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如何通變?龔鵬程:法漸不存 回歸正道才是坦途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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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min readMar 11,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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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在今天還有什麼新變的可能性嗎?

這是現代人的現代性焦慮之一。古代的、傳統的東西再好,也不能算是我們自己這一代人的。人活在當下,只有當下存在的意義,才對我們有意義。所以從事藝術創作,總要問問自己現在還能變出什麼花樣來。

許多人批評現今書法家大玩其花樣,奇形怪狀,層出不窮,往往令人瞠目結舌,莫名所以。他們在西方藝術領域中抄抄撿撿,或去社會底層找綠林氣、匪氣、土氣、孩兒氣、匠人氣、也都令人看不見出路。書法家常被諷刺是賣傻獵名,痰迷心竅。

其實做怪者也不都是名利心作祟或文化淺薄。他們有些人是真心想為中國書法找出路,也為自己找活路的。現代性焦慮把他們害苦了,心中那個壓力,憋屈啊,令他們左衝右突,兀自困在其中。狂怪的線條與墨塊、扭曲顫動的筆畫、躁鬱狂醉的構圖,正顯示他們靈魂受到煎熬的狀態。

可是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真正新的。現代人相信的革命史觀,推倒一切,讓歷史翻開新的一頁,永遠只是意識形態的迷思。歷史必然延續性大於變革。其變也,或屬於踵事增華,或是積水成冰,延續中就有變化,變遷中又見延續之質素,這才是歷史的真相。

准此,孔子乃說變革都是在因革損益中形成,「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因是因襲繼承。但人不可能什麼都繼承,其中就會有挑選,刪去一些又添加上一些,這就是損益。歷史之所謂發展,基本邏輯即是如此

可惜現代是個有病的時代,人是平面的、獨我的,上不見天,下不見人。無超越性也沒有歷史性,更沒有眾生性(孔子說:「興、觀、群、怨」的群)。所以以我存在、我創造、我表現,我我我為思考點。如青春期叛逆的小子,心理上老想破家、出走、弒父、擺脫傳統,以證明自我。其變革觀乃大異於歷史本身變遷的邏輯。

為變而變的結果,如今看來是大成新貌了。但定睛看去,仍是老套,歷史上所有胡編亂變的人都是這樣的。《文心雕龍.定勢篇》早就說過:「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為『乏』,辭反正為奇。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新色耳。夫通衙夷坦,而多行捷徑者,趨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務反言者,適俗故也。然密會者以意新得巧,苟異者以失體成怪。舊練之才,則執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勢流不反,則文體遂弊。」

詭變者有什麼秘法呢?不過一切反著來罷了。人都用腳走路,他偏要倒過來用手。古代講究文雅中和,我就要狂、要怪、要草、要激烈、要矯異、要笨拙;古代推崇文采燦然,我就鄙俚傖俗;古代用筆俱有法度,我就破法、無法、掃之、潑之、拖之、塗之;古人寫字,我就不寫字,或只寫少數字,把字裁邊、把形解散,倒置、錯綜之;古人賦詩作文,篇辭炳耀,我就放棄字義,只有線條墨塊。你說我不識字、不通文義?我根本就要打破文字啊!

這麼「創造」,其實就是無知妄作。古今妄人,其實都一個樣,劉勰當年碰到的也是同樣這類人、這類所謂新創。只是現代人加上了現代性的驕矜及西方理論,氣勢遂更壯了。

但不這麼變,還有什麼方法呢?當然有,前文不是說了「損益」嗎?損益是孔子介紹的方法,劉勰依此而說通變。通變不是亂變,是要變而能通。

如何才能通?劉勰說首先應認識到「設文之體有常」,不能亂來。想變,也要明白「名理有常,體必資於故實」,依著本體來變。不能只顧著變而忘了常或刻意反常。書法就是書法,不是畫繪、不是設計、不是拼貼、不是圖案、不是線條、不是抽象。

其次,要想創新,得有創新的本領。比如想走長路,須健強體魄;想推倒萬古之豪傑,須有勝過古代豪傑的學問器識:「規略文統,宜宏大體,先博覽以精閱,總綱紀而攝契,然後拓衢路、置關鍵,長轡遠馭,從容按節。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

方法呢?具體創作時,須「參古定法」。因為一味「競今疏古,風味氣衰」。故「矯訛翻淺,還宗經誥」。通過多學習古代典範,才能「斟酌乎質文之間,而櫽括乎雅俗之際,可與言通變矣!」

我的意見,大體也是如此。首先應辨明書法的之特點、本性,知道它與其他藝術不同之處。它是文字藝術,立基於文字。外國無此藝術,因為外國無文字,只是拼音記錄著語言,故他們只能有字母藝術或美術字,而無書法。用日本人之術語來解釋,中文是「真文」,其他日、韓、越、英、法語之拼字均屬「假名」。

而真文不只是說它是獨立的文字體系,還包括中國人對文字的之理解、認知,有其獨特性。我們格外重視文字,在音、言、象、數之上。此稱為文字崇拜、真文信仰。與文學觀、文化觀、宗教觀有密切的關係,否則古人不可能將書法視為最重要的藝術。因而書法家還須深入書法之精神性中去。

再者,書法家應如劉勰所說,須博覽精閱、讀書養氣,成為一個有文化內涵有文學造詣的人。這是成為「作家」的必要條件,寫出來的字才能有學者的風範、文人的氣韻。

作家,在中國傳統語彙中,並不像今天這樣泛指一切寫東西的人,是「作者之謂聖」的意思,須有聖人之境界與修養。就算我們現在不能講得那麼高,至少也須是個賢人,文人,方能「不愧作手」。

想「不愧作手」,當然不能眼高手低,所以具體還得練字。修養乃內功,應用之巧、隨手之變,則是招式。無招式便不能演示、不能應敵。這些招式運用,俱存於古代書家的墨跡、書帖、碑刻中。都是我們的範例,足供參考,所以劉勰說要「參古定法」。

法是變的基礎,而非束縛。能通變,不受束縛的人,一,正是明白了這個道理,不把法與自由對立起來。二,是對法真正熟稔了,法才能為我所用。三是「轉法華,而不為法華轉」之關鍵在心,心活則法活。呂本中曰:「筆頭傳活法,胸次即圓成」。活人,怎有死法?宋代理學家總教人要「活潑潑地,鳶飛魚躍」,便是此理。

何況,世變以來,傳統已斷,今人所知所見之法,其實已甚狹隘枯淺,故目前法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一則,古人名跡,多已散佚。猶如韓愈說張籍詩雖然多,但「仙官敕六丁,雷電下取將。流落人間者,泰山一毫芒」,現在能看到的典範已然太少。蘇黃米蔡,當時千紙萬紙,如今不過數十張。

二者,字體僅限於真草隸篆,其他鳥書、蟲書、殳書、雲書等尚有數十種書體乏人問津。篆書中除了大小篆之外,戰國不同地區的金文、秦漢繆篆等其他篆書,草書中之章草,隸書中之唐朝明朝隸書,也都很少人寫。此外更有道家符篆、琴譜減字、西夏文、契丹文等,都還未能如吳昌碩開發石鼓文那樣去鑽研,參古定法。

三者,筆墨紙硯愈趨單調。許多筆已失傳或不流行做。南北筆行,大同小異,六朝唐宋筆式基本失傳,想找散卓、雞距、竹筆用用,都不知去哪裡買。墨,古用漆、用墨丸。清朝金農還曾恢復漆書,今亦罕用。紙更是越來越糟,幾乎要大大落後於日本韓國了。硯呢?漸僅成為擺設,或琢為茶桌、餐檯,與書法無甚關係。凡古人所云紙墨相發、硯雲潤心、手筆調適等,均只能依憑想像。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現在只能將就。

因此,字法、筆法、工具各方面,可說都是法式殘缺的。法漸不存矣,何待破乎?這才是今天的危機,而不是法太多了,學不來,束縛了人。昌言破法者,大抵對法根本不熟悉,所以誤以為法甚多、障甚厚,以致搞錯了時代的問題。無怪其擲氣力於虛牝,不能被社會所認同了。

所以,回歸中國書法之正道才是未來的坦途。我近年提倡的「文士書」,正是指向當代、開展未來的,豈復古也哉?

相關連結:龔鵬程與文士書 https://kknews.cc/zh-tw/culture/v9ljoa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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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