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何時雕龍?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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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min readDec 27,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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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中國文學理論,《文心雕龍》是天字第一號的重要典籍。這是現在大家都知道的事。

但現在是以文學理論、文學批評的角度來看它,古人也這樣嗎?

杭州靈隱寺前飛來峰旁有個冷泉亭,亭上有副對聯說:「泉自幾時冷起?峰從何處飛來?」我們看《文心雕龍》,也要想想:泉自幾時冷起?

一、

古人主要是從作文的角度來看,認為《文心雕龍》講為文之用心,談的是怎樣寫文章,而不是評鑒文章。

我們現在所謂的文學批評,跟看戲差不多,是看一出戲之後,討論其優劣是非。古代文論,卻常不是看戲評戲,而是說你要演戲的時候,這部書對你有何指導作用,如何幫你演好戲、寫好文章。

這樣的角度,恐怕更主要。例如給《文心雕龍》做了目前可見第一本注解的黃叔琳,既注也校,是《文心雕龍》研究的功臣。他的本子有篇序,即說寫文章若想要上追古人,《文心雕龍》就是你的津梁。

其次,《梁書.劉勰傳》說《文心雕龍》主要是論古今文體的。史家在談到劉勰時,覺得劉勰這個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寫了《文心雕龍》。所以《劉勰傳》對於劉勰個人的問題,如生於哪一年、死於哪一年,什麼時候出家等,都語焉不詳。以致我們現在還爭論不休。因為《梁書》實在太簡略了。

這也不能怪史家,從史家角度看,劉勰這個人確實無足輕重,是大時代的小人物,能名留青史,只因他寫了《文心雕龍》。

那麼,《文心雕龍》是什麼樣的一本書呢?史家說:論古今文體。

換言之,古人在談到《文心雕龍》時,主要談的,要麼是文體問題,要麼是一本教人如何寫好文章的書。

在《序志篇》中,劉勰自己說它之所以要論「為文之用心」,則是因「君子樹德建言,豈好辯哉,不得已也」。要立言垂世。而其所論,似乎也重在為文之用心和文體論的部份,跟今人所談不大一樣。

第一批引用這本書的日本人空海《文鏡秘府論》,在第十四卷引用了《文心雕龍》中的《聲律論》。聲律的問題,自永明到唐朝初頗為人所關注,是因這個時期恰是近體詩形成的階段。可是今人對此,則無大興趣。

二、

現在《文心雕龍》能見到最早的刻本是元朝至正本。唐朝的敦煌本是抄本,但是這個本子出現很晚。我們看版本,不能看版本原來的時代。早期版本可能出現最晚,像黃叔琳在作《文心雕龍》注時,就沒有見過唐寫本。

那他有沒有見過元至正本呢?也沒有。至正本,現藏上海圖書館,清代注家卻大體都沒看過,用來校正的多只是明朝的本子。明本,我們現在可以見到馮允中的本子,藏在北京圖書館。

但我們用來做研究的,最早只是梅慶生本。是個比較簡略的音注本。它的年代已經很晚了,是天啟二年(1622)。

黃叔琳的注本在乾隆三年(1738),幾乎隔了一世紀。後人把紀曉嵐的評語附進黃叔琳注本去,大概是道光十三年(1833),又晚了一世紀。等到黃侃先生刊行《文心雕龍劄記》,則已經是民國十六年(1927)了,又是一世紀。

敦煌出土的唐抄本只是個殘卷,保存的是《文心雕龍》上半部,從〈原道篇〉到〈諧隱篇〉,下半部沒有。或許古人只重視上半部,下半部可能根本就沒抄,也未可知。這是《文心雕龍》流傳的大致情況。

所以,《文心雕龍》之研究時段乃是從明朝晚期到民國,可以看成是清朝人恢復古代絕學的一部份。

這情況就類似前面介紹過的《墨子》。中國古代很多學問其實都失傳了。例如現在一談到諸子百家,聽起來似乎很龐大、很豐富、很了不得,可仔細想來就知道諸子百家多半已絕。

先秦的農家就一本書都沒有留下來。陰陽家也一樣。名家,除了《公孫龍子》殘篇之外,惠施的學問也只在《莊子.天下篇》中附見一小段。

兵家,在山東銀雀山竹簡出土以前,所能見到最早的《孫子兵法》只是曹操整理本。而黃石公《素書》、太公《陰符》等,多半是偽造的。所以諸子學很多都沒法子談。清朝人輯佚補缺、校定整理,才恢復了許多古人的學術傳統。而《文心雕龍》就屬於被恢復的傳統之一。

但我們也不能被這個新建的「傳統」所惑。新恢復的面貌,未必跟它原來的樣子一致。

三、

原來的模樣,亦非不可盡考。比方我們從歷代的書目中,觀察《文心雕龍》是怎麼被記載的,就可以知道古人是怎麼看《文心》。

我們現在說《文心雕龍》是一部文學理論著作。且有不少人說這是中國文學理論中最重要的一部,體大思精、空前絕後,是中國文學理論的巔峰。古人也這麼看嗎?

不然!最早著錄《文心雕龍》的是《隋書.經籍志》。《經籍志》把唐初還能見到的書幾乎都記錄下來了。後來,《文心雕龍》也著錄在《唐書.藝文志》中。但是,它們都把《文心雕龍》放在「總集類」。

什麼是總集?總集就像《楚辭》、《詩經》、《文選》等,是把各家的文集合起來才叫總集。

可是,《文心雕龍》是一個人的專著,為什麼這些官修史書,要將它放入總集類呢?推測編目者可能沒真讀過此書,或認為這是各家詩文集的評選,否則真無法解釋為什麼要將之放入總集類了。

此時,《文心雕龍》顯然不因文學理論意義而被人們欣賞,而是將之視為諸家詩文的總說,是對漢魏南北朝各家詩文綜合的敘述和評說。這是最早的評價,而顯然並不重視其獨立的價值,只看成是讀各家詩文集的輔助。

從宋朝開始,情況才漸有變化。雖然如《玉海》還是放入總集中;但是,已經有放入別集類的了,如袁州本的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放入別集,意思說這是一部個人著作。

也有放入子部的,可能認為其言說足以成一家之言,如《寶文堂書目》、《徐氏家藏書目》等。

但子部的書目也是有高下之別的。有些子部書是體系完備的,也有雖列於子部,但只屬於雜著、雜記。就像李商隱《雜纂》,便沒有收在文集,而列於雜著中。《文心雕龍》在不少書目中就只放入子部的雜著類,像《菉竹堂書目》《脈望館書目》等。

明朝的《文淵閣書目》,則把它放入文集類,當成劉勰自己的文集。

這些書目都承認了這部書獨立的價值,但完全不從文學批評的角度來認知其價值。

四、

另有一類書,是文學批評類的前身,叫做文史類。

如歐陽修編的《新唐書.藝文志》就將《文心雕龍》放入文史類。《崇文總目》、《通志》、《遂初堂書目》、《直齋書錄解題》、《文獻通考》、《宋史.藝文志》都是如此。

早期,目錄學中並沒有詩文評類。文史類所收,大體上就是後來放入詩文評類裏的東西。所以在把該書列入文史類中時,可能已經比較能看到《文心雕龍》在綜論文學史上的價值了。

等到真正放到文史類,認為劉書是對文學評說的,是衢州本《郡齋讀書志》,還有明代的《玄賞齋書目》、《絳雲樓書目》等。

《絳雲樓書目》就是上面我們所提過的錢牧齋的書目,後來書被火燒了,我們看不到。這些是放到文史類,認為它是文章的評說。真正放到詩文格、詩文評這一類的是《好古堂書目》和《國史經籍志》。

《國史經籍志》是明代萬曆年間焦竑所編。明代後期如《澹生堂書目》、《述古堂書目》、《讀書敏求記》都已經把它放進詩文評類了。《四庫全書》也是如此。

從《文心雕龍》的著錄情況看,我們就可以看出一些問題。唐宋人多將此書看成是總集、別集,並不重視其文學評論的價值。宋朝開始放入文史類,到明朝才看成是詩文評。可見《文心雕龍》被看成論文之書是非常晚的事。

五、

其次從《文心雕龍》的評論上看。我們現在對它評價很高,古人則否。

古人不大重視《文心雕龍》,所以《文心雕龍》才會若存若亡於天壤之間。從梁陳到明代中期,《文心雕龍》的讀者並不多,也很少人談到劉勰。

品評《文心雕龍》的,第一個是沈約。劉勰寫了書之後,時人不貴,於是便想辦法讓沈約看。沈約看了之後很重視,於是這本書就不一樣了。

可是,梁朝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討論過《文心雕龍》。大家知道:劉勰活到梁武帝時期,那是個文學很盛的時代,蕭梁是繼曹魏之後最盛的文學家族,這個家族中每個人幾乎都有文集。而且,劉勰跟蕭梁王室的關係很親密,做過幾個王的秘書。

然而沈約之後,就是沒人談他,毫無影響。沈約很重視云云,也僅是史書上的描述,沈約本人沒有這方面的文字記錄,故亦不知其具體評論如何。

齊梁時期,南方出現了四聲八病說,這個理論傳到北方,北方也有討論。隋朝有一個人叫劉善經,他寫《聲律論》,因談四聲論的問題,所以引到了劉勰書。

沈約重視劉勰,可能也是由於劉勰的《聲律篇》。因為沈約談四聲八病,很多人反對。當時人不了解四聲。四聲是個新概念,中國古代人只講五聲,宮、商、角、徵、羽。很多人則將四聲與五聲混淆了,同時覺得講四聲可能沒有必要。

所以或許沈約讀到《聲律篇》時,會覺得它好,是因為跟自己的理論很接近。人都是「喜其似己者」的,劉善經亦是如此。所以引了一段劉勰的話以為佐證。然而接著就講劉勰的說法雖然不錯,但可惜是「能言之者也,未必能行之者也」,他自己的文章卻寫得不高明,「但恨連章結句,時多澀阻」。

這是第二位評論者。第三個評論,是唐代初唐四傑之一的盧照鄰。

盧照鄰是個倒楣蛋。初唐四傑,命運都不好,盧照鄰個性幽閉,住在墳裏,自號幽憂子,文集就叫《幽憂子集》。他寫過一篇《南陽公集序》,裏面講古來文人都相互看不起。曹丕在《典論論文》已中談到文人相輕,但其實大家的才性不同,人不可能什麼都會,所以以己之長去攻人之短是不對的。

盧照鄰亦是這個意思,並說劉勰的《文心雕龍》便是屬於此類批評別人的無聊之書,且又沒批評好:「人慚西氏,空論拾翠之容;質謝南金,徒辯荊蓬之妙。拔十得五,雖曰肩隨;聞一知二,猶為臆說」。評價顯然也十分負面。

宋代的情況也不樂觀,只有四個人。一個是孫光憲,是五代時期《花間集》的詞人;另一位是與歐陽修一起編《新唐書》的宋祁,還有則是黃庭堅和葉庭珪。

葉庭珪的《海錄碎事》是一部類書。大家知道,類書的性質就是收集各類材料,所以才會在文學部中收到劉勰的《文心雕龍》。

黃山谷的評論則後來被很多人引述。因為在明代之前,從來沒有一位重要文人談論過《文心雕龍》,所以大家都喜歡說:你看黃山谷都那麼讚美劉勰呢!

可是黃山谷是怎麼說的?他寫信給自己的晚輩王立之,說劉勰的《文心雕龍》與劉知幾的《史通》這兩本書你讀過嗎?這兩本書,「所論雖未極高」,但是「譏彈古人,大中文病,不可不知也」。也就是說《文心雕龍》雖不很高明,但是批評古人比較中肯,是寫文章的入門書,所以不可不讀。

從以上的介紹,你就明白為什麼《文心雕龍》常被放在總集類、別集類等。明朝討論此書的人比較多了,但很多是鬼扯的,不知所云。

譬如,王文祿說,漢代鄭康成已開訓詁文之端,其文法文句,樸實剛健;唐代韓昌黎,已開八股文之端,「其篇達而昌」,文章通達流暢。到了宋元之後,訓詁課試之文,則「弱而瑣」,文章差了。這是在討論八股文的寫作問題,故上推其文體到鄭玄、韓愈。

可是,他說:漢到唐,中間也有「古文之妙者」,不可不取法。取法誰呢?他列了八位:曹植、陸機、庾信、江淹等,還有就是劉勰。

各位聽聽,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庾信、江淹、劉勰與古文有什麼關係?明人不學,卻常大言欺人,這就是一例。還有一些明人的引述或評論,比如沈津的《百家類纂》等。這是明朝人喜歡刻的一種叢書,常雜選一些僻書。

另外明朝人還有些評論,是在批本中顯示的。

楊慎(升庵)可能是最早提倡《文心雕龍》的人,曾用五色筆評點過此書,目前可看到的批語還有三十三條。我看過祖保泉先生一篇文章,說楊慎「竟然不嫌麻煩,用五色筆。這無異告訴人們,他非常欣賞這部著作。同時也表明,他是在比較安逸的環境中從事這項工作的」。

其實不是這樣。用幾種色筆圈識批點,乃明朝讀書人之習慣,如歸有光就也以五色筆批過《史記》。當時書坊還常刊行五色套印的各家詩文集批本。楊慎批過的書很多,他當然也喜歡《文心》,但這只是他批過的書之中的一本罷了。

其體例是:人名用斜角、地名用長圈,偶儷之切,以青筆紅筆圈之。如《文心.神思》「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材」,加黃圈。「然後使懸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燭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加白圈。「然則博見為饋貧之糧,貫一為拯亂之藥」,加紅圈。「至於思表纖旨,文外曲致」,加青圈。可見他所欣賞者,在於《文心》的文彩而非理論,其文彩還是以偶儷為重點的。

正因如此,所以楊慎解釋「風骨」才會說:「左氏論女色曰:美而豔。美猶骨也;豔猶風也。文章風骨兼全,如女色之美豔兩致矣」。這豈不是胡說八道嗎?黃叔琳注本曾批評:「升庵批點,但標詞藻,而略其論文大旨」。你看他這種解釋就知道:其實不僅是略其論文大旨,更是誤會其論文宗旨呀!

刊印過梅慶生本《文心雕龍》的曹學佺,重視文彩比楊慎更甚,且常注重句法字法。如《誄碑篇》「事光於誄」,批:「光字妙」。《雜文篇》「甘意搖骨體,豔辭動魂識」,批:「骨體亦佳」。這完全是以欣賞作品的方式在看《文心雕龍》,且看得非常瑣細。

然而不幸的是,他認為妙的字,其實常是錯字。如「事光於誄」的光,乃是先之誤;「甘意搖骨體」的骨體,乃是骨髓之誤。其毛病,跟鍾惺是一樣的。

楊慎鍾惺這些人,皆明代文壇上大有名望者,而其對《文心雕龍》之理解不過如此。此書之地位和影響也就可見一斑了。

六、

可是無論如何,明朝後期引述《文心雕龍》的畢竟漸漸多於從前了,清朝尤多。

不過,我要提醒大家,清人之所以重視《文心雕龍》,原因之一是目前討論《文心雕龍》的人所沒有注意到的。那就是:清朝駢文的勢力越來越盛。駢文勢盛之後,六朝的文集與作品水漲船高,常重新被抬出來討論。所以,清朝很多重視《文心雕龍》的人,乃是駢文家或者從駢文的角度來重視它。

譬如孫梅。孫梅編了本《四六叢話》,他是阮元的老師,所以《四六叢話》還有阮元的後序。阮元則寫過《文言說》。各位知道,六朝即有文筆之辨。但唐代古文運動後,力反六朝,以筆為文。到了清朝,阮元才重新恢復文筆論,認為文就應該是駢文,應該有對仗,這才是文章的正宗。

駢文這個名詞比較晚出,大概是清朝中晚期才有,之前只稱為麗體、駢儷、四六等,四六是最穩定的稱呼。就是柳宗元所說的「駢四儷六,錦心繡口」。孫梅的《四六叢話》中有很多地方引到《文心雕龍》。

另外就是沈叔埏。他寫過很長的一篇《文心雕龍賦》,用賦的形式來讚美《文心雕龍》,並總體概括《文心雕龍》的理論,所以這篇賦很重要。還有淩廷堪,他是經學家也是文學家,他的文集中有用楚辭體來紀念古代的文學家的,其中一首就是紀念劉勰。

又,劉開,他有《劉孟塗駢體文》,其中說:「宏文雅裁,精理密意,美褒眾有,華耀九光,則劉彥和之《文心雕龍》殆觀止矣」,認為劉彥和的《文心雕龍》是很棒的。

對《文心雕龍》的讚美,大量出自這批駢文家或者駢文的提倡者。像阮元,除了在《四六叢話》的序中讚美外,在《昭明文選序》中也有很多稱讚。還有,陳廣寧的《四六叢話跋》中也有不少讚語。

可是他們讚美的觀點,常不是因為《文心雕龍》的理論,而是因其文章。而《文心雕龍》理論的重要性,也是因其能為駢文張目、提高駢文聲望之故。

反之,讓我們來瞧瞧古文一派怎麼看。前已介紹過楊慎開始了對《文心雕龍》的評點。從此,《文心雕龍》漸為人所知。可是,明代歸有光、黃宗羲等古文家卻未對《文心雕龍》發表過什麼評論,清朝桐城派的方苞、姚鼐、劉大櫆等古文家,也對《文心雕龍》未置一詞。

到了清朝中葉之後,《文心雕龍》的地位日漸鞏固,古文家不能再對它視而不見了,所以也會對其有所評述。但這些評述,實與駢文家大相徑庭。

譬如方東樹是姚姬傳的學生,他的《昭昧詹言》是非常重要的文評著作,他說:孟子、曾子以及後來程子、朱子等人講說孔子之學,都還是不錯的,因為境界跟孔子相去還不太遠,「可謂以般若說般若」。後世小儒則不然,自己無真正體驗,空描虛說,就不過是些空話,像陸機、劉彥和、鍾嶸、司空圖等人論文,就屬於這一類。「不過如知解宗徒,其所自造則未也。……既非身有,則其言或出於揣摩,不免空花日翳,往往未諦」,往往講不實在。此評很有代表性,可見古文家對劉勰這本書不很重視,評價也不甚高。

這裏還要特別介紹一篇。清朝李執中的《文心雕龍賦》,比剛才姓沈的先生更長。

漢朝人開創了一種賦,是擬對體。比如《答客難》,有客來,跟我講了一通道理,然後我跟來人說道理不是你講的那樣,應該是這樣的,如此如此,於是說服了對方。這是漢賦中常有的文體,是一場辯論。但這個辯論是假的,用假設的問題引發了正面的議論,故而是一種說服體。而這篇《文心雕龍賦》就用這種形式。

它說有朋友來大罵《文心雕龍》:「譏文體之俳優」,說怎麼能用駢文這種不高級的文體來寫呢?且這麼爛的書居然能流傳下來?這書「辭纖體縟、氣靡骨柔」,軟趴趴的,風格還是停留在齊梁之間,注重打扮。所以,五十篇,洋洋灑灑三萬字,卻是「實藝苑之莫貴,何撰述之能儔」,是藝苑所不重視的,也不能進入著作之林。可是,居然這本書評價還挺高。他認為可能是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吧。然後主人展開辯護,認為《文心雕龍》的文章和理論都還不錯;最後,終於說服了客人。

這篇文章,充分顯示了《文心雕龍》的價值在清朝中期還是有爭議的。《文心雕龍》從「晦」慢慢到「顯」,開始有人為之注釋,有人開始讚歎,但是古文家還有批評的,形成一定的爭論。

這種爭論,很大部份不是我們現在所重視的文學理論問題,而常關涉其文章表現。因為《文心雕龍》乃駢文,其理論亦輒為駢文張目。

因此,從古文家的眼光看,其理論已經過時了。但是,講駢文的人認為文章既叫作「文」,本就應該重視文采,從《易經.文言傳》以來就是駢文,古文只是一個支流而已,這當然會引起蠻大的爭論。

總之,一件東西是什麼,常取決於人怎麼看。可是眼光既隨時代,也受限於人群。我們對一件物事,興高采烈地成一個方向去闡述、去誇譽、去分析時,總該注意還有不同時代與群體的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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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