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清代才是高峰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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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min readMay 15,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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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瓶醋談文學,動不動就說唐詩宋詞,不知清代才是高峰。

清代文學為什麼是高峰?說情、說心、說道、說社會、說人生,都可以;但此處先由文字技藝說。因為文學的基本性質就是文字之技藝。文字不過關、沒魅力、沒創新,說東道西都沒意義。

對文字一道,古來文人不斷從審美的角度予以開發,形成了文學的傳統。然而文字技藝,尚鑽研未盡,清人於此發皇之,遂致窮奢極侈、盡態極妍,其實是不可否認的。

底下我以康雍乾為中心,略為上推下衍,以說這貫穿整個朝代的特色。以詩為主,略及其他。

先講集句。集句之法,古代早已有了,晉傅咸曾集《孝經》《論語》《毛詩》《周易》為詩,宋王安石亦集了幾十首。

可是這乃文人遊戲,論者弗重,故黃山谷說它是百家衣。劉攽也不喜歡,批評晁端彥:「君高明之識,何至作此等伎倆?集古人句,譬如蓬蓽之士,適有佳客,既無自己庖廚,而器皿餚盒假貸於人。意欲強學豪奢,而寒酸之氣,終是不脫」。蘇軾也嘲孔毅父說:「羨君戲集他人詩,指呼市人如小兒。天邊鴻鵠不易得,便會作對隨家雞。退之驚笑子美泣,問君久假何時歸?世間好事世人共,明月自滿千家墀」。所以集句成集者,最早只有宋葛次仲三卷;有總序的,則以文天祥集杜二百首為最早,在當時已稱大觀。

金有元好問集陶、高士俊集杜;元代有張雨集李白、王維,愈來愈盛。明代沈行詠雪集句二百餘首、集古梅花詩三百六十首,又集古宮詞、杜忠孝詩各若干首,編成《貫珠編貝集》。另有童琥《草窗梅花集句》三卷;李東陽《集句錄》一卷、《後錄》一卷;夏宏《聯錦集》三卷等,規模及流行均盛於前。

元好問編《中州集》、錢謙益編《列朝詩集》,都把集句詩收入。朱彜尊《明詩綜》不錄。因此頗有人以為清代不重集句,實則集句詩十之八九均屬清人作,盛況又非宋明所能及。例如張吳曼《梅花集句》二卷二百首;劉鳳誥《存梅齋集杜》三卷三百四十餘首;戚學標《鶴泉集唐》三卷三百四十首,《鶴泉集唐初編》二百六十首,《鶴泉集杜》千餘首,《集李》二卷三百六十首;梁同書《舊繡集》二卷,集杜各體二百八十首;陳榮傑《集唐詩》五百餘首;恭親王奕訢《萃錦唫》八卷,集唐千首;黃之雋《香屑集》十八卷九百四十二首……,規模都嚇煞人。

不只量多,質也極精。如劉鳳誥集杜甫〈北征〉二百十首,寫北方邊塞,不啻自撰,神彩飛動。黃之雋集唐,不僅可以句不重出之條件仿作韓偓香奩詩,每詩下註明原作者及篇名,寫來竟勝似韓偓原作。他還能以次韻、倒押前韻、蟬聯(銜尾)、轆轤諸法去集。奕訢在這些方式之外,又增加月令、月日等集句形式,皆可謂窮極工巧。

集句詞、集句文更是古代沒有的。詞,朱彜尊《蕃錦集》,已極巧麗。陳朗作《六銖詞》竟集古詩為之,較朱氏集唐人句為尤難。此後集者日多,至《麝塵蓮寸集》而觀止矣!

集句是不完全的創作,因每一句都是古人的。但集腋成裘、百衲成衣,組織的工夫也很可觀。章法布局的考量,勝於練字鍜句。

且原詩的句子、既有的語意脈絡,經折解後重新組合,整首詩卻呈現出全新的意義。故每一句雖都是舊物,組構後卻不折不扣是一篇新作品,表達一個新意思。集句作得好不好,就要看作者能否用那些舊材料蓋出個新房子。而創作者的材料既是舊的,則又受材料之限制。若博採諸家,情況還好,若只限用一家詩詞,作起來可就難了。這都考驗著作者因難見巧的本領,擣麝成塵,集香屑而構樓台,工夫並不容易。

以上講的是集詩詞,集聯則不可勝數。對聯一體,起於五代,把原先掛在門上的桃符換成對聯,一年一換,成了風俗,又漸漸成了文人雅玩,並做為學詩之階梯,兒童學詩,輒令其由對對子開始。

宋代開始用於楹柱,但作者還不多,元明以後漸盛,清則大昌。梁章巨《楹聯叢話》序說:

我朝聖學相嬗,念典日新,凡殿廷廟宇之間,各有御聯懸掛。恭值翠華臨蒞,輒荷宸題;寵錫臣工,屢承吉語。天章稠疊,不啻雲爛星燦;海內翕然向風,亦莫不緝頌剬詩,和聲鳴盛。楹聯之盛,殆無有美富於此時者。

把文學昌盛之原因歸功於帝王提倡,乃清代士大夫之慣技,實情當然未必。只因此體向無專著,梁氏輯成十門十二卷,故拉皇帝做帽子兼擋箭牌罷了。

十門,分故事、應制、廟祀、廨宇、勝跡、格言、佳話、輓詞、集句(附集字)、雜綴(附諧語)。所謂集字,是集碑帖文字,例如顏真卿〈爭坐位帖〉可以集成「校書常愛階前月,品畫微聞座右香」「畏友恨難終日對,異香喜有故人藏」等各種聯。雜綴中則記了一些更奇巧的。例如聯語多半寫在紙上,貼於楹柱上或掛在廳堂上,但也不乏刻於竹木,或用漆加雲母石,或嵌牙鑲玉的。還有人出巧思,刻字在玻璃上。因玻璃兩面透光,所以構字特令其正反兩面看都一樣,云:「金簡玉冊自上古,青山白雲同素心」,上制一橫額,叫「幽蘭小室」。凡此之類,不勝枚舉。

不要以為這是小道,清人最看重它了。試人有才無才,總叫人對對聯;文人談掌故,也多集矢於此。若人過世了,輓聯就代表了他一生的評價,死生交誼,輒由此見之,寫者與受者家屬都極重視。因而後來曾國藩甚至自認為他最可傳世的,即是其聯語。許多人文集中也附收聯語,成為清代特有的人文景觀,沿續到民國。許多文人,詩文皆無甚表現,僅以制聯著稱。

因作對聯之風昌盛,反過來影響詩創作的,是詩鐘之出現。

詩鐘,嘉道間創於福建,本是一種文人雅戲。在文人聚會時,出兩個字,讓大家作對仗,也就是律詩中之一聯,分別把兩個字放在上下聯中。如碧雞二唱,就是將碧雞分置每一句第二字中,作成「殘碧殿秋如有戀,老雞知曙耐無聲」之類詩聯,一唱至七唱均仿此。

在題目發下去,趁大家攢眉苦思之際,燃起一炷香,綁一條絲線,在線掛一枚銅錢,底下則有個銅缽。待香燒完,把絲線燒斷了,在線銅錢即掉了下來,當一聲,敲在缽盤上。表示時間到了,收卷,再開始評審。因有這敲缽盤的過程,所以叫做詩鐘。

也稱折枝,用孟子「為長者折枝」之典故,意謂這是小玩意兒。這種清嘉道以後盛於閩台,流衍於各處的文字遊戲,各詩社雅集時最喜玩之。

玩法也很複雜,上述是最簡單的一種,其他還有各種格。例如分詠格,寶劍、崔鶯鶯,可作成「萬里河山歸赤帝,一生名節誤紅娘」,上句講寶劍的事,下句講鶯鶯。嵌字集句,則如女花二唱:「商女不知亡國恨,落花猶似墜樓人」「神女生涯原是夢,落花時節又逢君」等,均集唐人語。另有捲簾格,由後面倒念回來等,不贅述,此風至今台灣詩社間還常舉行。

與詩鐘近似而流行更早的是酒令。古代為禁止人酗酒,筵間設有「萍氏」,萍即浮萍,浮而不沈,不使人沈溺於酒,後來稱為酒糾。意謂喝酒也是要講規矩的,不准胡鬧。但這只是禁止胡鬧,尚不能創造出飲酒之愉悅來,文人酒令就是要既使飲酒有秩序,又要讓它有美感、有情趣的。

常見之法,最古為即席賦詩,始見《左傳》昭公十二年齊景公入晉賀嗣君即位時。其次是聯句,如漢武集群臣宴飲柏梁台聯句作詩,皆為廣義之酒令,後世則有酒籌,把詩句刻寫在竹籤上,大家拈籌看句子切合誰即由誰飲,《紅樓夢》中「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所記行令,就是拈籌。

其法,例如拈到「玉顏不及寒鴉色」,就讓臉黑者喝;「卻嫌脂粉無顏色」,則臉白的人喝;「世間怪事哪有此」,號稱不怕老婆者喝;「莫道人間總不知」,怕老婆而不承認者喝;「隔籬呼取盡餘杯」,自持籌者起,隔一人飲一杯;「寒夜客來茶當酒」,得此簽者終席不能說酒字,每犯罰一杯;「福祿壽三星共照」,年長者三人飲……。花樣千變萬化,清俞敦培《酒令叢鈔》設有三百廿七種之多。

拈籌為酒令中一大類,其他還有拇戰令、口述令、飛花令等。飛花令是主令官出某字為令,下一人就要馬上想出古人詩句,句中要有那個字,然後看這個字在句中是第幾字,即由出句人順序往下數到第幾人,那人就要趕緊再想出一句。時間可以燃香、刻燭計之,到時候還想不出則罰酒。

這些酒令均非創作,只是文人嫻熟古詩文,藉以玩耍,與詩鐘不同。但也有半創作的,如曲直格,先歪曲古人詩一句,再以一句來解釋,例如「少小離家老二回」,老大呢?「老大嫁作商人婦」;「勸君更盡一杯茶」,為何不喝酒?「寒夜客來茶當酒」。

另有近乎創作,與集句類似的,是聯綴詩令,什麼都可以組織貫串成句。例如把詞牌聯起來:長相思,十二時,燭影搖紅,玉漏遲。曲牌加劇名加詩經加西廂:「虞美人、上小墳、縞衣綦中,哭聲兒似鶯囀喬林」,或「風流子,上天台,日之夕矣,倩疏林你與我掛住斜暉」。並頭並蒂四書令:「一則以喜,一則以懼」,並頭;「益者三友,損者三友」,並蒂。千家詩貫千字文:「雲淡風輕近午天,天地玄黃,黃鶯兒」。曲牌頂針令:「摘盡枇杷一樹金,金生麗水,水仙子」。

如酒令般大盛於清的,還有燈謎。

民國九年王文濡序《春謎大觀》時說:燈謎源於古之廋詞、隱語,宋仁宗時,上元節拈詩作謎,粘在燈上讓人來猜,遂有此風。但當時燈謎大都一句一謎,故有獨腳虎之稱,又把猜燈謎叫做文虎之戲或射虎。「自宋以下,元明無甚著聞。有清一代,取材廣博,創格宏繁。名家筆記中往往見之。專書之刊,始自唐薇卿、俞曲園兩先生」。

此文論燈謎至清大昌,甚晰。但有可補充者二。一是燈謎盛行,早在明季,阮大鋮的名劇,也是明末最好的戲曲,就叫《春燈謎》。二是所謂創格宏繁,指燈謎玩法奇多,清顧鐵卿《清嘉錄》記謎格廿四種,《拙廬談虎集》載六十格,《廋詞百格》與《謎格釋略》增到兩百餘格,清末民初大約達到四百多格(見韓英麟《增廣隱格釋略》)。

常見者,如鞦韆格,謎底限二字,倒讀以扣謎面。如今天,打一國名,謎底是日本。倒讀即本日。捲簾格,謎底三字以上,自後向前讀。如總愛吃苦,打成語,謎底是食不甘味,倒讀即味甘不食。徐妃格,謎底兩字以上,偏旁部首相同,去掉偏旁的一半,意思扣合謎面。如萬綠叢中一點紅,打一中藥名,謎底是硃砂。諸如此類,不可殫述。

燈謎看來是雅俗共賞的,但事實上文人所作,不會像上面舉例那麼直白,都是就經史子集或古詩文中找謎題的,制題又頗見機巧。甚至還有整篇文章都由謎語構成的。

如編《橐春園燈話》的張起南,有徵謎啟事云:「昔《文心雕龍‧諧讔》一篇,言謎之本末具備(劉全),所謂意生於權譎(局詐),而事出於機急(促織),非徒托遐想於五弦(鴻)、作他人之三昧而已(戲術)。然而舌花散馥(蓮香)、竹簡生新(竹青)。妙擅制於天衣(神女),裁縫滅跡(紉針);傳全神於阿堵(畫壁),繪畫添毫(象)。既一一以如穿(珠兒),復絲絲而入扣(織成)……」,欲搜羅無鐵網之遺,俾組織煥錦裳之彩,儷文制啟,聯綴成謎,窺此一斑,亦可知文人之狡獪矣!

王文濡說:直到清末民初,詞人況蕙風等還在上海立「萍社」,專事謎語。可見此風在文人娛樂中占的分量。而其所以如此,他解釋是:「新舊黨人奔走運動、爭名奪利之日,而伏處寒江,數十窮措大之學問、之經濟、之氣概,消磨於遊戲文字之中」云云,其實也可以解釋整個清代的文人遊戲風氣。若說它有什麼價值,則他也說了:「雕蟲小技,雖不合乎大雅,而遯辭寓意,環譬譎指,要自寓乎弼違曉惑、警世諷時之旨。梓而行之,鴻爪雪泥,藉此不沒,亦以見繁華齷齪場中尚有此韻人韻事之點綴也」。

接著我們不妨談談箋啟尺牘。文人函札到了清朝,有更多遊戲性,跟古代不盡相同。這些文字,代有名家,清初李漁、陳維崧、毛奇齡、周亮工就都有聲於時,後來袁枚《小倉山房尺牘》更為暢銷。社會上流行的《秋水軒尺牘》《雪鴻軒尺牘》,大作文字套語,則幾如畫苑之《芥子園畫譜》。其文體,除了駢散之外,還有一類似駢似散非駢非散的,受八股制義影響而成,運用在公牘上,如《制義叢話》所說:「今日應制格式、奏議體裁,以及官文書文字,若非以制義之法行之,鮮有能文從字順各職其職者」。

這種文體,當然抒情達意均無不可,但許多空套亦生乎其間。《制義叢話》舉了個笑話,說有人作了兩股文章,形容那些空話是這樣說的:「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中懷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來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維,曷勿考記載而誦詩書之典要。元後即帝王之天子,蒼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億兆民中已非一人矣。思入世時而用世,曷弗瞻黼座而登廊廟之朝廷」。這樣的文章,近乎耍嘴皮,兜來扯去,文字可能典雅矞皇,內中實空洞無物。但在考場上寫慣了這類文章,做官寫奏摺辦文書、跟同僚來往函牘,乃至審老百姓案子的判詞,也往往落筆即成此調。

早在康熙二年,李漁就基於「以學術為治術,使理學政治合為一編」的理想,編了一本《資治新書》,收羅清初明末諸公治獄之詞。令瞧不起他的人大吃一驚,說這才是經濟實學。

可是這時的判牘就已經非常賣弄了。一姦殺案,秦瑞寰的判詞是這樣的:「周卿禮法不周,淫色是好。袁氏,卿之表妹也。玉台之鏡未下,明珠之贈杳然。而深入孤闈,強偕鴛侶。氏之貞心匪石,卿之色膽如天。縛手逞強,喊聲驚遁。踉蹌失履,休雲好事難成;躑躅悲鳴,自分投環一死。香雲素紙,足以明氏之志矣。卿斬允當,監候」。這樣的判牘,尚是講經世之學時所作,雖用典、作對仗,卻無空話廢話,後則文華日盛,刀筆流行了。縱然如此,奏議判詞中,好文章仍不少,也不可一律抹煞。過去論清代文學,沒有人在意這類文字,當然是不對的。

再回到詩來看。

文人應酬唱和之多,古代也無法跟清朝比。《石遺室詩話》卷十六:「次韻疊韻之詩,一盛於元白,再盛於皮陸,三盛於蘇黃,四盛於乾嘉。……大抵承平無事,居台省清班,以文酒過從。相聚不過此數人,出遊不過此數處,或即景、或詠物、或展觀書畫、考訂金石版本、摩挲古器物,於是爭奇鬥巧、竟委窮源,而次韻疊韻之作伙矣」,把乾嘉次韻疊韻的原因講得非常清楚。若要補充,則當云清代士大夫標榜之風亦特甚。凡名家詩文集,序文往往多至十餘篇,像王漁洋刻《阮亭詩選》,序文竟達廿七篇,古豈有此?

好事標榜,應酬唱和之外,清人又逞才出奇,凡古人所沒嘗試過的,都想試試。例如唐人詩,五十韻、一百韻已是不得了的巨製,清朝人卻常把一整個韻部的字都用完。

像斌良一首〈旅次書懷〉,用盡了八齊韻一百二十三韻,朱香初〈華山懷古詩〉更用完了四支韻四百六十二韻字。用盡韻字,不惟篇幅宏巨,許多字極冷僻難認,也都要用,正是刻意因難見巧。

題材。清人常作一些組詩,以題材奇異、組織龐大取勝。

如寫秋,彭泰來有秋晨九詠,分詠屋、艇、竹、菜、燈、衫、被、女、士。唐惲宸觀秋則詠空、露、嶺、塘、香、柳、雁、瑟、夢。郭麐九秋,詠潮、林、煙、寺、燈、柝、衾、賓、蝶。陳訏秋吟,詠十四種:容、聲、花、草、山、江、燕、露、水、鷹、雲、蟲、砧、柳。

像這樣的作品極多,詠雪,就有雪案、雪幾、雪屏、雪瓶、雪床、雪帽、雪裘、雪卷、雪箋、雪硯、雪筆、雪墨等等。詠船則有漕船、官船、酒船、漁船等幾十種。詠枯,也有枯寺、枯桐、枯硯、枯澗等幾十類。黃族來詠秋,多到六十一題,徐謙秋興達到九十題,均洋洋巨觀。詠月、詠山、詠聲音、詠影子,都動輒數十題。

題材中亦頗多新事物,如菸草、眼鏡、照相、洋酒等。從清初就有,後來愈來愈多。在晚清梁啓超、譚嗣同倡「詩界革命」時,誤以為新名詞入詩及以詩寫新事物之議,就叫革命。其實諸君當時太年輕,所見不廣,不知清詩本來就是如此的。

亦有題材未必新,但寫法上創新。

如梅,宋代以後多有寫之者,那我就來寫它幾十上百首,集為百梅詠什麼的。

又如閨怨,唐以來寫之已多,怎麼辦呢?平一貫作了十八首,限七律,再限溪、西、雞、啼、齊五字為韻,再依次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兩、半、雙、丈、尺開頭,再者每首中還要含此十八字。怎麼樣?李白復生,恐怕也作不來吧!

諸如此等,不一而足。再就是由古人詩中生出題目來,隨便找一首古人詩,每一句就做個題目,分而詠之。

詩體方面,變化也較多。一種是古有而作品較少者,清人大量創作;一種是嘗試新體。

如竹枝詞柳枝詞,宋葉適曾作〈橘枝詞〉,此外沒什麼太多變化,清人則不但郭麐、潘眉有衢州橘枝詞,彭啟豐有洞庭橘枝,顧光還有桃枝詞、王初桐有棗枝詞、任崧珠有嶺南荔枝詞。朱彜尊作〈鴛鴦湖棹歌〉亦此體,旁及藏書紀事詩、外國竹枝詞(從尤侗到清末黃遵憲等),發展成雜事詩一大門類,動輒百首數百首。記事、征地理、見風俗,成抒情言志之外一景,我另有專文介紹,此處就不多談了。

宮詞也是如此。古代不乏佳作,但作品最多卻在清朝。順治間陳孫蕙有宮詞百首,其後如孟軒廿二首、唐宇昭四十首、莊師洛十國宮詞、秦蘭征天啟宮詞百首、王譽昌思陵宮詞二卷、周季華天啟宮詞百首、高兆啟楨宮詞、趙士喆遼宮詞百首,以及楊恩壽用詞體作的歷代宮詞等均是。

此類作品與古宮詞,特別是唐五代人所作不同處,在於那些宮詞以情思緜邈勝,清人之作則與竹枝詞雜事詩類似,兼有史乘之意。故往往自注詳核,足備故實,考證亦可觀。

另外就是以詩談藝論學。

古有杜甫論詩絕句之類,清人大力發展之,論詩、論畫、論詞、論曲、論印、論墨,無所不有。光是論詩絕句就超過萬首,是一大談藝資料庫。

論學尤普遍,康乾以後,博學的傾向,不只表現於其經史考證著作中,更常體現於詩里。考據金石、版本、人物交往,流行端緒、史事關涉、地理辨訛……,無之不可。

雜體之盛,也屬曠古所無。如魏禧有遊仙詩三十二韻,自註:「偶與兒輩談平字詩體,因隨筆作此示之」。詩不是重點,重點是這種罕見的詩體:平字體,通篇平聲字,不入仄聲。他還有〈賦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一詩,用四言、五言古、七言古、五律、七律、七絕各作一首,五絕四首。一題分用如此多詩體,古代似未見。

其他如一首詩中由一到七言都有的,元稹曾作過,清人就也有仿作,且更擴大到一至十言。

聯句,韓愈孟郊擅場,清人就作得更多,光方濬頤一個人就有早春聯句用四豪全韻、論文聯句用十四願全韻、雜興聯句用十五合全韻……等,逞才斗豪,古人無以加之。

又如十二生肖體,一詩中每句講一個生肖,吳之振以下,多有作者,甚至一首偶為之還不過癮,會作成十二首組詩。九言詩、一字詩等,亦不少見。所謂一字詩,是每句中都有個一字。若疊句詩,就是每句都用疊字。也有每句都用兩個重複字,但不連綿成為疊字,必須分開。這本是古代所忌諱的重出,《文心》談文章應「權重出」,即指此,但現在就故意以重出為體。

還有疊韻,如清初趙吉士以樓游流留秋、塵真人伸紳、余居書疏魚、論存孫樽墩為韻,作了四首律詩,然後疊韻到千首,編成《林臥遙集疊韻千律詩》,後又作了五百首,編為《千疊餘波》,嗣後又陸續作了三千首。你說古人有這麼搞的嗎?

以上對清人在文字上耍弄之技的描述,限於篇幅,可說講得極簡極簡了,但相信大家已看得目炫神馳,不知究竟還有多少花樣。許多人說中國文學到清朝已經過於成熟,沒什麼創造性了,殊不知文字、題材、文體上的探索方興未艾。大篇幅、大型組詩,以及數量龐大的作品,也顯示了清人創作力之旺盛。

至於結合文人詩酒雅集的各種文字遊戲,更是發展蓬勃,難描難述。兼以女性大量加入文壇、滿人參與漢文學創作、康乾嘉時期鬼狐詩人及道咸以後降乩的神仙詩人亦廁列其中,誠可謂異采紛呈。

不論我們對它在思想上、抱負上有什麼意見,其文字技藝研練至精是無疑的,不容抹煞。今後,中國文字要再開新境,這也是個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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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