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儒家是不願看見鏡子裡自己的人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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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min readApr 1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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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社會與文化因與西方遭遇,而產生了巨大的變化。猶如男子遇著艷姬,不免盡棄故步,被其魅惑以去。

彼西方之美人兮,卻也有個女大十八變之歷程。始則懵懂,許身上帝;已而「解除上帝魔咒」,如睡美人忽焉醒來,睜開理性之眼,覷著科技之巧。於是攜利炮堅船、鴉片奇器來我中土,懾魂奪魄以迄於今。

國人愛奇,當然也想著怎麼樣才能如她那般冶艷動人。方法揣摩了許多,雖總找不著竅門,卻也有了不少嘗試。其中之一,就是那神奇的「理性」。

據說西方是在啟蒙運動之後,才開始申張其理性的。由此發展了科學、出現了工業革命,社會因而一日千里,進步不已。所以我們也該申張理性、發展科學。手段,則是利用教育。

傳統中國教育,都說是「變化氣質」「學做人」,現在卻改成了「理性求知」。傳統儒學本是講成己成德、兼善天下的,乃一變而成為語文知識、記憶思辨。

沒人再強調「士不可不弘毅」之類問題了,因為「士」已經變成了「知識分子」。我思故我在,除了思以外,我不知道在哪兒。

這樣的教育、知識體系、倫理要求,努力折騰了許久,才漸漸體會到「思」之外,「我」可能才是更重要的。我除了會思,還有具體的存在感受。

或者倒過來說,是因有了具體的存在感受,才能有所思。

唐人盧仝《有所思》詩云:「當時我醉美人家,美人顏色嬌如花。今日美人棄我去,青樓珠箔天之涯。」,思耶、感耶?

空洞的、抽象的、概念的、邏輯的理性智力遊戲,其實並不存在。即或存在,也只是科學實驗室的安排,非生命之實況。因此,知識、理性應讓位給「生命」。

在其他知識領域仍沉醉於美人之家,還沒真正展開反省之際,新儒家率先揭竿而起,喊出「生命的學問」之口號,正顯示了傳統在這個新時代的活力。自詡新潮,依仿著西方現代性發展的各個學科,是看不清這一點的。

提倡「生命的學問」的,主要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降的港台新儒家及其後繼者。但這光譜並不限於所謂「保守主義」者。

例如社會及行為科學陣營的楊國樞;由西洋哲學轉身,並首倡「文化中國」觀念的傅偉勳都具有生死學的關懷,也強調生命的學問。

我在整個西潮熱流中,常維持著冷眼。

因為對現實生活有具體感受的人,不可能再像五四那時的先生們那樣,對現代社會、機器體制、工業環境、乾枯生活、慾望經濟等再繼續抱持漫畫式的憧憬,而要用已被訓練過的理性去冷靜剖析其利弊,並籌思改善之道,來平撫我常被刺傷的感受。

故「生命的學問」之徑路確實是與我心有戚戚焉的。但生命落實在何處呢?諸先生深入理窟,高談道德主體性、聖賢人格,有時不免玄遠,於開物成務、典章制度方面尚未具體討論。

而且,新儒家仍未擺脫現代化情結,仍努力將傳統文化朝理性、自由、主體方面靠。所以他們都只從「周初人文精神之躍動」往下講,把上古撇去。

這其實是胡適「截斷眾流」從老子開始講中國哲學的老路(雖然具體講法不同)。

謂中國文化中人文精神的發展始於周,周人雖承繼了殷文化,如周初「天」「帝」「天命」的觀念皆源於殷人,卻在文化的發展中注入了「自覺」的精神,擺脫了殷人原始性宗教神話與迷信的成份。

周人基於憂患意識而產生了道德意識,人開始有了自覺的表現,發而為責任感進而引生了「戒慎恐懼」「敬」的觀念,逐漸形成一種道德上的「敬德」、「明德」與「天命」的觀念。

轉化了殷人原始宗教的性格,而為一以「敬」為原動力的道德人格世界,中國之人文精神於焉萌芽。周之所以能取殷商而代之,即在一有精神自覺的統治集團,取代了一個沒有精神自覺的統治集團。

這其實就把周朝以前都歸入到原始性宗教神話與迷信的階段中去了。其一方面對上古文化無知、抹殺;一方面又只從自覺、理性來理解儒家文化,忽略了周公制禮作樂的典章制度作為。

自覺也許不可少,但制禮作樂的典章制度作為亦不可忽略。所以我要再繼之補論「生活的儒學」。這是因為港台新儒家多由哲學入手,上溯傳統,而所得偏於宋明理學方面。中國學問,尚有制禮作樂,整齊風俗那一方面,諸先生未及詳述。

我於八十年代後期,偶因機緣,參與兩岸交流事物較多,後更進入政府去實際經世施政,對社會文化發展乃有較特殊之體會,非僅在書齋中主靜、慎獨、致中和而已,更非僅在紙上蛀蟲魚而已。

繼而又出來辦大學,擘劃經營十餘載,努力想把古代書院之精神恢復到現在大學中去,藉以改造深陷現代化困局中的教育。這種經驗當然更強化了我把「生命儒學」發展成「生活儒學」的動力。

那時,配合大學中的禮樂治化,我也開始用古蹟活化運營、重啟名人故居、恢復禮制樂舞、規劃地方產業、建設新城市、文化活動策展等形式介入現代生活的脈絡中去。一路走來,二十餘年矣!

我認為:人對生活美的追求,是通於兩端的,一端繫在世俗生活的層面,即飲食男女、食衣住行、生老病死這一些現實生活的具體內容上;另一端則係在超越層,要追求到美與價值。

若只流湎於世俗生活慾望的馳逐與享樂,必將逐物而流,享受了生活,卻丟失了生命。若僅強調美與價值,生命亦將無所掛搭,無法體現於視聽言動之間。

故禮樂文明,是即飲食男女以通大道的。道在飲食男女、屎尿稗稊之間,成「不離世而超脫」的型態。

而此即為儒家道家之特色,故它不是超塵避俗的出世之學,也非欲至彼岸天國之教,它對具體世俗生活,如飲食、衣飾、視聽言動、進退揖讓,定了許多禮,正是為了將世俗生活調理之以成善的。

然而現今學界所介紹的傳統藝術精神、道德的形上學、天人合一境界、既內在又超越的型態、無執自由的心靈,其實都與我們現在每天過著的具體社會生活很難關聯起來。

我們一切食、衣、住、行,都強烈顯現著現代性,都市建設、生活環境、職業工作,也都與古代迥然不同。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能是分裂的。具體生活是現代、意識內涵則遙思古人。那些傳統哲學所含之精神價值,確實只是精神性的存在。思想只是一種「遊魂」,無軀體可以附麗,在具體生活中無法落實踐履之。

所以當代儒學,事實上僅以一種學術思想的方式,存活於大學或學術機構中。跟社會上大多數人之作息、生活方式、倫理行為不甚相干。

造成這種結果,當然是因社會結構整體變遷。但我以為當代新儒學本身也助長了這個形勢。他們面對現代社會,只以「存仁」「復性」的方式救之,希望現代人仍能重視歸根復命的重要性。

這只是弱勢的保存,並不敢企望讓儒學重新回到具體生活中去。儒學遂因此僅能是無軀殼的遊魂了。

而且,新儒家的義理及表述方式,充滿了學究氣,其語言非一般民眾所能理解。

如牟先生說「智的直覺」「良知的自我坎陷」「道德的形上學」「道德主體性」「縱貫系統、橫攝系統」……等,一般碩士生也聽不懂,遑論庶民!

儒家義理遂於漸昌隆於上庠講壇、學報專刊之際,愈來愈晦隔於匹夫匹婦,非尋常人士所得聞。偶或聞之,聞也聞不懂。

再者,整個新儒家的詮釋,由於深受陸王式孟子學之影響,偏重於從個體生命說,講盡心知命以上達於成己成德之學。講究的是心體活潑的鳶飛魚躍,直契天地之大化流行。

為學者,欲尋孔顏之樂處,以「心齋」達緻美善合一之境界,卻甚少考慮化民成俗之問題。儒家的實踐性,落在個體甚或主體道德實踐上者多,著在社會實踐者較少。

故論到生命德行之美,皆堪欣賞;想談談風俗文化之美、開務成物之道,輒遂默焉罕言。

以牟宗三先生論朱子為例。先生《心體與性體》三巨冊,功力之深,自堪嘆服。

然而所論只涉及朱子參究中和及有關《仁說》之討論。欲以此確定朱子上承伊川,所開之義理系統屬於橫攝系統,而與孔孟明道五峰陸王之縱貫系統不同。依其說,朱子學雖亦為內聖成德之學,然僅是「別子為宗」。

不管這個論斷對不對,我都覺得:如此論朱,實僅論及朱子內聖學之一偏。

而朱子絕對不僅是要人內聖成德而已。他對井田、經界、封建、社倉、稅賦、禮制方面,多所究心,以禮為本體,更深具哲學意蘊,重在開務成物。

他與湖湘派學者間的論辯,亦不只是參究中和的問題和《仁說》而已,更關聯到彼此論禮的歧異。

牟先生為其學力所限,僅能就形上學與倫理學方面立說,豐於仁而嗇於禮,故於儒者開務成物、行道經世之學,較罕抉發。

論朱子,亦復如此。其用心,在於立人極,教人逆覺體證仁心覺情,而存養於道德踐履中。但識仁之功多,究禮之意少,偶或論之,亦皆攝禮歸仁,於禮俱為虛說。對於宋代儒者如何藉其性理之學開物成務,實不甚了了。而不知朱子之所以能兼漢宋之學,元明清諸朝且視其為孔子之後唯一的集大成者,絕不僅因他在性理學方面的表現;僅由性理學上爭辯其是否正宗,其實也不甚相干。

這就可以看出新儒家的詮釋有其局限,並未充分開發可以作用於現代社會具體生活的資源。

牟先生論陽明也一樣偏宕。陽明學於明末清初備受攻擊,批評者或謂其為禪學,或以亡國之過相責,謂其袖手談心,無裨實際。

故當時有一股講實學之思潮,即起於這這種意見氣候中,批評講心學的人都不重實際,所以他們才要來關注實際問題,講經世致用之學。牟先生推崇陽明,固然絕不同於清朝人,但只從本心良知講陽明學,不知也不重其經世的那一面,跟清朝人又有甚麼大分別?

且牟先生有個著名的論點,即「良知的自我坎陷」。認為陽明講的道德良知無法直接開出民主科學,所以必須要把良知自覺地否定掉,轉為有執,才能開出知性主體,從而發展出現代的民主科學來。

此說爭論極大,或謂此說僅具理論意義,缺乏可操作性;或謂其理論未必可通。

我則以為這根本就把陽明學弄錯了,良知教本來就可開出事功,不需坎陷才能開之。陽明本人的事功,不惟在宋明理學家中罕有其比,就是講經世之學的,如永嘉學派或清初所謂實學學者,又有幾人比得上他?而且良知與經世致用本來一體,不能打為兩橛。王學,無論陽明本人或其後學,亦輒不忘經世。

故若由經世這個角度看王學,便完全無須牟先生那個理論,亦可以補充過去只由內證本心良知那一面去論王學之不足,看到王學與朱子學密切的關係。

我向來主張恢復儒家的經世性格,使儒學介入實際的政經社會體制;亦曾實際參與政事,從事「法後王而一制度」之工作。

但這個嘗試失敗了,儒學之政治實踐,機緣還不成熟,困難重重。

因此我另外構思了儒學的社會實踐、生活實踐之道。主張現今應將生命的儒學,轉向生活的儒學。擴大儒學的實踐性,由道德實踐而及於生活實踐、社會實踐。除了講德行美之外,還要講生活美、社會人文風俗美。修六禮、齊八政、養耆老而恤孤獨、恢復古儒家治平之學,讓儒學在社會生活中全面復活起來,而非僅一二人慎獨於荒齋老屋之間,自盡其心、自其知性,而自謂能上達於天也。

這條路,是沿續漢儒之整齊風俗和宋明儒之化民成俗而展開的。

大家都注意到漢代獨尊儒術、都在說儒學與統治階層合作,而未注意漢代儒學更重要的社會面,目的不只在「致君堯舜上」而更要「再使風俗淳」。

因此行人振鐸采風的講法才會出現,儒者也具體地把仁孝思想落實於法制、社會基層組織、人才選舉方式中,以逐漸建設一個「儒家型社會」(在基層組織中,設立孝悌、力田、三老等鄉官制度,以孝悌倫理勸諭風化,敦厚民風。在官員的選人制度上,以孝廉作為漢代選官的重要科目,促進了孝道倫理的推行。在養老制度上,以多種形式優撫老人,將孝道倫理推廣到整個社會,形成敬養老人的風氣。在刑罰制度上,嚴懲不孝。構成了教化與懲治相結合、德治與法治結合的社會治理模式。也成為整個東亞社會的運作模式)

宋儒同樣。固然仍努力「格君心之非」,但重點更在家禮、家訓、族規、書院、郷約這一大套具體而務實的經世之法。帝王須祭孔、尊經、崇禮,並依儒家型社會的道理來做,否則其政便行不通。

故宋代禁朱子學,明代禁書院,都沒什麼用。

清廷自己信佛,可是仍須做出一系列遵行儒家社會邏輯的措施。

明代朱元璋更有趣,看孟子不順眼,要發帝王威風,卻只能不了了之。其刪《孟子》,甚至連《實錄》和《明史》都羞於說起(洪武二年詔:孔廟春秋釋奠,止行於曲阜,天下不必通祀。因天下強烈反對而作罷。接著罷孟子配享也遭反對,《明史.錢唐傳》記:「帝嘗覽《孟子》,至草芥、寇仇語,謂:非臣子所宜言。議罷其配享。詔:有諫者以大不敬論。唐抗疏入諫曰:臣為孟軻死,死有餘榮。……孟子配享亦旋復。然卒命儒臣修《孟子節文》。」《孟子節文》共刪節了八十五條,並規定:節去的,以後科舉考試都不考。可是不旋踵便恢復了,潘檉章《國史考異》記:「近見董應舉撰連江孫芝傳云:永樂辛卯,奏復《孟子》全書。略言逆臣劉三吾欲去八十五條,又欲課試不以命題、科舉不以取士,則謬妄益甚。」而且這個皇家版本根本沒人看,幾乎失傳。連朱彝尊《經義考》都說:劉氏等《孟子節文》二卷,未見《明實錄》也絲毫沒有相關記載)。可見一般人把儒家看成帝王幫兇、工具,真是昧了良心,對儒者經世之道大有歪曲。

世,不是政治領域,是我們生存於其間的社會及其生活。只有把這種生活從世俗嗜欲層次提升了,導之於正,人文世界才能貞定安頓。所以它既是生活的儒學、政治學、社會學,也是美學。

我希望大家一齊來發揚這種美學,讓生活更加美好起來。

《荀子.大略》:「言語之美,穆穆皇皇。朝廷之美,濟濟翔翔。祭祀之美,齊齊皇皇。車馬之美,匪匪翼翼。鸞和之美,肅肅雍雍」,是我們理想的世界。

如何達到這樣的理想?要靠諸位君子漸漸美化風俗呀!《漸.大象傳》:「山上有木,漸,君子以居賢德善俗。」程頤《易傳》:「君子觀漸之象,以居賢善之德,化美於風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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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