慧耳。這就不是廣告，而是咒術了。
所謂語言咒術，是說我們運用語言的神秘力量，來達成某些神聖性功能。例如誦念某幾句話或某幾個字，就能消災解厄之類。我們如果相信那幾個字，縱使它語意不明、句式不完整，也無所謂，一樣可以具有神秘威力。
像信觀世音的人，相信只要念動「南無觀世音菩薩」這句話，觀世音就會趕來，尋聲救苦，消災度厄。信密宗的人，不會念「南無阿彌陀佛」「南無觀世音觀音菩薩」，他只相信他們密教的真言陀羅尼，謂其具有大法力。
念動真言，是否即具此等神秘力量，我不知道。但對招貼告示的人來說，一定是有意義的。他們出於善心，感慨世道淪喪，故廣貼警語，懲頑警俗。
但這些詞語，大概也只對貼掛的人有意義。因為這些咒術性語言，實際上只是在治療張貼者自己受傷的心靈而已。對異教徒及根本不信教的人來說，「天國近了，你必須悔改」云云，實在是胡說八道，不知所云。
而且，它們有些句子只是增強人們活下去的勇氣，並不期望解決問題；有些則根本只關心你死了以後的困難，而對眼前世界，無所縈懷。喊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其意義跟「超英趕美，必勝必成」一樣，真理倒是真理了，無奈其與現實狀況沒什麼關聯。因為我們超英勝美至今尚未成功；而屠刀從未摸過，也未必便能成佛。
這樣說，並無譏嘲之意，乃是悲觀者百無聊賴的想法。我對任何宗教都十分敬重。畢竟在營營擾擾的人世糾葛中，能考慮到精神與靈魂的問題，無論其想法為何，亦不管其所開立之藥方為何、是否有效，它本身就是敻絕流俗、值得尊敬的。但是，宗教界或善心人士，如果仍依賴語言咒術，便想改善這個世界，恐怕跟西洋中古時期，教徒相信十字架可以辟邪一樣，除了騙騙自己之外，不可能達成什麼效果。
想改善世界，應該使用語言咒術以外的方法。而放棄這種掛貼神名佛號的咒術性辦法後，世界一定可以立即獲得改善 — — 至少，市容會立刻整潔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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