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壯志未酬的那些事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Published in
Nov 13, 2020
Photo by Vivek Doshi on Unsplash

有人網購孔雀蛋,孵了一個月,結果孵出了只鴨子。

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我也經常如此。

就說那孔雀,我本來也養的。

1990年前後我常去雲南,麗江賑災啦、楚雄考古啦、昆明學術交流啦,常會看到孔雀。有時就在路邊田間,忽然便有彩羽翩躚,令人驚喜。

雲南跟台灣一樣,沒有印度和斯里蘭卡那種藍孔雀,只有綠的。另有一部分白孔雀,與白虎、白猴、白狐類似,乃是一種白化病。但因病得妍,反而更受喜愛,比黑的幸運。

剛果孔雀就是黑的,只頭頂一撮白色簇羽。

當然雌性剛果孔雀也多綠色。但在孔雀的世界裡,雌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雄的才有豔麗的尾屏,張揚著霸氣的美;令無尾屏、羽色又暗褐而多雜斑的雌孔雀黯然 — — 女人沒了美,還說什麼呀?

所以楊麗萍那種孔雀舞其實是荒謬的,天底下哪有開屏的女孔雀?

傳統的孔雀舞,都由男子頭戴金盔、假面、身穿有支撐架子外罩的孔雀衣,在象腳鼓、鑼、鑔等樂器伴奏下跳,屬於宗教儀式。那種編造的、女性的、柔美的、月亮的、扭曲了孔雀精神的舞,只是媚俗的化妝。

我喜歡更真實更張揚的孔雀,所以我設想在山野自然空間裡放養一批。我1999年正做台灣佛光大學校長,學校在宜蘭的林美山上,茂林松谷,若有一幅師生講學而鳳凰來儀之景象,將多麼讓人嚮往!

同仁私底下都說我是梅花鹿,點子太多,會折騰人。但這次卻頗同意,大力配合。

我們先找到了日月潭孔雀園。他們圈養的孔雀繁殖太多,所以不用去拚酒搏交情,就願意分流若干給我們,也無私傳授了養孔雀的技術。

孔雀其實很好養。跟人一樣雜食,故好養,葷素不忌。吃蔬果,亦食草籽樹種及昆蟲,人工飼料也吃。但若要讓牠毛羽漂亮,就得給吃松針。我學校本來就在山裡,松竹甚茂,我又加種了一大批紅松、黑松、雪松、羅漢松,故有詩自稱:「立身躋北斗,高枕臥雲鬆」,孔雀想吃多少有多少。

住呢?孔雀在地面上築巢,但在樹上棲息,長尾巴垂下來才不會折損。這在學校裡也是不成問題的。

台灣因為鐵路電氣化,把原先鋪鐵軌的枕木都拆了。這些都是最好的木頭,我去募了幾千根,在學校一凹谷裡修了一條步道,名喚「步雲逵」,上有亭曰「非想非非想處」。孔雀就準備放養其間,任之棲止遊翔。

這計劃很不錯吧?

可惜最終沒成。

別問為什麼,世事無常,哪有那麼多為什麼。但我於是又生出一更偉大的想法 — — 準備養熊貓。

大家都說我異想天開,其實不,四川省那邊講通了,最後是國政層次另有考量才卡住的。

後來熊貓變成政治皮球,兩岸踢來踢去。直到2008年底,熊貓方始抵達台灣,取名「團團」「圓圓」,仍像兩顆球。

得知訊息那天,我正旅行於四川,乃煮了只孔雀來吃。憶念前情,再也沒有興趣養任何動物了。

其實我最想養的是老虎。

過去張大千寓居蘇州「網師園」時就養過虎。我畫不如他,養虎可不能也輸他。然而一直沒養成,懸念都快變成心上一塊硃砂痣了。

後來我想弄只乳虎來,陪女兒長大,然後讓她騎了去上學。可惜她又不同意。

等到我1995年在嘉義辦南華大學時,機會卻來了。

校園草萊初闢,有深谷、有茂林、有丘原。林子裡準備建一座「萬木草堂」,丘陵上建為「奎聚坪」教師宿舍區,旁邊山谷,則上可搭些樹屋,下可餵養各種動物。草原間更可放養梅花鹿,跟日本奈良一樣。我這是新的私立大學,如若出此奇招,定能聲名鵲起,一新耳目。

屏東農專當時剛改制為科技大學,聽我說起,大感知音。他們有亞洲數一數二的野生動物復育專業,但因太過成功,復育得多了,也正好可送給我。

於是派了幾組人來考察、商量,覺得梅花鹿沒問題。何況台灣本來就盛產梅花鹿,荷蘭侵占期間大量捕殺,僅1638年就向日本出口鹿皮15萬張,所以後來滅絕了。如今若能在我學校展示復育成果,意義非凡。此外,他們還可以給我老虎和台灣黑熊等大咖,以增號召。

一切談妥後,……也沒之後了。

幸好吾道不孤,激賞我之奇想者非只一人。例如附近有一農舍,就養了許多水鹿,主人立即來邀我去玩。水鹿大如小牛,角小、分叉少,是台灣土生的。長著兩顆獠牙,故又綽號吸血鬼鹿,而其實很馴良。我常去品茗、賞鹿、鋸鹿茸、喝鹿血、烤鹿排,不亦樂乎,讓我明白了某些人對於我養動物的真正疑忌所在:他們是怕我吃老虎呀。

老虎當然也吃。馬來西亞陳漱石兄有次就打電話到學校找我:「有老虎肉了,快來!」

哎呀,寫到這,恐怕要讓人以為我之壯志就只在這班禽獸身上。其實壯志之所以為壯,就因為太恢闊、實現不了,例如世界和平或中華文化復興。

我蓄此等大志久矣,但說出來,別人都哈哈笑。因而只能說點吃老虎肉、孔雀膽的事。從前陳善《捫蝨新話》曾說李白「神氣當遊戲萬物之表,其於詩寓意焉耳,豈以婦人與酒敗其志乎」,我的情況亦如是。

但說到婦人,我可還真有一大志向。

我想拍一部影集,總題叫《Woman》。日本電視臺於2013年播出過這個題目的電視劇,由水田伸生執導,滿島光、小栗旬等主演。以單親媽媽為主線,講一個女人雖然貧病,卻仍然給孩子滿分的愛。故中文譯名或稱為「我的超人媽媽」。我的構想卻不相同。不講某一個女人,而是總體描述女人;也不胡亂編造劇情,因為女人本身就是戲。

世上女人億萬萬,個個不同。具體怎麼不同,談戀愛沒有用,只有你跟她結婚了才能領悟,說是說不清楚的。

但眾異之中有大同,同中又有族類之殊。例如蒙古族臉圓、朝鮮族腰長、高加索女人尖鼻猴腮、非洲女人則豐乳肥臀,從體質人類學的角度就可以做各種分析。

其差異,到底是天生的,還是跟飲食習慣、育養風俗有關,很可作深入研究。像俄羅斯、烏克蘭、維吾爾之少女都窈窕迷人,卻忽焉就可能變成胖大媽。蘇杭或四川皆自誇女兒膚,謂是水好。但同樣喝著水的男人未必水嫩,而米脂的婆姨,住在缺水的榆林窟裡,何以面板也好?可見體質更是關鍵。

女人如月亮,又是有變化的。女孩、少女、為人妻、為人母、為祖母外婆,生老病死,各階段都不一樣。所謂一生,其實過著四五段人生,遠比男人豐富(男人只有童年期和青春期。童年不懂事,青春期張揚、生事,然後又進入另一段童年期,也就是老年)。

每一階段,都如出生,會有一個「通過儀式」(也譯為《過渡禮儀》Rites of passage)。然後衣著、髮型、服飾、作息、言語、動作皆幡然一變。這中間涉及許多風俗、禁忌,乃至宗教問題,是都該用文化人類學來分析的。更不要說唱歌、跳舞、器樂、織繡、女工等諸般巧藝;整容、護膚、化妝、媚香等各種幻術,在藝術和審美上都大有可談了。

每一族至少可作一集,中國做完了做外國,無窮無盡。先請專研這一族的最權威學者撰稿,然後由我改寫為指令碼。既是報導、紀錄,也是研究成果的集中展示,全球都可發行。

這樣的影集,我還想做全球皮影、武術等。八十年代初就輾轉籌思,也四處找人談拍攝計劃。一時不得要領之餘,還抽出手來寫了一本《美人心事》。以西方長篇小說中的女主角為分析物件,薰香掬豔,聊志綺懷。

如今,當然仍是不得要領。而新構想堆著老構想,卻像山間的雲,愈疊愈厚了,有時竟找它不著。但也終是沒忘,偶爾還如舊夢,又在新的夢境中忽然閃現,讓自己嚇了一跳:怎麼,居然還有此事?那是多孩子氣才會有的懵懂和莽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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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