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菜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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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min readNov 18, 2019
( Photo by Louis Hansel on Unsplash ,龔鵬程大學堂提醒您「飲酒過量,有害健康」,「禁止酒駕」

新月社,是現代文學中有名的社團。我則以為它也可以視為文人以吃喝結社的當代代表。

它是指以《新月月刊》社為核心的一個文人群體。也包括了徐志摩、聞一多主持的《晨報副刊.詩鐫》,徐氏與陳夢家辦的《詩刊》,胡適的《努力》社、《獨立評論》社,陳西瀅參加的《現代評論》社等。這群人聚集為一個可辨識的群體,均源於以聚餐會和俱樂部型式出現的新月社。

聚餐會在先。一群人自娛自樂、聯誼交際,形成了個類似歐洲沙龍俱樂部型式的聚會,後來才正式命名為「新月社」,並在北京松樹胡同七號成立了新月社俱樂部。所以徐志摩說:「從聚餐會產生新月社,又從新月社產生七號的俱樂部」(1926年6月17日晨報副刊.劇刊始業)。

新月社俱樂部仍保持著聚餐會的沙龍活動形式,一方面,「新年有年會,元宵有燈會,還有什麼古琴會、書畫會、讀書會」;一方面,仍以聚餐為重點:「有一個要得的俱樂部,有舒適的沙發躺、有可口的飯菜吃、有相當的書報看」(徐志摩:歐遊漫錄.給新月)。

與新月社同仁來往密切的《現代評論》社,情況也很類似:「每星期有一次集會,大家喝著咖啡,議論著每星期寫什麼文章和社論之類」。他們也常被歸入新月派之中。

其他文人結社,恐怕也不會不聚餐、不喝茶、不吃酒,但現代文學史上可能沒有另一個社團是由聚餐會發展來的,或如新月社這般典型:本是飲噉之社,遂為藝文之會。

會中諸君,既是因聚餐而群合,對於這飲饌合群的大道理,自然深具會心,葉公超便在《新月》二卷三期發表過一篇〈談吃飯的功用〉,從《紅樓夢》講起,直說到孫中山的民生主義。大意謂人間的是非爭端,惟有靠著吃飯才能解決:「遇著兩方面都有些難說的話,或是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大家便到茶館裡擺上茶來說。如果茶的情面還不夠,再吃上一頓酒飯,哪怕兩三代的怨仇,也就煙消霧散了」。

不過,葉公超又認為如此吃飯,不免功利,不能享用著滋味。所以最好的,仍是一種毫無利害關係而又無需聯絡感情的飯。若要談感情,則悲歡離合之飯最可紀念,例如餞行和洗塵。

對於吃飯為何有合群聚眾之功能,葉先生解釋道:一、人人都需吃飯,故此為人性所同。二、人與人之相知相投,推究起來,不過有幾種嗜好相投合罷了,而吃恰好是人人所同,故吃飯乃人與人相投合之開端。三、吃飯時,誰也不會「食不言」,所以吃飯有助於打開我們的話囊,彼此傾談。也只有吃飯時,大家說謊的動機才會比平時少些,故亦唯於此時可多聽到些合乎人情的真話(1929年5月號)。

葉氏此文,刊於《新月》,固然未必即能代表新月派之主張,但起碼應說新月中人絕不會排斥這個論調。由聚餐會發展成的新月社,其中同仁,對於吃飯的作用,也應該是都能深有體會的。

不過,像新月這樣的文人結社,畢竟與葉公超提到的《紅樓夢》時代不同了。「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與新月社的不同,主要是:一代表中國傳統性的文人結社,一模仿自西方資產階級沙龍俱樂部。

新月派人大抵都有個洋文化的背景,不再是《紅樓夢》式舊文人的知識及技能所能範限,因此他們結社的形式直接援用了盛行於歐洲的沙龍與俱樂部模式,俱樂部中也以喝咖啡、躺沙發、看書報、論議文章為主,不再是吟詩唱和、拈題鬥韻、賞風月、行酒令那一套了。

因此,新月社的出現,標誌著中國文人結社傳統的一大變化。文人結社,集結的是一批詩酒名士。沙龍俱樂部,集合著的卻是資產階級社會的紳士。

這些紳士,在歐洲,一些是因社會變動,封建貴族體系逐漸轉向資產階級社會,故不少貴族不再能固守其領地封爵而亦日漸轉變其自身,成為中產階層;一些平民,則利用其貲財,上升為有錢有地位之新興資產階層。這時,新興市民階層要模仿著過貴族一般的生活,首先就要從食衣住行的禮儀及生活方式講究起,接著在言談舉止上練習養成一種具有文化教養的態度。這樣的一類人,跟那些已不甚貴的貴族,合起來,無以名之,便總稱為紳士。

紳士是有身份、有地位、有教養的上流人,俱樂部即為此等人而設。其用以俱樂者,亦與下層老百姓不同,大抵便是啜咖啡、看書報、躺沙發、議論文章、閒話國事,此外則要享受著可口的菜餚。此時,用餐的禮儀、器皿、菜色,也正好從王公大臣貴族那兒流散出來,傳染到這些紳士們身上。所以用餐雖不若封建君王或貴族府邸那般講究,卻也具體而微,比尋常家庭用膳總要精緻豪華些。俱樂部之能吸引紳士們在那兒流連,此亦為原因之一。

新月社其實是在北京這個文化圈移植了這麼樣的紳士品味。聚餐會、俱樂部,恰是其紳士品味之具體徵象,初不僅因新月社始於聚餐會而已。

當然,在中國的紳士俱樂部也不可能完全複製歐洲紳士格調。在這個俱樂部中,仍舉辦著傳統中國節慶的活動,如年會燈會之類,也有傳統文人雅集式的古琴會書畫會,即可見一斑。關於聚餐,除了咖啡以外,我估計西餐固然有,卻未必為主要吃食,或許仍以中餐為主,或以改良式的西餐為主。這應該也是它最不同於歐洲中產階級俱樂部的地方。

新月派健將梁實秋晚期的散文,尤足以印證這個由聚餐會發展起來的團體,至少在飲食方面越來越遠於歐洲紳士,而趨於中國。

梁先生是新月諸君子中談吃談得最多的人,且越晚期越多。新月派以聚餐會始,而由梁先生之談吃終,亦可謂適符其性。

梁先生《雅舍小品》中並無談吃之作,《續集》才有一篇〈由一位廚師自殺談起〉,並於末尾「附帶談談烹飪的藝術」;另一篇〈吃相〉,頗論中西飲食之差異;還有一篇〈請客〉。所談僅及吃飯這件事,對所食之菜餚尚未涉及。

《三集》才開始談〈醃豬肉〉〈蘿葡湯的啟示〉〈喜筵〉〈饞〉〈喝茶〉〈飲酒〉〈狗肉〉〈燒餅油條〉。《四集》則有〈廚房〉〈窩頭〉〈啤酒啤酒〉。其中一集刊於1949年,續集則刊於1973年,三集刊於1982年,四集刊於1986年。1987年時報出版公司另刊《梁實秋札記》,收了〈飲膳正要〉〈酒壺〉〈由熊掌說起〉〈千里蓴羹未下鹽鼓〉等談吃的散文。

1985年九歌出版社《雅舍談吃》一書,尤為此道之大觀。自序謂:「偶因懷鄉,談美味以寄興;聊為快意,過屠門而大嚼」,言其著作旨趣甚明。該書收文五十七篇,每篇說一味菜。因此,統計梁氏談吃的散文,當在百篇以上。專寫此等題材,在現代文學家中尚罕其比。

觀察這些散文,可見梁先生雖有不少居住國外的經驗,也對英國文學專精緻意,於歐西飲食卻少評騭品味之談,他常吃且嗜吃的仍是中國菜,且以北京為主。這似乎也可以說:新月派看起來確具紳士派頭,講紳士格調,但其底里仍不脫文人雅士脾性。腸胃關聯著一切審美品味,那是假借不來的。梁先生的文化質性,大概就顯示著一位老北京有文化的人的狀況,這種狀況,跟英國紳士終究不甚相同。

此為梁先生談吃的散文之可注意者一。

其次,是梁先生這些散文多寫於七十、八十年代。此非老境頹唐,故於飲膳肆其講究,因為所述頗多早年經驗,非老了才來講究甘旨。且此時梁先生繼完成莎翁全集之譯述後,已動筆作《英國文學史》,在學術上仍處於精進期。散文之造意遣詞,更不同於早年的雅舍時期,文言的使用、典故的穿插,顯然都多於早歲,字詞亦越求精練。因此,梁先生專門就吃來寫,我覺得他是有意開發這個題材。如此取徑,當時可謂導夫前路,為九十年代流行的飲食散文書寫唱了先聲。

其三,當時談吃,另一名家為唐魯孫。唐先生文筆也極典雅,敘事亦不蔓不枝,享譽迄今不衰,其所述亦以北平為主,這是他與梁先生相同之處,故二人所說,頗可參互發明。但唐先生乃宗室,所論吃食,不乏宮廷品類及特殊遭際所得,與梁先生談一般市民或街肆餐點不盡相似。而這剛好就是梁先生飲食文學之一特點所在。

我國飲饌,如前所述,與歐洲不同之處,在於歐洲是由王公貴族下衍,形成餐飲禮儀;我國則是由民間的會與社逐漸發展,到明清,才以文人會餐的禮製作為整體社會共遵的禮貌。且不只禮儀如此,飲饌之品味與內容也是如此。西方菜式,只有兩大類,一是貴族的,一是鄉下的。中國亦大別有二:一是文人,一是市井,除了唐代食譜中曾描述過宮廷菜以外,宮廷或王府菜在中國根本毫無位置。周履靖校印韓奕《易牙遺意》時甚至嘲笑:「及觀世所傳禁中方,醴醢菰果,靡非飴也。此石家沃釜物耳,豈堪代鹽鼔耶?善謔者至謂醇酒蜜物可用訊賊,快哉」,對宮中烹調手法完全不認同。

可是清末卻是一大變局。滿清覆亡,民國肇建,人民既已當家做主,從前「踰制」的事,現在就都想來試試。滿清宮廷中都吃些什麼,令人感到最好奇,故也想弄些來嘗一嘗,於是御膳、仿膳、滿漢全席之類,乃不脛而走,不少坊肆打此旗號以為招徠。菜色呢?一半猜測,一半想像,盡往奢華繁複方面去費心思,再配上攀扯的關係、附會的掌故,竟擺弄成了一個新的風潮,撰構出一個新的「宮廷菜」傳統。

另一個新傳統,是新時代混亂的社會中,軍閥、大盜、巨賈崛起者多,其興也暴,其亡也忽。在他忽爾崛起,開府執政之際,一時冠蓋,不免恣欲飲啖;待其勢就衰,一些廚師與菜色便流傳坊肆。於是就有了某某公館的「公館菜」。有些公館菜,亦如宮廷菜一般,附會張皇以矜貴盛。有些公館,則因其德業較為長久,故其菜色遂影響廣遠,如稍早的左宗棠「左公雞」,稍晚的譚延闓的譚廚。湖南菜原本在中國幾大菜系中不入品裁,卻因譚府廚藝而躋身上流,故後來所謂湘廚、彭園,都打譚府名號。

相對來說,文人菜在清代本為主流,袁枚《隨園食單》上承陳眉公、李笠翁而氣壓當時官僚富商之席,故尹文端督兩江時,令其平章飲饌事,諸家食單都要由袁枚來品第。其他著名食譜,如李調元《醒園錄》亦皆為文人士大夫品味。

到清末,這種情況卻為之一變。宮廷菜、公館菜崛起而文人菜沒落。因為文人這個階層急遽萎縮,文人清雅的生活品味也不再是新時代所講求的了。

梁先生的飲食散文,放在這個脈絡中看,便饒富興味。

梁先生從不寫宮廷菜、公館菜,但他也不復興或繼承文人菜那個傳統。梁先生談的主要是市井菜,也就是《東京夢華錄》《夢粱錄》《西湖老人繁勝錄》那個路數,如便宜坊的醬肉、北京街頭的豆汁、烤鴨、糖葫蘆之類。名貴的菜或達官顯貴的席,梁先生當然吃得多了,但他筆下主要不是談那些,偶說熊掌,也是在市肆中吃著的。

換言之,他與明清文人基本上是不同的。那些文人大抵強調家庖,故各有秘製之技藝與烹調觀念,梁先生則在家中、也在市肆間隨意地吃。

文人重清雅,如袁枚主張「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又云在廣東食冬瓜燕窩甚佳,取其以柔配柔、以清配清云云。梁先生則不追求這種清雅的品味。

又,文人飲饌,對酒之重視,時或在菜之上。故宴會通稱酒席;文人雅集,則是詩酒酬酢,所謂:「詩社何妨載酒從」。《無錫金匱縣志》說當時人聚會作詩之燕宴,只是有餚核數盤、飯一盅,酒倒有八九行,亦可見酒重於菜,聚會主要是吃酒。梁先生則不甚飲酒,對酒也少品題。

也就是說,梁先生在民國以後,與新月派諸君結社,貌若延續著古代文人結社的傳統,實則模仿著歐洲紳士沙龍及俱樂部。可是這個俱樂部在飲饌趣味及走向上,又並不同於歐洲的紳士,與中國當時的上流社會或資產階層也是有距離的,反而比較接近市民飲食。

然而,所謂接近市民飲食又是有但書的。

(該圖片由FuRealPixabay上發布)

梁先生的家世和文化修養,均使他並不夷同於市民飲食。他雖以市肆飲饌為題材,但對北京風土的追憶、對市肆人情之描寫、對市肆吃食進行文化點染(例如引詩來論北京的烤鴨如何肥美),卻令市肆吃食洗脫了一層市井煙塵氣,鋪上了風土人情味兒與文化味兒。這些味兒,不同於明清文人的清雅品味,可卻實在是文人飲饌傳統的最好繼承者與發揚者。古代的文人飲饌,本來也就是針對市井吃食的文化加工;梁先生這些飲食文化散文,則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文人對市肆飲食的文化加工。

在這番加工中,梁先生巧妙利用了時間感,讓市井吃食因其有歷史性而與市井世俗隔了一層。他所談的,很少是眼前街上店舖裡的東西,多是舊日北平青島之物。由於時間造成的審美距離,它會使那些再通俗不過的東西,因歷史性而顯得不再通俗,如我們看《東京夢華錄》那樣。彷彿那些飲食,正代表著一個豐饒有人情有內涵的世代,而那個世代已離我們遠去,我們只能咀嚼其餘芳,含詠其滋味。

於是,我們便可以看到梁先生藉飲饌「憶事懷人兼得句」(義山詩),吾人則由其所述,而品味咀嚼了那個時代。飲饌的文學社會學,在此另開了一扇窗子,正可供我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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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