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思想的融合是個包羅萬象的症狀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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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min readNov 13,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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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稍難些,但可幫你了解幾樁事:

一、禪宗是中國佛教的偉大成就,但也長期令教界頭疼。許多朝代的佛學思想都是以矯正禪宗之偏頗來展開的。此處以明末為例。

二、玄奘開創的唯識宗,不是中斷了千餘年,到清末才復興。晚明就復興過一陣。其狀況,世人知之不多,本文略有說明。

三、晚明,學界視為變革期。強調王陽明之學是程朱理學的反動,申張個我意識的文學和藝術又是儒學的反動,重視情慾則是講性理講道學的反動等等。然而,這種斷裂的、分異的歷史觀與個我意識,乃現代觀念之投射,非晚明之實況。當時思潮的趨向,應是融合而非分異。三教都在融合,三教內部也有融合的動向。

四、融合是很難的事,做不好就是雜湊。當時會通融合的情況和成績如何?又給我們什麼啟示?本文以當時高僧蕅益智旭為例,說明這一點。

一、 明末四大僧之一的蕅益智旭

蕅益智旭(1599–1655)是明末四大僧之一,淨土宗尊他為蓮宗九祖,天台宗視他為最後的大師,弘一法師撰《藕益大師年譜》,卻特別強調他律學的貢獻。

現在,我也要來說說智旭。可是我要說的智旭,既非禪,亦非淨,也不是律,更不是天台,而是他拈鬮求佛啟示時所自列的另一個宗派:慈恩宗(玄奘所創的唯識宗)。

智旭在唯識學方面的重要著作,是《相宗八要直解》與《成唯識論觀心法要》。

二、 唯識復興的時代

佛教的空有兩宗(即中觀與瑜伽行兩派),傳入中國後,瑜伽一系的地論師分為南道派與北道派。南道派以真如法性生一切法,北道派以黎耶識生一切法,彼此爭哄。

南道又分四宗,北道又分五宗。

至梁陳之際,又有據《攝大乘論》而說之攝論師一派,立第九識,以第八識阿黎耶為妄,第九識阿摩耶識為真,紛紜不定。

於是玄奘西行求法,欲以佛學本來面目,定群言之是非。建立成慈恩宗。主要論說具見於《成唯識論》。是最原汁原味的印度佛學。

但也因太原汁原味,不能與本土文化結合,故數傳而絕,須待清末才又再复興。

大部分佛教史都是如此描述的,清末民初人講唯識,也自負是興復千餘年來之絕學,可繼玄奘未竟之業。

而其實唯識雖然中衰,卻也不是千餘年間真無嗣音。在唐到晚清中間,就還有一個晚明,是唯識學發展可觀的時代。

依台灣聖嚴法師《明末佛教研究》考證,明末講唯識者,有普泰、真界、正海、真可、德清、廣承、明昱、通潤、王肯堂、大真、大惠、廣益、智旭、王夫之等。

我認為其它還有許多,如黃宗羲的弟弟黃澤望,或智旭《成唯識論觀心法要》卷一序例所說的:

紹覺法師為之《音義》,一雨法師為之《集解》,宇泰居士為之《證義》,無不殫精竭思,極深研幾,…嗣有新伊法師為之《合響》,力陳五觀,籠罩諸家。

既有如此多人關注唯識,唯識亦足以稱盛矣。只不過《大藏經》缺收這一大批文獻,於是後人遂以為由唐至晚清,唯識學中斷了千餘年。不知晚明正是中繼的一個小高峰。

三、唯識觀心之法門

智旭法師在此浪潮中,講唯識而卻不盡依唯識舊蹊,這由他《成唯識論觀心法要》的書名上就可以看得出來。此書乃《成唯識論》之疏解,但特標觀心法要之名,即足以見宗旨。據其序例說:

萬法唯識,雖驅烏(沙彌)亦能言之。逮深究旨歸,則耆宿尚多貿貿。此無他,依文解義,有教無觀故也。然觀心之法,實不在於教外。試觀十卷論文,何處不明心外無法?即心之法,是所觀境。了法唯心,非即能觀智乎?能觀智起,則二執空而真性現。所以若境、若教、若理、若行、若果,皆名唯識,而五位五觀一以貫之。

為何他要如此強調觀心?既強調觀心之法,為何又要以疏釋《成唯識論》的方式為之?這是首先要了解的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涉及智旭對當時佛教環境的認識與批評。他對時人多宗禪、禪家又多流弊的狀況頗致不滿。提倡「教」以矯禪門僅重觀之病,即是他努力的方向,故《教觀綱宗探義》云:「沒做工夫,不從教師,則盲修瞎練,未免行險徑,名之為殆,猶云思而不學也」。教,指名言文字經典。禪宗不立文字,直指心性,雖有直指之利,卻也有盲修瞎練、思而不學之病,故以「學」矯之。

五、以漸修矯治禪弊

由今日所存文獻來看,晚明實乃禪宗大盛之時,自萬曆元年(一五七三)到明亡(一六六○)數十年間,所出禪史、語錄、輯本、注釋、編撰,凡五十種,達三八六卷,比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都多。且不僅著作多,著名的禪師和居士也甚多。因此看起來確乎極一時之盛。

可是從當時人著作中感覺到的,卻又截然相反,普遍對此禪風流行之景況,感到憂慮。智旭即其中代表人物。

他提倡「教」以矯禪門只重「觀」之弊,繼而說教下本亦有觀,唯識之觀,遣相證性。他又說聞唯識理、發菩提心,便可精進以達究竟。

以此來為《成唯識論》爭地位固然是個原因,但他之所以如此說,亦表明了他的修行觀根本不同於禪宗。他藉《成唯識論》來闡發的這一套修行理論,即是要對治禪宗的。

智旭當時,曹洞臨濟兩宗激烈爭論法脈,智旭就不贊成,說:「大迦葉、目犍連等皆俗氏也。阿難陀、莎伽陀、阿那律等,皆俗名也。出家證果,當時咸以此稱之,後世亦以此傳之,然則別命法名,已非律制矣,況法派乎?」(靈峰宗論.卷五.法派稱呼論)「謂之見之聞之則可,謂以是相傳,可乎哉?」(同上.儒釋宗傳竊議)。不贊成禪家講法脈心傳。

但這些批評尚非探本之說。探本者,根本反對禪宗講頓悟也!《唯識心要》卷十有跋語云:

一心實相,悉是諸法。諸法所生,皆從現行善惡熏習,第八識含藏種子為因,發起染淨差別報應為果。若不細微剖析,問答抉疑,何由到一心總別之源、徹八識性相之際?古德謂提綱意在張網,不可去網存綱。……故知理事雙明,方通圓旨,教觀齊運,始達一乘。又云:若不因教所指,何由得識自心?設不因教發明,亦須憑教印可。若不然者,皆成自然外道、闇證禪師。

跋與序之功能類似,均有總括全書的意思。此處先是說唯識學辨析心法,可以讓人真正明白性相。再則說此種辨析非常重要,不通過它,徑去講圓說悟,就只是外道或闇證禪師。話語中,完全不承認禪家所謂的明心見性、自悟自知。卷十又藉《成論》說:

此初家答也。雖似有理而實籠統,無有的義。近時宗門及圓頓教,多墮此見。

理講得高、講的圓,在智旭看,恰好就是缺乏一番「細微剖析,問答抉疑」之力,故含混籠統,而且缺少教之發明與印證。奢言頓悟者,不但遺事去教,亦於唯識之理頗未通達。而廢修言悟,尤為他所不滿,卷九:

問曰:「上根之人,直達空有,皆不可得。當下安住唯識真勝義理,何須如此次第修習?」答曰:「汝今空有皆不可得六字,便是所取之名。妄謂我能直達,便是能取之識。暖位止觀尚未夢見,而言安住唯識勝義,夢語刀刀,此之謂也。汝若實證唯識性者,必應頓了唯識之相。如六祖雖不識字,然於性相宗旨,無不通達。觀彼轉識成智八句偈義,何等透徹?乃至《法華》、《涅槃》諸經,一入耳根,便達奧義,豈似今人妄稱悟道,乃於教法粗疎鹵莽者哉?」

也就是說,六祖之悟,實與他精熟通達於教法有關。以此勸人勿貪圖禪宗那種一超直入如來地的頓悟便捷法門,老老實實深入教法、次第修行:

凡佛弟子,欲修滅盡定者,必依次第而修。謂先以覺觀淨除欲染,離生喜樂而入初禪,次以內淨捨離覺觀定生喜樂而入二禪。次更舍喜動喜離喜妙樂而入三禪。次更雙亡苦樂,舍念清淨而入四禪。次更滅色緣空,入無邊空處定,次更滅空緣識,入無邊四處定。次更滅識緣無所有,入無所處定。次更滅無所有,緣於非想非非想處入非想非非想定。次後了知此種極微細想,仍是有漏有為,即依此定,遊觀寂滅真無我理,伏藏第六心王心所,並伏第七識中俱生我執,令不現行,乃入此滅盡定。是故九次第定,此居最後。

四禪四空再加一滅盡定,凡九次第定。整個修行工夫,都在漸次如何如何中說。其意略謂人須先斷下四地惑,後生上五地中。由欲界五趣雜居地,到初禪離生喜樂地,再到二禪定生喜樂地,三禪離喜妙樂地,四禪舍念清淨地、空處地、識處地、無所有處地、非非想處地。如此便可頓斷下九地之末那相應俱生惑。前六識之俱生煩惱可盡,但第七識中俱生煩惱,其相微細,須再至此微妙定中才能得法自在,此即所謂三界九地種子漸漸斷盡之說。

三界九地漸斷之後仍非究竟,尚須再修,其工夫之難,顯然與禪家「一超直入如來地」迥異。

但他這樣的講法,理論內部不是沒有問題的。因為智旭曾說過:信解唯識理,發起菩提心,「由此位,初證真如本遍之體,獨得遍行之名,以後諸位,不過隨德立稱,更無有二如也。故云初地具足一切諸地功德」。既然初地發心,已證真如,那不就是頓悟了嗎?此後修行,難道還另有一個真如可證?對此詰難,智旭的回答是:

「所證理體,雖已頓達,而能證事行,猶未圓滿。為滿勝行,建立十名耳」。……問曰:「能所不二,事理相即,今胡得云所證理圓,能證事行猶未滿耶?」答曰:「能所不二,亦不定一。理事相即,亦不相濫。若以事從理,以理攝事,則初地中亦能具足諸地功德而又不妨仍是初地。若以理從事,以事顯理,則後後位乃能漸顯本來法性,而又不妨仍自平等。《大佛頂經》云:『理則頓悟,乘悟並銷;事非頓除,因次第盡』,當知頓漸二悟,同名為頓。以即事之理,理仍無差別故。」

理雖可以頓時證悟,事卻仍需修行,二者不可偏廢。此說固然善巧,但事實上已不反對頓悟了,與前文所引,謂悟須是藉教而悟,又有所不同。蓋意在彌合,曲折地表達他重修甚於講圓講頓的立場罷了。

如此次第修行,要修到什麼地步呢?卷三說:「直脩大乘者,須至八地以上,方得煩惱永伏,亦可名阿羅漢也。……阿羅漢斷盡煩惱,名證有餘涅槃。由其異熟識體仍在,能持舊有漏種,令有根身壽命不斷,直俟餘殘果報既盡,方入無餘涅槃」。

六、真常心與阿賴耶

阿羅漢斷盡煩惱,但其異熟識體仍在,即能持舊有漏種,以致有根身壽命不斷,果報未盡。此乃用唯識宗說。

唯識云眼、耳、鼻、舌、身、意為六識,對此六識有所思惟有所意識則為第七末那識(mana),形成我執。而第八識阿賴耶識即是那個「我」,《攝論》卷一,所知依分第二之一說:「或諸有情攝藏此識為自我故,是故說名阿賴耶識」,即是此意。玄奘《八識規矩頌》云:此乃「受熏持種根身器,去後來先做主公」,便是說這個自我是受各種雜染所熏染而成的種子,而為身器之根,生之前死之後都不斷滅,因此果報也不斷。就雜染說,阿賴耶為一切因之果;就身命說,阿賴耶又為一切之因。故阿賴耶乃輪迴果報的依據,「離此命根,眾同分等恆時相續勝異熟果不可得」。

依此言,阿賴耶識類似靈魂、靈魂不滅等觀念。但佛教不信靈魂,所以說是種子。阿羅漢雖斷盡煩惱,但種子仍在,就仍會有作用、有果報。只有果報已盡,才能真正進入涅槃,蓋涅槃者:「不受諸因緣,是名為涅槃」(中論.觀涅槃品)。

但我們知道:「本識及所生果不一不異」,斷果報,事實上就是斷阿賴耶。不斷阿賴耶,其異熟識體仍在,就不能入無餘涅槃(異熟識即阿賴耶識之別名)。可是要如何才能斷呢?智旭未說明,他只講:「直俟餘殘果報既盡」。

這就有幾個問題:一是種子識仍在,因仍在,果就不會消,仍會續起作用。如何想像它像電池一樣,用久了就電力越來越弱,終至停歇?

二、種子識之作用及其果報,如何能斷,此處亦未指出吾人可以修持著力之法,似乎只是等待,所謂「直俟」,待這顆電池日久自然殘餘電力既盡。

三、斷阿賴耶才能入無餘涅槃,與「轉識成智」即能入無餘涅槃之說亦是不盡相符的,卷九《成論》原文說:「由數修習無分別智,斷本識中二障粗重,故得轉舍依他起上徧計所執,及能轉得依他起中圓成實性,由轉煩惱得大涅槃,轉所知障,證無上覺」,顯然是說只要能轉識成智,即能得涅槃,跟阿羅漢斷煩惱後仍不能得大涅槃之說並不相同。智旭說:

煩惱所知二障種子,皆第八識之所執持;菩提涅槃二轉依果,亦第八識之所本具。由煩惱種,障大涅槃;由智障種,障無上覺。今二障分分轉舍,則二果分分轉證,可謂無始流轉,安樂妙常。唯此八識更非他物矣。……性宗謂……「轉煩惱成菩提」,與此言「轉所知障,證無上覺」同也。

認為煩惱與菩提的種子都在第八識中,轉染得淨就可得涅槃。而且這種轉,他認為是和性宗「轉煩惱成菩提,轉生死成涅槃」一樣的,這樣解釋,就與上文所說有差別了。

為何會有此參差呢?阿賴耶識本來就是個複雜的問題,智旭攪在這裡,當然也就不易清明。

首先,依斷盡有漏種子才能進入涅槃之說,阿賴耶乃種子識,其性質當然應該是雜染的。它又稱藏識,謂種種我執所積藏,不斷受熏,名為種子,謂此藏識乃一切法之種子,隨時會發芽生出果來。阿羅漢「異熟識體仍在,能持舊有漏種」,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攝論宗即依此而說阿賴耶識是雜染,轉識成智時必須要轉阿賴耶,才能由染得淨,《攝論》彼果智分第十一之一云:「轉阿賴耶識得法身」者,即是此義。阿賴耶識被視為凡夫性及煩惱之根本。慧遠《大乘義章》卷三引《楞伽阿跋多羅寶經》說:「如來之藏,為彼無始虛偽惡習所熏,名為藏識,生無明住地,與七識俱,如海波浪」者,亦指此。

可是阿賴耶識既是染污種子,要轉化它,得靠什麼力量呢?於是乃有其中一支派另立第九識:阿摩羅識。謂此識為真如、為覺性、為無垢,靠這種覺性才能轉阿賴耶識得法身。

但立第九識之法,其它宗派並不贊成。地論宗即以為阿賴耶識就是如來藏、是真如。不過,地論派南道之說,如法上,是以阿梨耶為第七識,真如為第八識。法上弟子慧遠則以第八識為阿梨耶,第七為阿陀那。謂阿梨耶同於如來藏心,阿陀那同於根本無明識。如此,其實與立第九識的原理仍是一樣的,只是把末那識取消了而已,或將末那與染法阿賴耶合併,稱為第七識,然後說能轉染為淨的能力即在於如來藏中。

以上二說,一以阿賴耶為染,一以為淨。《大乘起信論》則認為它既是染又是淨,迷時是阿賴耶,覺了就成清淨如來藏。

這種說法,是在識之外,另立一「心」。說阿賴耶識是心的一種狀態,「眾生依心、意、意識轉……依阿梨耶識說有無明,不覺而起能見、能現、能取境界,起念相續,故說為意」,此意識、意及無明生滅心(即阿梨耶識),皆由心起妄念而生。故若能無心、無念、不見心即可去識,「若能觀察,知心無念,即得隨順入真如門」。這就是它所謂的一心開二門。未覺時為生滅心,覺時為真如心。此說十分善巧,亦可綰合阿賴耶是染是淨的爭執,但問題是:「若能觀察,知心無念」的那個力量由哪裡來?心既自迷,它又如何能自悟?

《成唯識論》與《大乘起信論》說阿賴耶既是染又是淨(淨時已不名阿賴耶)不同,主張它非染非淨,是無覆無記的。可是所謂無記,只是說它不能說是染也不能說是淨,是中立的中容無記性。然其實質內容,卻既是染又是淨,因為它是「種子」,一切迷覺染淨,皆收入此種子識中。故既有雜染熏成的有漏種子,也有具覺悟動力的無漏種子,修行者轉識成智的辦法則是如前所說的:「由數修習無分別智,斷本識中一切粗重,故能轉滅依如生死」。

熊十力《佛家名相通釋》對此曾解釋道:「此第八識總有二位:一有漏位、二無漏位。……無漏位者,謂諸眾生若勤修學,登地以去,淨種現起,有漏種子漸次伏除。第八地去,煩惱盡故,由斯永舍阿賴耶名」。智旭據《成唯識論》作疏,當然要順著玄奘的講法說。但他與玄奘並不相同,不同之處何在?

一是上面提到的阿賴耶斷不斷的問題,《成唯識論》的立場,用熊十力的話來講,最為明白。修行到八地以上就是阿羅漢,此時「既盡煩惱,即第八識唯是無漏之體,其染分已斷盡故,而賴耶遂不立,故云永捨此名也」。也就是說八地以上就已斷阿賴耶識了,不是如智旭所說的「異熟識體仍在,能持舊有漏種」。

智旭在這裡,並未守住慈恩宗之矩矱,因為《成論》原文是說:

阿羅漢,斷此識中煩惱粗重,究竟盡,故不復執藏阿賴耶識為自內我。由斯永失阿賴耶名,說之為捨。非捨一切第八識體,勿阿羅漢無識持種,爾時便入無餘涅槃。

明謂阿羅漢已斷阿賴耶,但因阿賴耶是染淨俱存的種子,有漏種斷了,自然就剩下無漏種。而無漏種是不能捨的,所以說舍的是執藏、是有漏種,非捨一切第八識體。如熊十力所釋曰:「舍賴耶,唯舍第八染分,非是第八識體全舍。第八淨分不可斷故。不爾,便同斷滅論」。可是智旭的注卻說成是異熟識體仍在,能持有漏種,顯然與原文頗為扞隔。推察智旭之所以如此說,是夾雜了天台性具說使然。性具說認為性具善惡,染淨同俱,佛雖斷修惡,但性中之惡不斷,「如竹中有火性,未即是火事,故有而不燒。遇緣事成,即能燒物」(法華玄義.卷五.下)。因此修行之法,也要不斷無明而證法性。智旭對阿羅漢修行的解釋,便有性具說的影子。另外,卷九又說:

我執即煩惱障,法執即所知障也。豈有所知障種已斷,煩惱障種猶得實存?今去留障助願,明是巧用性惡法門耳!

所謂性惡法門,就是性具說。以性具說解釋《成唯識論》是很困難的。智旭以其貌似,而云彼乃巧用性惡法門,其實巧用這個法門的,正是智旭自己。

因此卷十原文說:「一切如來身土等法皆滅道攝,故唯是善。……佛識所變,有漏、不善、無記等相,皆從無漏善種所生」。這是形容佛所修至之境界,為遠離生滅之清淨法界,唯善無惡,一切有漏種皆所斷盡,唯於無漏善種中,變現出各種相來。智旭的解釋卻是:

佛識所變相,自有二種:一者,大悲願力,同流九界,變為九界蘊處界相……皆無漏善種所生,正是巧用性惡法門,故一切諸法,無非佛法也。二者,九界有漏不善無記相等以為本質,變起佛識無漏相分,所謂諸佛心內眾生,塵塵極樂者也。

原文只說佛識所變,他加上了一個變起佛識,是玄奘沒有的意思。有漏為本,變起無漏相,用的是天台宗「無明即法性,不二不異」之說;佛識變相九界,他也說是巧用性惡法門,可見他確是夾揉了天台的觀點。

另一個與《成唯識論》不同之處,則是他雜揉了《大乘起信論》之說。

《起信論》論阿賴耶和《成唯識論》不一樣。《起信論》是說心的,心迷時為阿賴耶,悟了就是如來藏。《成唯識論》不然。謂萬法唯識,不另立「心」為主體。它也說心,但其心與《起信論》之心不同。云識是異熟,藏有過去善惡各種業習,發起一切現行。前者是說它是被動的,能執能受一切種子;後者說它是主動的,能了別現行;故它「常與觸、作、意、受、想、思相應」,亦即與此五心所相應。識就是心,分說則曰心與心所,或說是心王與心所。此心自無始以來,念念生滅,故又云其「恆轉如瀑流」。

《起信論》的心卻不是識,識只是心的一種狀態,是心生起妄念的狀態。可是心雖因無明而在染妄之中,心之主體並不壞滅,所以才能迷而仍能覺,可以起悟。

相對於《成唯識論》,這種說法並非萬法唯識,乃是萬法唯心,故曰:「三界虛偽,唯心所作」。以此一心,可開二門,真如門與生滅門,皆由心所開。智旭所作的《唯識心要》,其所謂心,大抵即用《起信論》的心去講唯識之心,如卷九:

唯識真如,即識之體性。生死如冰,涅槃如水,真如則如濕性,生死如轉,涅槃如不轉,真如則如本屋。生死如迷,涅槃如悟,真如則如本方。生死如狂走,涅槃如狂歇,真如則如本頭。迷之枉受生死,悟之便得涅槃,此不變常隨緣,體即用也。處生死而非染,在涅槃而非淨,此隨緣常不變,用即體也。

這就是一心開二門的架構。生死為生滅門、涅槃為真如門,他所說的真如,便是《起信論》說的一心,生死如冰,涅槃如水,而皆有濕性。濕性是本體,生死與涅槃是隨緣之變,所以說不變隨緣。雖然變冰變水,但濕性不改,所以說隨緣不變。

這個說法,在他書中屢見,看起來與《成唯識論》說的:「唯識真如,死生涅槃之所依」,頗為相似,而其實理論結構十分不同。《起信論》屬於真常心系,《成唯識論》說的「唯識真如」則非真常心,而是說依唯識性,迷真如,即為凡夫,受生死苦;依真如,轉唯識性,即為聖者,得涅槃。

七、性相融合的宗旨

雜揉了天台宗或《起信論》的講法,而對唯識宗旨趣頗有改造的智旭,顯然是有意識如此做的。旗幟鮮明,主張性相融合、空有不二,走一條大綜合的路子。相關的文獻如:

1. 性相二宗,同條共貫,更無兩轍。……智者、永明皆於性相融通若此,而今之學者猶复膠柱鼓瑟,不知會歸自心,不亦哀哉?(卷七)

2. 一切大乘法門,皆令眾生即於現前諸法強觀無實;既知無實,便解如幻;既解如幻,便悟實性。既悟實性,方能從體起用。夫強觀無實者,徧計也。解如幻者,觀依他也。悟實性者,根本智也。……故知《大乘止觀》《成唯識論》,觀心妙訣曾無兩途。(卷八)

3. 統論唯識修證法門,總不離此五觀。以對南嶽《大乘止觀》,如出一轍。初遣虛存實,二舍濫留純,即分別性中止觀也。三攝末歸本,即依他性中止觀也。四遣相證性,即真實性中止觀也。五隱劣顯勝,即密顯染分三性、淨分三性,皆可具前四觀。……通達三性及三無性,成就真俗不二觀門,此佛祖傳心要訣,法性法相真源。願有智者慎思明辨而篤行之,……庶不負天親護法等諸大菩薩慈力,亦不負戒賢玄奘等師資授受苦心。(卷十)

智旭常引用永明延壽《宗鏡錄》。為何引用如此之多呢?一是理論攸關,二是現實需要。

唯識宗在宋元幾乎已絕,明代才奇蹟似地再傳下來,王肯堂《成唯識論集解.序》說:「余聞紫柏大師言,相宗絕傳久矣。魯庵泰法師,行腳避雨,止一人家簷下,聞其內說法聲,聽之,則相宗也。亟入見,乃一翁為一嫗說,師遂拜請教。因留月餘,盡傳其學而去」。

除了這樣神奇的口傳機緣之外,當時人研究唯識宗之學並無甚麼材料可以參考。窺基、智週、慧沼之書,宋明均未入《藏》,因此《宗鏡錄》裡面引錄的一些材料,就成為他們主要的資糧。當時人想了解《成唯識論》,大抵均取途於《宗鏡》。既取途於此,受其影響也就不免了。智旭許多性相不二的言論,都是順著《宗鏡錄》的說法說的。

說什麼?說空有不二,既破執有又破滯空。其他處也近於此,但以空假中三諦為說。

這也是智旭常有的,如卷七:「今既云一切法非空非不空,則八識一一非空非不空,即是中道,法爾具足三諦。五十一心所,一一非空非不空,即是中道,法爾具足三諦」。把有宗所說唯識三性,跟空宗所說空假中三諦結合起來,才能講性相兩宗血脈關通。

可是他要以「真常唯心系」的理論去解釋「虛妄唯識」,勢必要立一真如,然後還要解釋此一真如與識心不一不二。實則唯識宗既不立凝然不變之真如,《大佛頂楞嚴經》所講的與無上菩提妙明淨圓真心,也不是唯識宗的講法,智旭苦為綰合罷了。

第二、第三則是把天台宗和唯識宗結合的努力。

但問題是:天台的性具說本來就是因反對緣起才提出來的。在智者大師創教時,固然尚無唯識宗,可是地論攝論諸宗已然盛行。地論師主張諸法依法性真如而起,攝論師認為諸法依阿賴耶識妄心生起,對這些緣起說,智者均不滿意,故獨標性具,謂諸法非依緣起而生,諸法本具於一念之中,一切真心妄心,皆在此一念,故稱為一念無明法性心。於是諸法既不自生,也非他生,無須依持,不待緣起(詳見《摩訶止觀》卷五.上)。

此為性具與緣起之別。智旭法師解《成唯識論》所需面對的就是這根本的差異。

由他的疏解看,因是隨文作疏,是以整體結構上遵守著《成唯識論》的框架,仍採緣起說。但一方面用真妄不一不二的講法去說心,一方面又用三諦去講即空即假即中,即真即妄,即真假不二中道,如此,就把緣起和性具從理論上揉合起來了。

第三談的也是修行觀法上的事。以《大乘止觀》的空假中三觀去解釋唯識五觀和唯識三性。謂觀幻為徧我執,知幻為依他起,悟實為圓成實等。

唯識之修行,並不如天台那樣強調觀法,其修證過程,即所謂「唯識行位」,指的是:一、資糧位,乃求住唯識性階段;二、加行位,乃初觀唯識理的階段;三、通達位,為見道真之階段;四、修習位,為步步實踐,以伏斷諸障之階段;五、究竟位,為證了菩提的成就位。

故所謂唯識五觀,主要是在第一第二位時的事,跟天台論觀的作用並不相同。可是我已說過,智旭特別重視觀,強調唯識之學並非有教無觀,故他突顯觀之作用與地位,且將之與天台三觀並論。如卷九解三性三無性時說:「學者須以《大乘止觀》、三性三無性參之,必有恍然得悟者矣」,亦是著眼於可以三性三無性說觀空觀假觀中。

然三性說或唯識五觀其實都與天台三觀有極大的差別,智旭說它們可「成就真俗不二法門」,是不確的。把它們和天台觀法鉤合起來,也只是如他形容的是「巧用」三諦法門罷了。

八、思想史的意義

智旭闡揚唯識以矯當時禪林之病,可是又不盡守唯識宗之立場,致力於融合性相兩宗,達成一致。這種特殊的立言方式,使他的唯識學既顯揚了玄奘旨趣,又扭曲了它,十分奇異。

由「學術」的角度看,如此勉強把原本不同的宗派、主張、理論拼合起來,必然帶來許多難解的問題。

因為之所以會分成若干宗派,就是因為它們難以通融,所以才會析分開來。經由歷史上宗派間不斷地爭辯、競爭,其差異也就越來越明顯,其異遂亦不可複合。這時,反而要來說那差異都是假的、乃是大家搞錯了,它們原無二致,不免有些開歷史的玩笑。而其確然異趣之宗旨與理論,也不免會混淆。強將不可合者合為一爐、融為一治,既困難,也吃力不討好,會顯得拼湊支離。

智旭是個學問僧,這個道理他不會不懂,因此他的融合,出於誤解者少,大抵是刻意求合。為何他要明知故犯呢?

我以為有兩個原因,一是宗教的,一是時代的。宗教的原因,是因智旭的工作,主要是針對教內說法。無論是欲矯禪林之弊或什麼,都是以一個教徒在為他所信奉的宗教做事的心情和立場在說話。由宗教的立場看,佛教分成這麼多系統,又是大小乘,又是性宗相宗。大小乘就不用說了,自鳩摩羅什以來,中國人就已經舍小就大,小乘都是以不對、不好、不究竟的形相出現的,因此智旭也不可能回頭過去倡申小乘,或主張大小乘歸一。可是在大乘裡面,性相兩宗壁壘也如此森嚴,對佛教的發展卻是不利的。智旭這些大和尚有必要告訴想學佛、信佛的人:性宗相宗,天台慈恩都是佛教,有其一致性,其不同只是說法教法之異。如此才能堅信受之心、省內鬨之分。

當然,這也不妨礙在這番融通合會的做法中有抉擇。因為融通合會並不是和稀泥。故藉著融通合會,智旭事實上同時在做著揀擇別裁的工作。揀擇性宗相宗兩邊某些東西,或天台、唯識、禪、淨、律各宗的某些東西出來,予以會通。這就是會通與揀擇不二。駁與取,同時都在進行著。

這樣的鉤合,我說過,是有時代因素的。明代中葉以後的思潮,總的趨勢正是融合。縱使是儒家的王學,我們現在看,覺得它是由理學中分出來,與程朱分庭抗禮的,其實王陽明當時何嘗如此想?陽明作《朱子晚年定論》,便是希望為自己不悖於朱子找一個依據。

今人動輒以反叛、批判、反動、取代之類詞彙或想法去形容王學及明朝中晚期思想,恰好就顯示了現代人強調的是一種分異的、斷裂的歷史觀。對每個時代每個人每個學說,都期待它與別個不同。

這種歷史觀和個我意識,並不是晚明人所熟悉或追求的。他們求的是合,因此儒道釋雖亦相攻相辯相分析,但整體上是三教合一。在三教內部,同樣有求其融通合會的需求。

在當時講唯識的學者及僧人中,雖亦有明昱《成唯識論俗詮》、王肯瑩《成唯識論集解》這樣專力唯識、不涉他宗者,但大趨勢也仍是合會。如紹覺、大惠、大真皆以天台合會唯識,通潤合會楞嚴與唯識,德清合會《起信論》與唯識,憨山合會禪宗與唯識,都是這個路數。

融合會通,其實是非常困難的工作。把兩件不同的東西混為一談,那是沒搞懂,不是會通。會通融合,必須是在深諳雙方歧異之後,再去設法找出其可通可合之道。知其所以分,才能謀其可以合。晚明許多講三教合一的人,談不上是會通,倒是混淆,或亂點鴛鴦譜的情況多些。智旭的表現,固然有時也不免牽強,但基本上可稱得是融合會通了的。

或許站在唯識學的立場看,如此會通仍然不能接受。反駁文章,並不難做。

但問題在於:如此爭辯,無非是把雙方矛盾再突顯一次、雙方立場及理論再申述一遍罷了,不會有什麼創造性。兩方爭辯已歷千餘年,就是窺基和天台的交鋒,也歷有年所了,若能彼此說服,何需再來會通?若能消滅其中一方,也不勞再做會通。

會通也者,實際上是就其可通者通之。至於它們原有的差異,智旭心知肚明,亦不用旁人再來提醒,他在《周易禪解》的序文中明說他這本書解的是易,卻也是非易;宗旨是儒,也不是儒;是禪也不是禪。然而觀者也可能批評它:「若所解亦易亦非易,則人將謂儒原非禪,禪亦非儒,成相違謗。若所解非易非非易,則人將謂儒不成儒,禪不成禪,成戲論謗」。可見他對會通之舉將遇到什麼指摘,更是心知肚明的。

明知其如此,而仍執意要會而通之,這就是他的選擇。既響應了時代,也顯示了他在佛學上的取向及對佛教發展方向的看法。研究智旭的人不多,對於他的唯識學和綜合會通精神,闡發者更少,故我略為釋之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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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