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儒到俠 這些晚清知識份子經歷了啥?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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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min readSep 30, 2019

儒俠合一的精神,普遍流布於晚清的知識份子心中。

但是在外向的批判時政、鼓吹改革之外,他們的的詩文中同時也指向自己的生命,有大量傷春悲秋、綢繆婉嬖之詞。生命自有一種蒼茫之感。

原因之一,是革命者本來就準備去死。故鐃吹之曲,變而為蒿里平陵;優曇之花,原於電光石火。人間、地下,自顧此身,其來何所、其去何往,此中怎麼不會生出蒼茫之感?

這才使得他們的激情,可以從現實層面,透入了生命存在的本質。現實中國家社會的苦難,可以獲得改善,生命中的悲戚卻永遠無法逃脫。而他們的激情也永遠不會減淡。現在,一談起這些人,大家就從愛國、救亡、啟蒙等外向性角度去說,對他們的了解,其實還沒入門。

對這些俠客,惟一可以詮釋他們生命的,乃是一個「情」字。情之所鍾,正在吾輩。他們幾乎是惟情論的。

龔定庵的詩:「情多處處有悲歌」「夢中自怯才情減,醒又纏綿感歲華」(己卯雜詩)「情苗茁一絲」(因憶)……。深情、多情、鍾情,正是這批儒俠們共同的寫照,柳亞子《周烈士實丹傳》即特別指出:「余觀烈士生平,蓋纏綿悱惻,多情人也。」俞鍔在《鐵厓自檳島來書述荔丹迎況及其所在並新詩二章》之際也說:「癡情尚憶深情者,兩袖長懷詩幾篇。」又:為誰歌哭為誰痴,自有閒愁自不知(島南雜詩);南國吟殘紅豆句,使君何事也情凝(調楚傖);癡情作底拋心力,辛苦頻裁血淚詩(重觀血淚碑);撩情晨鵲噪庭柯,悵望西南兩鬢皤(偶成);笑倚瓊樓弄明月,風流天付與多情。(天仙子.贈姚石子);朝暮愁者,也難解愁些甚底。情鍾我輩,偏獨消磨,月明千里(慶宮春)……

痴怨愁絕,總為情多。這種情,不僅指男女愛悅,而是李商隱所謂:「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的情,纏綿不可解於心。

所以他們多喜歡李商隱的詩,幾乎人人都大作落花、無題、有感、重有感。李商隱的一些詞彙,更是被他們反復摭拾套用。光就《南社俞劍華先生遺集》來檢查,他就作過無題詩一百一十八首以上。

另外還有一些多情的自供,如陳蛻僧的《斷腸》云,「斷腸情事斷腸詩,比似春蠶宛轉絲」,大似李商隱春蠶絲盡的口吻。又《原病》說「情愁積久都成病,病去情愁又別生」。對此穛綿多情的痛苦,他們未嘗不曉得,但惟情論者就是要繼續耽溺於這種情愁的折磨與煎熬之中,春蠶自縛、明燭自燒,總不能解脫。

也有人想解脫,例如蘇曼殊是僧人,可是僧也不能解脫。陳蛻僧又自號蛻僧,有《悟情詩》云「此鄉誰與號溫柔?一到情深便是愁」「佛說色空真淺義,最愁空處著相思」。他們的情愁,非著於色相之中,亦非必有一對象,而根本就是他們生命的本身。所以是身在情在,常於空虛著其相思,在本質上就是無法超脫的。

因此,俠士不是「其情如山心如鐵」,而是柔情款款,慣為傷春悲秋之詞的多情種子。方榮杲《題紅薇感舊記》稱之為:「居士生來本逸才,才多更複種情胎。」

然而,情胎情種,徒感流年於風雨、傷零落於芳華,固可在空處著其相思。但在人世現實存在的處境上,情不可能沒有著落。所以從心境上看,多情可以是纏綿於生命之中的內在最幽深隱微的心緒;可是情的表現,卻一定得具體顯於某些對象上面。

這些情的表現對象,最重要的,乃是朋友和女子。柳亞子《余十眉寄心瑣語序》說:五倫之中,君臣一倫應該取消,其餘四倫,「彼父子兄弟,關於天性者靡論矣。若朋友夫婦之間,蓋有難言者。夫朋友以義合,義乖則交絕。夫婦以愛合,愛疏而耦怨。苟非至情至性,孰能恆久不易?」父子兄弟是性,朋友夫婦才是情的遇合,所以他們要篤於朋友之情義、深於夫婦男女之情愛。

篤於友朋之義,是古來俠士的老傳統。深於男女夫婦之愛則是新的內容。

俠士原無夫婦之愛,更嚴男女之防。唐人小說《賈人妻》《崔慎思》都描寫女俠徑別其夫遠遁,說「今既克矣(已報了仇),不可久留,請從此辭」,然後便走了。其夫大悲,她又轉回,說是要餵孩子吃奶,餵完後真的走了。其夫再仔細一看,原來已把自己孩子殺死。這樣的故事,顯示了俠的殘酷無情,正如聶隱娘的尼姑師父所教的:俠必須「先斷其所愛」,必須無情。明代小說《程元玉店肆代償錢,十一娘雲崗縱譚俠》甚至描述程元玉的尼姑師父除了告誡她:「切勿飲酒及淫色」之外,還假扮一美貌男子來調戲她,進而逼姦,用來試探她是否真能不動情。女俠如此,男俠亦然。

《趙太祖千里送京娘》講趙匡胤千里迢迢把京娘送回家鄉。不但在一路上描述京娘如何「欲要自薦,著力挑逗趙匡胤,而趙卻絲毫不動心。直到送女還家,女方欲把京娘嫁他,他還義正辭嚴地大罵:「俺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你豈可學縱慾敗禮的吳孟子,休得狂言,惹人笑話!」弄得京娘只好懸樑自盡。趙匡胤慚咎嗎?不,這才顯得出他大英雄不貪女色的本份哩!

《水滸傳》對女人的態度,眾所周知。宋江說得好:「但凡好漢,犯了『滴骨髓』三個字的,好生惹人恥笑。」

可是到了晚清,這無情禁慾的俠士形象改變了。儒俠的芬芳悱惻之倩,其中蘊含著對生命的矜惜。生命是脆弱而美麗的,就像女子。而女子那種幽微細緻的心靈、纖巧敏銳的感覺,又剛好可以貼合儒俠們內在深刻隱曲的心境。女子不待學習,與生俱來的多愁善感,也正是儒俠深情癡情的同類,所以面對女子,儒俠們大有知己之感。

他們欣賞女人,讚美女人,進而崇拜女人,歌頌女人。俞劍華《有悼》說「天涯別有傷心淚,不哭英雄哭美人」,確屬實情。他們集中寫女子的詩,向來不少。方榮杲說女俠玉嬌,「能將慧眼看才子,慷慨悲歌慰寂寥」,也是他們共同的盼望。高旭《自題花前說劍圖》說:圖中人兮別懷抱,花魂劍魄時相從。要離死去俠風歇,一杯酒灑塚中骨。青衫紅粉兩無聊,指掌高談古荊聶。東風浩蕩催花開,紅顏自古解憐才。誓洗清談名士習,頓生遲暮美人哀。美人應比花常好,萬紫千紅天不老。一室猶秋孤劍鳴,四海皆春群花笑。⋯⋯

英雄與美人,似乎有生命的同一性,所以把俠客「求知己」的傳統,轉換成了求美人青睞。

這與一般意義的「博取異性歡心」,有極大的不同,故陳蛻僧有詩云「已瘞精魂傍美人,情根休更出埋塵」(精魂),埋精魂於美人之傍,意近於龔定庵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肉體之欲甚少,也不是藉異性之讚賞來肯定自己的英雄氣慨,反而是壓低自己,情願為美人服務。此亦定庵所謂,「甘隸妝台伺眼波」。

但英雄多情,即表現為美人,因此這種服務,也並未矮化自己,蔡寅說得不錯:「斗大黃金成底事,英雄俠骨美人心。」(贈黃喃喃)在一個人身上,一位標準的儒俠,就應該是英雄肝膽儿女心腸的。在兩個生命個體之間,則英雄與美人,將也因其同質而能互相欣賞。

不僅如此,英雄擔當天下之苦難,肩負改革開創的責任,衝撞奔波之餘,美人正好提供一個撫慰其心靈、舒緩其疲勞的處所,故龔定庵曰:「少年雖亦薄湯武,不薄秦皇與漢武。設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奔馳流蕩的生命,常在不安與騷動之中,而溫柔鄉則為其安居之處。

如此如此,美人之思在他們生命中便至為重要。像蘇曼殊,雖為衲子,卻多艷情,高爕曾說他想重譯《茶花女遺事》,並讚許他是「下筆情深不自持」。俞鍔又說他在東京與一彈箏人交好,至西班牙又與一女郎有瓜葛,返國,則遊於煙花叢中,「有館於桐花下者,慧而麗,所鍾愛,不啻東京之彈箏人也」。因而俞鍔用拜倫來比擬曼殊。

曼殊之欣賞拜倫,世所周知。但他所欣賞於拜倫者,固在其《哀希臘》,足為革命之鼓吹;更在於拜倫與女子的關係。他自稱所譯拜倫《答美人贈束髮穜帶詩》六章是「情思眇幻」。他又喜雪萊詩,說雪萊詩奇詭疏麗,能兼義山長吉,並譯其《去燕》詩等,章太炎題其端云:「師梨所作詩,於西方最為妍麗,猶此土有義山也。其贈者亦女子,輾轉移被,為曼殊阇黎所得。或因是懸想提維與佛弟難陀同轍。於曼殊為禍為福,未可知也。」對他和尚卻纏綿於美人之間,似不以為然。但是,這其實是很普遍的現象,李叔同在東京也自演《茶花女遺事》,其他南社中人,愛情事蹟也不比蘇曼殊少。

更重要的,不在於這事蹟,而是「婉孌佳人」乃心中之一種情感、一種追求與嚮往,美人成為人格理想的化身,也成為現實上可悅的對象。

與南社詩學立場相反的同光體等作家,對情的執著亦無不同,典型的例子是孫雄《眉韻樓詩話》卷八所引陳寶琛、陳衍等人題雙紅豆圖詩,如陳寶琛云:「老來歡念日銷磨,便著禪塵亦不多。卻向軟紅作情語,前賢失笑近賢訶。」其纏綿正不讓南社諸人也。蘇曼殊寫情,也往往與陳晦聞相唱和。

他們這種態度,有兩個來源,一是知識份子「思美人」的傳統;一是龔定庵深刻的影響。

現在人只曉得隨著西方人聲口,大罵中國古代重男輕女,而不知中國是女性崇拜的國家,士人自古即有「思美人」的傳統。《詩經》所謂「云誰之思,西方美人」,《楚辭》既常以美人香草譬喻賢人,也有《思美人》篇。美人既可自喻亦可喻人,作為嚮往追求的對象,求之不得,則輾轉反側。

這時,美人不但是可悅的,也是崇高的,所以常以神、聖、仙來譬說,聖潔而不可褻瀆,只能仰望崇拜並企圖接近之,如《洛神賦》那樣的描繪,可說是個典型。所謂:「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飄飄恍惚中,流眄顧我旁」(阮籍.詠懷)。

我對此美人,則應不顧一切地去追求,陶淵明《閒情賦》把這種思美人之情形容得尤其好:「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余芳;願在裳而為帶,束窕窈之纖身;願在發而為澤,刷玄鬢於頹肩;願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閒揚;願在莞而為席,安弱體於三秋;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熱切投注,為情奉獻,不計一切,只求能常伴美人左右。

不過,這個思美人的傳統,一方面固然顯示了士以美人為可思可慕、可生死以之的對象,一方面卻也提示了人應該超越情執的路線。以陶淵明的《閒情賦》來說,情之所鍾,誠然纏綿悱惻,但「閒」者,防閒也,門上上了木栓,不是閒。整篇賦的主旨乃是要從情的糾纏中超越出來,其宗趣與張衡之《定情賦》,蔡邕之《靜情賦》,陳琳、阮瑀的《止欲賦》、王粲的《閑邪賦》、應瑒的《正情賦》、曹植的《靜思賦》等一致,都是通過一個超越的觀點,直指人生虛幻短暫,以止息這種情執。《閒情賦》最後說:「意夫人之在茲,托行雲以送懷,行雲逝而無語,時奄冉而就過。」人既領悟了時間的飄忽,則知美人塵土,可以「坦萬慮以存誠,憩遙情於八遐」矣。

這是由情出發,止於無情的路子。儒家之思無邪、克己復禮、以性制情,都屬於這個路數。

清末民初的儒俠們卻不然,他們只有上半截。對於情的執著與耽溺,使得他們雖知超越之理,而竟不能超脫,反而一往不回,俠氣漸消、柔情愈熾,成為龔定庵所說:「風雲才略已消磨,其奈尊前百感何。撐住東南金粉氣,江湖俠骨已無多。」時間的飄忽感、生命的虛空蒼涼,並未令他們超悟,反而逼使他們更熱烈地擁住美人,視為蒼茫人世的惟一慰藉:「溫柔不住住何鄉」!這就是龔定庵的影響了。

吳雨僧《餘生隨筆》曾說定庵詩在晚清甚為風靡,「如梁任公,其三十以前作,固似處處形似。既近年作,皆定庵之句法也。又集定庵句互相贈答,亦成一時風尚,近經南社一流,用之過多,遂益覺其可厭」。而梁任公自己在《清代學術概論》中就指出:「光緒間所謂新學家者,大率人人皆經過崇拜龔氏之一時期。」

他們學龔定庵、好集龔句以相贈答、作詩句法多效定庵,是不錯的,翻開清末民初人集子,隨處都可看到這個現象。但龔氏影響當時知識份子最大的,並不在字句方面,而是他那種合儒、俠、佛、艷為一的生命態度。英雄美人之思、俠骨柔情之感,才是令這些儒俠們神銷骨醉、低迴不已的所在。

近人愛說晚清民初史,但不知其俠情,徒刻劃其思理事蹟而已,皆皮相見也。又不能知其「思美人」,則更是隔靴搔癢、離題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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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