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旅途愉快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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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min readJan 2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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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時,以貴族城邑為中心,構成的城邦農莊生產體制,出現了可以「游於鄉校以論執政」的國人游士階層,也出現了以城市為主體的社會,商旅百工聚集於其中。城市人具有文明的形象,市集、祭祀、燕會、遊戲所構成的生活方式,更使社會上出現了游的精神。

但貴族城邦在春秋時期便崩潰了。秦漢以後,政府都用一套「編戶齊民」的制度進行社會組織、動員及控制,居者與游者之間,乃形成了良民和壞蛋的對比關係。

「編戶齊民」核心是戶籍制度。編入戶籍,​​政府可以納籍管理、收稅、徵調的叫居民。不受戶籍約束,四處流動的是黑人、黑戶、游民。

居民與游民的對比關係,可以演繹如下:「正常/異常」、「定居/流動」、「田宅/江湖」、「主體/邊緣」、「良民/賤民奸人」、「敦厚/輕浮」、「勤勞/游惰」、「秩序/放逸」、「自食其力/寄食四方」、「安土重遷/見異思遷」、「安居樂業/不務正業」、「落地生根/流落江湖」、「聚/散」、「定/游」、「農人/不治農者」、「土著/僑客」、「木/水」、「有產/無產」、「本/末」、「主/客」……等等。

過去學界研究中國人的思想與意識狀態,多只談到「統治者/被統治者」的朝野對比,或在野者入朝所涉及的「仕/隱」等問題,很少注意到:居民與游民的區分,竟在我們的意識內容中形成了這種對比架構,影響到我們的用語、思維方式及價值判斷。

這些價值判斷,因受王權及其具體編戶齊民制度之影響,往往不自覺地也會傾向於定居業農的一方。所以看起來周朝那樣的社會及游的精神,也隨之崩潰了。

不,它是擴大了。因社會實況不可能完全照「編戶齊民」的理想走,在人的意識內容上又會自動予以平衡、調整。

例如安田居宅,在一般情況下,大家同意它是一種可追求的生活方式;然若形容某人只知「求田問舍」,大家又會認為這是譏諷此人平庸無大志,彷彿必須去闖蕩江湖一番,才能顯示人生尚有豪情。

因為與田宅安居相關聯的觀念,即是靜態、穩定、厚重,是人被納入秩序中。人在其中能獲得安全感,卻不能由此獲得創造、新奇、放逸、不正經等感受,難免為之怏怏。

所以,居者與游者間的評價,絕不如主政者的觀點那樣單一、畸側,而是動態平衡的。

周朝的國人階層雖具有游的性質,然而封建城邦之本質原本即在於身分差別制,故人民系定著在身分上的,這種定著雖非土地定著,其定著性卻對人構成了難以跨越的限制,所以還不能真正的游。

等到春秋戰國的「貴族凌夷」,則打破了這種身分差別等級制,天下人的身分乃由不齊而齊,平等了。

不僅身分平等,人民流動也日益增加,《管子.問》:「問:國之棄人,何族之子弟也?問:鄉之良人,其所牧養者幾何人矣?」

貴族流為平民,是階層間的流動;流入他鄉,則是空間的流動。

這兩種都很劇烈。

《左傳.昭公三年》載叔向云:「民聞公命,如逃寇仇。」又《左傳.昭公二十九年》,杜注:「民逃其上曰潰。」徐彥《公羊疏》也說:「擾亂其民,令之不安,由茲潰散。」

封建城邦時代農民與土地的關係本就不很牢固,春秋時期各邦國君主貴族「遷人」或「出民」皆視為尋常;當時更有一種易田之法,即三年換土耕種一次,稱為「爰土易居」。人本就不完全定居於土地上,遭逢春秋末期戰亂頻繁,流亡散離者當然更多了。

人民流散或歸附,乃因此而成為政治良窳的指標之一。孔子曰:「近者悅,遠者來。」「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只要政治清明,其他地方的人民自然會來歸附,便成了新時代的重要信念。

孟子說許行自楚到滕,向文公表示願為其氓;又勸各國王者行仁政,認為若真能行仁政,民之歸往,便將如水之就下,都是站在這個基礎上發言。

各國對於爭取人民來歸,也各有鼓勵之措施,連《商君書》也有《徠民篇》曰:「諸侯之士來歸義者,令使復之三世,無知軍事;秦四境之內,陵阪丘隰,不起十年徵,著於律也。」新來歸附者免服三世勞役,十年不徵收租稅,待遇實在夠優厚了。

人民不但朝向政治上有文德之處流動,也朝有文德的人物處流動。

《莊子.德充符》:「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仲尼曰:……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有文德者便能聚民,似乎是當時普遍的觀念,戰國諸子之所以能有一大批從游弟子,即拜此觀念之賜。

但有德者聚合著一大批弟子,並不只在固定某國某地坐而論道,他們往往帶著這一批人去歸附有德的諸侯。這整個文德追求集團,其實即是一流民團,流到號稱有德之君處,停下來觀察一番;失望了,再走。有時半路絕糧,流民游士集團便成為游丐。

努力一直走下去,遍干七十二君,然後發現道不能行,諸君皆非真有德而能王天下者,只好繼續流浪,或「乘桴浮於海」,或「游於方之外」。不是在空間上遁於遐方,逃世離群;就是從精神上再去尋找一個能夠遨游的空間。

此即游士之時代。大游特游,冀望由此得君行道,並實現自己內在的文德追求。那種效忠於一隅、一方、一國的想法,早已被棄若敝屣。

孔子說得很明白:「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莊子.逍遙遊》更以大鵬和蓬蒿間的小鳥相對比,譏諷:「夫智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指小鳥)矣。」

這真是與後世「土著戶」的態度太不相同了。人人不安土重遷,連孔子都曾想搬到九夷去住,甚或移游海外哩!

當時也並非無土著定居者,居者也並不見得不敵視排斥游者。但總體看,游之事實與精神並非居者之勢力所能壓抑。秦之貴族排斥游士,李斯寫一篇《諫逐客書》正面與之交鋒,便大獲全勝。安土重遷之說,誰還說得出口?

同時此游士時代所顯示的那種熱烈之文德追求態度,也令人驚異。一般人民,拋棄原有的居處,跋涉異地,尋求有德之君以便依附,商鞅稱為「歸義」,其為文德之追求,殆無疑義。用唐朝張玄素的話來說,就是「思歸有道」。

士人,如荀子那樣,「年五十始來游學於齊」,四處游學求道,亦為求道之旅;若游而從師,所謂「從師學道魚千里」,從游於一位有德君子身邊,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甚且從之絕糧、助之守城,也是道義的追求。

這即是游的精神之另一面向,新的開展:遠游以求道,乃是意義的追尋。如楚辭《遠游》之不同於《詩經》,就在於它除了「駕言出游以瀉我憂」之外,還表現了追尋的這一面。

因為《遠游》從「悲時俗之追阨」開始,展開遠游。但立刻便轉入「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步徙倚而遙思兮,怊惝倪而乖懷。」

因此,因現實世界一時的困頓與挫折而帶來的悲情,迅速轉換提升到人生意義的探索之層次,由「憂世」轉為「憂生」。

這是對人類生命本質的憂懼,哀恐生命飄忽,遽逝於天地之間;或「神倏忽而不返兮,形枯槁而獨留」,喪失了生命的意義,徒存軀殼的活動。

為了解消這種生命的憂懼,作者嚮往傳說中的一些成仙者,能真正「與化去而不見兮,離人群而遁逸」,「終不返其故都,世莫知其所如」,所以他也「恐天時之代序兮,耀靈曄而西征」,學周穆王去西游了。

可是此次西征並非往見西王母,不是空間上的旅行游歷,而是求道之旅。

他見到王子喬,要「審一氣之和德」。王子喬教他:「道可受兮,不可傳。其小無內兮,其大無垠。無滑而魂兮,彼將自然。一氣孔神兮,於中夜存。虛以待之兮,無為之先。庶類以成兮,此德之門。」

他得了道,於是精神飛行周游於超越境界。在天庭不死之鄉遨游,風伯為其前驅,雨師雷公為其侍衛,眾神並駕,乘著龍飛來飛去,十分快樂,所謂「欲度世以忘歸」,「內欣欣而自美兮,聊愉娛以自樂」。

這時下視塵寰,發現「舊鄉」的「舊故」很想念我,我也很想念他們,但我的路既已與之不同,只好繼續「泛容與而遐舉兮」,往南疑、覽方外、從顓頊、歷玄冥。

整個生命至此完全超越了塵俗,逍遙倘佯於得道之境地:「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視倏忽而無見兮,聽惝怊而無聞。超無為以至清兮,與泰初而為鄰。」

遠游,具有淨化心靈、洗滌靈魂的作用。而遠游本身,則為求道之旅。整篇《遠游》具體說明了求道的原因、經過,以及得道之後,靈魂如何得大解放大自在大超脫,「聊仿佯而逍遙兮」的狀況。是了解當時人游之精神的重要文獻。

不幸漢以後的注家,拘泥於屈原忠君之說,硬把它往屈原遭放逐後懷鄉、發牢騷方面去扯。實在講不通了,近人廖平、胡適、陳鍾凡、陸侃如等又說它不是屈原作的。另有人則據其中論道語,斷言:「可見此篇完全是道家出世的神仙思想。」真是冤哉枉也!

實則王逸《楚辭章句.注》謂此篇乃「避世高翔,求道真也」,已說對了一半。本篇確是追求道真,然非避世,乃度世。避世只有逃離社會現世之意義,度世才是出諸憂生而對此世生命的度越。人只有要解決這種生命存在的問題時,才需要求道。

故「道」並不只是政治措施、富國強兵等處理社會現實問題之術,乃是涉及生命歸向之價值與意義問題的。是以孔子說「志於道」,「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朝聞道,夕死可也」,「篤信好學,守死善道」。

志道、求道,就是對道的追尋;信道守道,則是對此價值與意義之堅持。游民游士的社會,人在拋棄了土地田宅以及舊鄉親故之後,「道」即成為他行動的準則與依歸。

因為生命無論如何自由,如何無負累、無拘檢,仍須要有能定得住的東西,否則便只好流於虛無,人生飄飄忽忽,不知伊於胡底。

這定得住的東西,若不在田宅、貨利、爵祿、國族、身分上,那就只能定在做人做事的原則上。

孟子曾說:士人應該「無恆產而有恆心」,恆心就是人心要有所定,如孔子所說:「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

這就是道,孔子有時亦稱此為仁道,如此章即回答樊遲問仁者,謂此乃人之所以為人之道。

人有做人的一般原則,也有特殊性的原則。例如大臣就該有做大臣的原則,該有大臣之道。

《論語.先進》:「季子然問:『仲弓、冉求可謂大臣也歟?』子曰:『……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

大臣該以道事君,這是做大臣的原則。依此原則,君亦應合乎君道,國亦應合乎立國之道,若不能如此,大臣便應離開。止者趾也,走開之意。

故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論語.憲問》)

孔子一向是如此的,其弟子亦然,如季氏要閔子鶱做費宰,閔子騫就對使者說:「替我辭掉吧!若再來找我,我就要逃到汶水上了。」游士故須守道,守道者在遭逢無道時,自應繼續遠游。此謂之「徙義」。子張問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

遠游追尋求道、徙義歸仁,便是此時游士社會發展出來的生活方式及精神狀態。

這種志道徙義的活動,在秦以後甚為困難,因為主張安土重遷的王朝,制定了「遷徙刑」,遷徙變成了一種對犯罪者的處罰。漢承秦律,徙刑包括徒、謫、廢等,自此乃有中國綿亙數千年的謫廢流放之哀鳴。

可是春秋戰國時期,遷是很平常的事。《春秋.閔公二年》:「齊人遷陽」,《左傳.襄公六年》,齊又「遷萊於鄖,高厚、崔杼定其田」。成公十五年,許向楚請求「內徙」,楚即遷許於葉。昭公四年,楚又遷賴於鄢,楚子乃考慮遷許於賴。昭公九年,淮水流域幾個國家更是大徙了一番,許國人遷到城父,城父人遷去陳國,方城外的人搬到許,城父的許國人又獲得州來和淮北之田。在陳的城父人則另外得到夷的濮西之田。隔了兩年,許、胡、沈、道、房、申又都遷到荊。再隔三年,又都搬回去了。

所謂「國家」,後世的定義之一,就是擁有固定的疆域和人民。以此觀念來看此刻的各「國」遷徙狀況,實覺不可思議。蓋此所謂國者,疆域似定不定,人民也不定屬於某一國,國家更可以遷來遷去。

古史所云堯舜盤庚等「遷都」之事,亦應如此理解。國是移動的,或出於自願,或迫於形勢,或戰敗被人處理安置。

總之,國可遷,也常遷。國家、土地、人民三者的關係甚為鬆散,或國遷而人民並不全隨國家徙動,或人民棄土遷離,國則不動。而國家內部也經常徙民。

《孟子.梁惠王上》:「梁惠王曰:『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凶,亦然。』」此即國家內部之徙民。

秦漢以後,當然也徙民,但重在實邊墾荒,或便於就近監控,不是把人民遷往更好的地方去。戰國時之徙民卻不同,是行此德政以廣招徠。所以梁惠王自認如此用心而無效果時,孟子便教他施行仁政,謂若能行王道仁政,「斯天下之民至矣」。

接著孟子又見到惠王的嗣君襄王,也告訴他要行仁政:「誠如是也,民歸之,猶水之就下。」《孟子.公孫醜上》又載孟子言,論其所謂王道仁政,甚為具體:

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願立於其朝矣。市,廛而不徵,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願藏於其市矣。關,譏而不徵,則天下之旅,皆悅而願出於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稅,則天下之農皆悅而願耕於其野矣。廛無夫里之布,則天下之民皆悅而願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

廛不徵,房屋不徵稅;耕不稅,田畝不徵稅;譏不徵,人貨通關不徵稅;夫不收里布,無業游民也不徵稅。如此,當然百姓歸附,近悅遠來,「如此,則無敵於天下」。

這裡所列的幾種人,士、商、旅、無職業之夫,都是游民,農耕者也是,所以大家都朝有道義的地方流動。

周朝之游士游民現象,經春秋戰國逐漸擴大化以後,出現了兩種相反的力量。由於人民是流動的,如孟子所云,朝能行道施惠之地歸附,所以各國都想辦法去吸引招徠新氓。

但同時,各國也都怕自己的人民會遷走,故都想法子要限制民眾之流動。一方面鼓勵流動,游民乃越來越多;一方面開始編戶齊民,開始徵收固定的房產稅、田土稅、通關稅,人民流動就越來越困難。

孟子是法先王、復古道的,所以大聲疾呼,希望能保持社會的流動性,讓人民不屬於一個固定的封域或政治團體,只屬於他自己所認同的道義世界。君王與人民的關係,被認為並非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關係,猶如國君大臣之關係,非隸屬關係,而是道義關係。

在道義關係中,「君使臣以禮」,「君子之道,其使民也義」,「使民如承大祭」;「臣事君以忠」,「忠臣以道事君」。忠,即「為人謀而不忠」,「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的忠,強調敬事而信。如果道義已虧,彼此之聯結關係即告中斷,臣民可以離去,可以視君王為寇仇,也可以將之推翻。

或許有人要說,所謂君主與臣民的非隸屬關係,係以道義相維云云,只是一種美化的講法。人民離開故君故土,其實是逃難;被壓迫得受不了了,揭竿而起,也屬於生存之掙扎,困獸猶鬥,何況是人?

士君子以道事君,不行則動腳趾離開,大抵亦然。若不走,怕遭整肅;更擔心如果走不了,則需「危行言遜」,日子也不好過,只得忍痛出游。故游並不是消釋煩憂或優游歲月,乃是逃難,流離散亡於天下。

此說甚是,我並不否認這些。但遠游以求生,與遠游以求道亦不矛盾。因為民眾逃難求生,欲苟全性命於亂世,一定是由無道之國逃向有道之域,士君子的流動亦然。故求生之旅,亦不妨視為是與遠游求道同類的活動。

其次,吾人當知此時民眾原即是流動的,流動是常態而非變態,與後世之觀念殊不相同。「氓」這個字,指人民。

但這個民本來就是指游民,《說文解字》段玉裁注云:「自他歸往之民則謂之氓,故從民亡。」人民從此國遷到彼國,從甲邑移居乙邑,當然就是氓。

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云氓為「自彼來此之民」,魏源說氓為「流亡之民」,都是這個意思。

這些氓,可能「抱布貿絲」。但他們即令務農,也一樣不定居於土地上,所以孟子形容他們是水,哪兒低窪就流向哪。

此等民氓,後世實亦有之。如實施嚴格之戶籍制時,人民定居於土地上,土地收歸國有,人則不准隨意流動。戶口在鄉村的,到城裡只能成為「黑人」、「黑戶」。有時甚至還要打路條,才能離開本鄉本地,出外辦事。但縱使如此,仍有不少人是游流如水的。

據柯楊、趙寶璽《甘肅永登縣薛家灣人的職業及其信仰習俗 — — 關於中國的吉普賽人的民俗調查》云,該地現有近百戶人家,慣於三五家一群,連年奔走四方,為人算命卜卦、禳病消災,近似歐洲的吉普賽人。

又據調查,江蘇邳縣,每至農閒時,男女便大批出外乞討。山東郯城,也有女人出外行乞。此類游氓,顯然並非任何社會所能消滅的。

但此或為種族、或成職業、或屬於農耕定居生活之外輔助行為,與春秋戰國時期不同。那個時候,民眾基本上就是游的。「領土國家」的觀念才剛剛出現,尚未定型,《左傳.文公二年》記孔子語,謂臧文仲有「不仁者三」,其中之一就「置之關,所以禁絕末游」。可見人民本屬游氓。

春秋戰國,攻戰不休,人民流離及貴族凌夷,日益嚴重,自然也擴大了這種游民性。一般人民固然如水流散於方,游士也與人民一樣大游特游。孔子、孟子、荀子等儒家是游的;墨家摩頂放踵,奔走於天下,也在游;道家、縱橫家之為游,是不用說的;農家,如許行也帶著徒弟們游。

游為常態,便無「逃難」之問題。逃難意識,是後代游民的重要生活經驗意識內容,然卻尚難見之於此時。因為逃難是定居社會的想法,只因定居的條件被破壞了,出現生存的災難,所以才要逃。是無法再安宅舊厝,只好離鄉背井。重點在於「逃離」某一災禍地點。

而在游牧民族或流浪者(如吉普賽人)的觀點來說,卻不是這樣的。聞說何處水草豐美,便游來聚居,所謂「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為民」,動力在於「趨向」,是向某一樂土集中。

故逃難與趨樂,實為兩種意識。「適彼樂土」是自由的,逃難則是無奈及不得已的;游民往水土甘美、有仁有義之地流動,是水之本性使然;為兵災天禍人殃所迫而流離,是土塊打散了的泥屑亂進。看起來是一樣的流動,放在不同的社會脈絡裡,所以其實便甚為不同。

在這樣的游民游士社會裡,配合著遠游求道、適彼樂土的精神,此時便出現了另一種「天下意識」。

安居隴畝者的意識,是定著在他那一方田土上的,故有「方域」、「地盤」之觀念。游民沒有定著的土地,也不想擁有一塊固定的土地;他們腳走到的地方,都屬於他們,也都不屬於他們。特別是土地私有權之觀念尚未確定,游而居之,居而游之,又何必把自己束縛在一塊地上?這樣形成的,就是「男兒志在四方」的天下意識。

例如孔子是魯國人,可是他說話時並不從「魯國人」這個角度發聲,動不動就說:「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或問禘之義,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子夏也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自居為一天下人,根本沒有魯國優先、魯國主體性、魯國本土關懷之類想法。

若非我們已知孔子為魯人,恐怕我們在《論語》中也不太看得出他的地籍本貫。孔子如此,其他人也一樣。事實上,「師太摯適齊、亞飯幹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鼓方叔入於河、播鞀武入於漢、少師陽、擊磬襄入於海。」大流動的時代,講本籍本貫,有何意義?「丘則東西南北之人也」,周游天下,遂有此天下意識,又有何可怪?

不過,天下意識細分又可以有兩類。《莊子.大宗師》記錄了一段孔子與子貢的談話。這段話,是因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之人相與友,子桑戶死時,友人聯屍而歌,子貢甚為困惑,故問孔子,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者也。……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氣。」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從莊子的角度看,孔子仍只游於方之內,未脫離「游必有方」的層次。但這個方也不是固定的方域方國,而是以整個江湖為方,以道術為依歸。其周游列國,席不暇暖者,正因他居於道術之中。

孔子之外,如「田駢以道術說齊王」,「(尹文子)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捨」,亦皆是如此。

此時道術為天下裂,人人優游於其道術之中,以道術為安宅,所以能夠沒有外在的具體的田土產業。他們的安居是內在於己的,只要不改其志,便可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達天下之正道。

此時天下即是江湖。人相忘於道術,故亦相忘於江湖,不會有「江湖多風霜」、「江湖寥落爾安歸」之感。

但江湖畢竟是平面的,游於江湖式的周流,據莊子看,仍是游於方之內。他提出另一種游的人生態度來,亦即所謂游於方之外,要求人與造物者為友,游於天地。

這是超越性的游,精神超越出整個平面土地,徹上徹下,周流於上下,不只是四方而已。故曰游於方之外。

游於方之內者,實無定方,以道為安宅,本來就具有內在的超越性;此種方外之游,超越性更強。完全是精神飛越超舉的凌虛狀態。所以莊子不斷用大鵬沖霄、列子御風等意象來形容,又說藐姑射山之神人,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這種游,或許更合乎「游」字的本義。

據日本人白川靜的考證,游,古作脖,或寫為游與遞。斿和旅一樣,都是拉著旗子出游。這是古氏族遷移游居時常見的現象。旗子代表了氏族的徽號,奉氏族神以出游,原因就在於真正能游者,其實只有神才能辦到。後世所謂「神游」,詞源即出於此。

神是會降真、會出游的,《詩經.周南.漢廣》云「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的游女,或謂即漢水女神。

楚騷描述此類神游狀態的更多。如《離騷》:「和調度以自娛兮,聊浮游以求女,乃餘飾之方壯兮,周流觀乎上下」,《九歌.湘君》:「駕飛龍兮北征,遭吾道兮洞庭」,《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餘」,《九歌.大司命》:「廣開兮天門,紛吾動兮玄云,令飄風兮先驅,使凍雨兮灑塵」,《九歌.少司命》:「與汝游兮九河,衝風至兮水揚波」,也都是神游。

游於方之內者,周流四方,相忘於江湖;游於方之外者,效法神游,超然高舉,飄蕩往來。這兩種,都可稱為天下意識。有此意識的人,浩蕩行走在江河日月之間,故曰:「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

我乃游人,游行久矣,願以此邀請天下士,相與偕游。能成大鵬鳥,何必學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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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Peng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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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