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楚楚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是唐代詩人王維描寫當時早朝大明宮時的景象,可以令人想像大唐聲威遠播、萬邦來朝之盛況。
借這句詩,讓我們重新思索一下中國與外邦的服裝關係。
到唐朝時,來朝的各邦,皆已具衣冠了。但在古代,中國人以衣冠為文明之表徵時,周圍之部落或酋邦卻還多在赤身裸體的階段。此語,不具輕藐之意,只在說明一種現象及跟它伴隨的觀念。
因為古代各民族主要的裝飾行為並不表現在衣服上,而是在紋身及羽飾上。湼面、紋身或羽飾,不但具美觀之效果,更有禮儀目的,例如用以代表已成年、已婚、權威、勇敢等,增加自己在同族中的地位。即使過世了,也常要在屍身上施以彩繪,將屍體聖化。
我國直到春秋戰國時期,吳越一帶就仍保有此種風俗,故《莊子.逍遙遊》說吳越之人「斷髮紋身」。臺灣原住民在明清漢人移入時,亦尚是如此。近世歐洲婦女帽飾,還常插著羽毛呢!
相對於周邊各民族紋身、插毛羽、飾獸皮的情況,中國較為特殊,乃是以衣裳代替紋身的。《易.繫辭傳》說堯舜「垂衣裳而治天下」。衣裳就是中國文明與其他民族區分的標幟,不斷髮,故具冠;不紋身,故具衣裳。
其所以如此,當然有技術上的原因。古代紡織之術不發達,人就是想具衣冠也很難辦得到,只好以紋身飾羽之類方法為之。可是古代中國紡織術發明甚早,黃帝時縲祖采絲製衣之傳說固然未可盡信,但從仰韶文化西陰村遺址所發現的半割蠶繭,不難推斷:至少在新石器中期就已發明了絲綢技術。
其後,絲更成為中國特產,唐代中期以後(十二、三世紀),抽絲剝繭的技術才傳入歐洲。距中國以蠶絲製衣,遲了四千年。餘姚河姆渡文化所發現的織機,距今也在三千到五千年前。紡輪則各地遺址出土極多,可見紡織術在中華大地已甚普遍,乃世界上製衣最早、最盛的區域。
以現今出土材料觀察,新石器時期衣服以貫頭式、單披式、披風式為主,不加剪裁,大約是剪裁技術尚不發達之故。殷商就有剪裁了,衣以上衣下裳,交頸窄袖為主,寬帶繫腰,可能已穿褲,質料則錦、絲、綺、綢、羅都有。染料的運用也很成熟,如茜草紅、梔子黃,都能掌握得非常好。湖北江陵馬山楚墓所發現的提花針織品,以棒針織衣,更是世界上最古的針織品。
當時製衣技術業已如此發達,看到周邊民族仍披著獸皮、插著羽毛,或仍光著身體,自然會油然而生出一種文明的自豪之感,自認為是「衣冠上國」,並把衣裳視為文明的代表或象徵。
《易》坤卦六五:「黃裳元吉」,象傳說:「黃裳,元吉,文在其中」,即指此而言。黃是中央之色,元吉是內外均吉之意。穿著中央正色的服裝,體現出有文明的樣子,正是大吉大利之象。
文明之「文」,其意義也出於此。文,本是花紋之紋,虎豹身上有花紋,人的花紋則在衣服上表現。因此天之文是日月星辰,地之文是山川原隰,人之文就以衣裳為主,「文」「文章」二詞,古代本不指文字或篇章,而是指黼黻章甫。
也就是說,服飾在中華文明中有特殊之地位,是中華文明的代表。服裝乃是古代中國人對文明的體會與思考之基點,穿衣的和不穿衣的,即是文明與野鄙之分。肉袒示人,象徵羞辱他人(如彌衡擊鼓罵曹時要肉袒)或屈辱自己(如廉頗負荊請罪時或句踐投降時也要肉袒);赤身露體,則是出乖露醜的不禮貌行為。
相較之下,歐洲古代或古印度就無這種服飾文明觀,所以都把身體視為文明之基點,研究體相、審美裸體。
古印度婆羅門盛行相法之學,要研究大人之相。因此婆羅門之智慧,就很強調相人之術。
如《佛本行集經》卷三中:「(珍寶婆羅門)能教一切毗陀之論,四種毗陀皆悉收盡。又闡陀論、字論、聲論,及可笑論、咒術之論、受記之論、世間相論、世間祭祀咒願之論。」所謂「世間相論」,與婆羅門五法中的「善於大人相法」,都是相術。可見相法是婆羅門極為重要的才能。
古希臘亦甚重視人的形相問題。亞里士多德《體相學》說:
「過去的體相學家分別依據三種方式來觀察體相;有些人從動物的類出發進行體相觀察,假定各種動物所具有的某種外形和心性。
他們先議定動物有某種類型的身體,然後假設凡具有與此相似的身體者,也會具有相似的靈魂。
另外某些人雖也採用這種方法,但不是從整個動物,而是只從人自身的類出發,依照某種族來區分,認為凡在外觀和稟賦方面不同的人(如埃及人、色雷斯人和期庫塞人),在心性表徵上也同樣相異。
再一些人卻從顯明的性格特徵中歸納出各種不同的心性,如易怒者、膽怯者、好色者,以及各種其他表徵者。」
可見體相學在希臘也是源遠流長的。
由於盛行體相學,身體之美便被他們研究並欣賞著。大量雕刻均可證明這一點。
中國體相觀的第一個特點卻是不重形相之美,亦無人身形相崇拜(為了強調這一點,往往會故意說醜形者德充、形美者不善)。第二個特點是形德分離,「美人」未必指形貌好,通常是說德性好。三是不以形體為審美對象,而重視衣裳之文化意義及審美價值。
古人論美,常就「黼黻文繡之美」(《禮記.郊特性》)說。說容,也不只指容貌,而是就衣飾說,如荀子《非十二子》:「士君子之容,其冠峻,其衣逢;其容良,儼然、壯然、祺然、棣然、恢恢然、廣廣然、昭昭然、蕩蕩然,是父兄之容也。」
這衣冠黼黻文章,就是古代「文」的意思,一民族、一時代乃至一個人的文化即顯示於此。像希臘那樣以裸身人體為美者,古人將以之為不知羞,謂其野蠻、原始、無文化也。
歷來帝王建立新政權亦無不以「易服色」為首務、重務。這即是以衣飾為一個時代文化之代表的思想的具體表現。推而廣之,遂亦有以衣裳喻說思想者,如顏元《存性編.桃喻性》說:
「天道渾淪,譬之棉桃:殼包棉,陰陽也;四瓣,元、亨、利、貞也;軋、彈、紡、織,二氣四德流行以生萬物也;成布而裁之為衣,生人也;領、袖、襟裾,四肢、五官、百骸,性之氣質也。
領可護項,袖可藏手,襟裾可蔽前後,即目能視、子能孝、臣能忠之屬也,其情其才,皆此物此事,豈有他哉!
不得謂棉桃中四瓣是棉,軋、彈、紡、織是棉,而至製成衣衫即非棉也,又不得謂正幅、直縫是棉,斜幅、旁殺即非是棉也。
如是,則氣質與性,是一是二?而可謂性本善,氣質偏有惡乎?」
另外,《尚書.益稷》載舜向禹說道:「余欲觀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繪、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繡,以五采彰施於五色作服,汝明!」
把日、月、星辰、山、龍、華蟲繪在衣上,把宗彝、藻、火、白米、黼黻繡在裳上;或加以差參變化,如以日月星三辰為旗旌,以龍為袞,以華蟲為冕,以虎為毳;或以之為上下級秩之分,如公用龍以下諸圖案,侯用華蟲以下諸圖象,子用藻火以下各象,卿大夫用粉米以下等等。此即為象也。象非人體形相,乃是秩宗之職、章服之制、尊卑之別,整體表現於衣飾上。觀此圖象,即見文明。故舜問禹曰:「汝明白乎?」
這就是「以五采彰施於五色作服」以為文明的想法。象不以形見,文明不由體相上看,故《易》論「文」,以虎豹之紋為說。人身體上的衣服,則如虎豹之紋。其論文明文化,也從不指人體。坤卦六五「黃裳在其中,而暢於四肢,發於事業,美之至矣」,即為一證。此不僅可見文明文化是由衣裳上說,更可見中國人論美,不重形美而重視內在美,是要由內美再宣暢於形貌四肢的。
相對於中國,他們其實並不重視衣服。因為,衣服在以身體本身做為審美對象或文明對象時,乃是不重要的,只起一種裝飾作用或遮掩作用,或利用它來表現肌肉、骨體,重點其實皆不在衣裳而在軀體。
那時的衣服,大抵亦只如我國新石器時期,以貫頭式、披風式、披肩式為主。這亦有無數雕塑與畫像可證。後來的服裝,當然剪裁搭配不斷進步,但把衣服視為身體的附件,或身體的延伸,仍是歐洲非常主要的思路。通過衣服,企圖表現身材;或以衣服修飾身體,構造出一種身體的假象【蘇珊.朗格《情感與形式》一書,曾用藝術是一種幻象(illusion)或假象(virtual image)的觀點,描述建築是一種假的民俗領域(virtual ethnic domain)、雕刻是假的運動容量(virtual kinetic volume)、舞蹈是假的活力(virtual vitality)、文學是假的生活或歷史。若依其說言之,則歐洲的服裝藝術也可說是創造了一種假的身體】。
時至今日,歐風東漸,中國人早已盡棄傳統服裝而改穿洋服了,時尚界更是唯歐美馬首是瞻。把衣服當作身體的延伸,或以衣服創造出身材假象的觀念亦早已「全球化」,中國這種真正的服裝文明觀卻乏人聞問。觀古鑒今,實在令人感慨萬端。
目前不是沒有東方主義式的想法,但大體是在服膺歐西身體觀的情況下,吸收東方元素。東方,被拆解成一些元素,例如用色、用料、圖案、襟扣、袖口、裙邊等等。其實這些元素,脫離了中華服裝觀的整體思維,只是一堆零碎的符號。拼貼鑲篏之,固然可在歐西時尚中增添一抹風情,但那就像大陸上各處隨意挪置拼組歐洲建築語匯蓋成的房子一般,不倫不類,常是要令人失笑的。
須知:「服裝的文明觀」與「身體觀的服裝」,基本思路是不一樣的。例如要體現人的骨架,衣服自然就會突顯肩胸,有時甚至要墊肩來修飾體架不夠挺拔之病,連女裝也要墊肩。
可是中式服裝卻是圓肩的,衣服由領口直接垂至腕上才接袖,不把接口拉到肩上,這樣的上衣和寬長的下裳配合起來,才有「垂衣裳以治天下」的感覺,人顯示為一種坐如鐘、立如松的形相。這種感覺與形相,非自然之身體感,而是一種文化感。
可是目前許多人做中裝或穿中裝時,喪失了這種文化感,照著西裝的剪裁與板型去做,接袖、墊肩、突胸、圓膀、全剪裁,跟西裝根本沒什麼差別,只是加上對襟扣,或繡龍刺鳳,印上大團花罷了。不僅儜俗難名,整個感覺就都是不對的,又像壽衣,又像員外,又像做錯了的中山裝。
服裝文明觀還一個重點,在於服裝是用以體現禮樂文明的,服裝與禮文的關係至為緊密,而我們現在基本上就喪失了這個面向。社會不同階層、不同流品、不同職務、不同場合該穿什麼、怎麼穿,無人講究,早已看不出服裝與禮的關係了。國家主席跟出租車司機一樣,都穿著西裝。而禮是社會的穩定性因素,目前服裝界則以流行、時尚,求新求變為主,關於禮的「服制」問題,當然也就少人問津了。
再者,中華文明,既是由服冕文章開端的,則後來發展起來的藝術或文明形式,諸如文字、書法、繪畫,自然也就常汲源於衣服。
舜說的:「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繪、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繡,以五采彰施於五色作服」,正是爾後中國藝術取象之源泉。可惜這部分,近人也很少關注了。
總之,「服裝的文明觀」與「身體觀的服裝」,這種種對比,還有許多文章可做。經由這種對比,相信也必能激發中國服裝界許多新的創意,走出一個突破歐美服裝觀的新格局。謹提供這個歷史的角度、比較文化的方法,以為參考。依我看,只有這樣做才有前途。目前服裝界之所謂新設計、創品牌,不過是歐美的山寨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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