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不是宋朝代表性文體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Published in
Mar 19, 2019

近代人寫文學史,常持「一代有一代文學」之論,謂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為各代之勝。論宋代者,遂皆輕詩而重詞,以為宋詞才是宋代的代表性文體。

殊不知這只是現代人的觀點。

在宋代,詞的地位遠不能跟詩比。詞要替自己爭地位,就只能把自己稱為「詩餘」,以附詩之餘光。

文人創作,對詩極其認真,填詞就不免率爾而為,創作量也顯然不能跟詩比。

以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考之,除柳永《樂章集》九卷、蘇軾《東坡詞》二卷、周邦彥《清真詞》二卷、賀鑄《東山寓聲樂府》三卷、万俟雅言《大聲集》五卷、康與之《順庵樂府》五卷、辛棄疾《稼軒詞》四卷、陳亮《龍川詞》、徐得之《西園鼓吹》二卷、蔡伯堅《蕭閒集》六卷、姜夔《白石集》五卷、嚴次山《欸乃集》八卷之外,詞人詞集都只有一卷。

這跟宋代詩人動輒有詩數十卷、數千乃至萬首的情況,實在相去邈遠。也就是說,宋代文學創作的主要文體,是詩而不是詞。

在此大環境下,宋詞的發展,正是設法把自己變成詩,詞法即是詩法。

以江西詩法作詞,最著名的,是姜夔。然此風不自姜氏始。《碧雞漫志》卷二早就說過:「陳去非、徐師川、蘇養直、呂居仁、韓子蒼、朱希真、陳子高、洪覺范,佳處亦各如其詩」。南北宋之交,這批人正是以其作詩之法去作詞的。其中呂本中、徐俯、陳與義、韓駒都是著名的江西詩人。

要知道:詞在北宋中晚期並不都是朝文人雅士之路發展的,除了歌場舞榭仍唱着艷曲外,俳諧俚俗者,亦流行一時。《碧雞漫志》卷二載:「長短句中作滑稽無賴語,起於至和嘉祐以前,猶未盛也。熙豐元祐間,兗州張山人以詼諧獨步京師。……其後祖述者益眾,嫚戲污賤,古所未有」。

此類詞,上承敦煌俗曲,下啟元代曲子某種趣味,聲勢並不下於文人士大夫言志之詞。

但就像詩之發展那樣,江西重在轉俗為雅,詞在這些人手上亦然。反對諧謔俚俗、反抗流靡淫艷、要求表現作者內在情志,乃詩詞在南宋共同之走向。

呂本中、陳與義諸人之詞作,亦因此而甚少綺羅香澤語,足以見志。如陳之〈臨江仙〉:「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韓駒〈念奴嬌.月〉,論者都說他們學蘇,實則未必,只是如蘇軾作詞那樣去作罷了。

同時還有張元幹和張孝祥。張元幹《賀新郎》寄李伯紀丞相、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等詞,四庫館臣評其「慷慨悲涼,數百年後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氣」。張孝祥〈六州歌頭〉〈念奴嬌.過洞庭〉等亦邁往凌雲。這些詞,清人劉熙載《藝概》卷四曾讚嘆道:「詞之興、觀、群、怨,豈下於詩哉?」

真正足以為興觀群怨之大觀者,是稼軒。稼軒詞完全體現了他這個人特殊的心胸志業及遭際。他「本無意作詞人」,而所作詞竟達六百餘首,數量為宋代第一。作法不只以詩法為詞,更以文為詞,詞遂說理記事言志抒情,無之而不可。

詞史發展至此,回頭看五代的《花間集》,便覺其淺薄矣。陸遊〈花間集跋〉曰:「方斯時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嘆也哉!或者亦出於無聊故耶?」

稼軒、陳亮、劉過、陸遊之後,繼起的雅正之風(即姜夔、張炎、吳文英、王沂孫等),雖未必再繼續豪縱慷慨,但仍在詩人士大夫之詞的路子上發展,比詩還純粹呢!

期間,也有想獨立的。例如李清照〈詞論〉認為「詞別是一家」,是與音樂結合的文體,故協律是第一個標準,其次則要雅,如柳永詞就不夠雅:

柳屯田永 ……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至於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茸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何邪?蓋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乃知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

後來沈義父《樂府指迷》又指出另一個詩與詞不同之點,即詞必須語涉閨情:「作詞與詩不同,縱是花卉之類,亦須略用情意,或要入閨房之意。然多流淫艷之語,當自斟酌。如只直詠花卉,而不着些艷語,又不似詞家體例,所以為難」。

這就是「詞本艷科」之說,以寫閨情為詞之本色。

這些講法,都是針對北宋詞之詩化風氣而說的。

晚唐五代和宋初那些早期詞,原先是有點自己的面貌,後來卻越來越像詩、同於詩。詞的本色到底是什麼便模糊了,因此他們不得不站出來大聲疾呼。

但如此努力將詞與詩分開的結果,是讓詞果然獨立了嗎?

不然,歷史的發展剛好相反,乃是在以此為本色的基礎上繼續詩化。例如張炎《詞源》說:

蓋詞中一個生硬字用不得。須是深加鍛鍊,字字敲打得響,歌誦妥溜,方為本色語。詞與詩不同,……若堆棧實字,讀且不通,況付之雪兒乎?

謂詞須附歌者傳唱,所以與詩不同,必須強調音律。但事實上,南渡後,詞樂分離的趨勢愈加明顯。即使張炎、沈義父、姜夔等詞律家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詞樂弱化的事實。

張炎《詞源》已無奈地說:「信乎協音之不易也」「可歌可誦者,指不多屈」。沈義父《樂府指迷》也不得不承認:「前輩好詞甚多,往往不協音律,所以無人唱。」姜夔〈角招〉詞序裡更感慨地說:「予每自度曲,吟洞簫,商卿輒歌而和之,極有山林縹緲之思。予今離憂,商卿一行作吏,殆無復此樂矣」。不可歌之詞,早已多於可歌的了。

這時,所謂重視音律,乃只成為一種文字性的格律講究。南宋詞學家孜孜於詞技、詞藝的探討,均與此趨向有關。

閨情的部分。詞要比詩更能言情且是言艷情,為其本色。但言情,依然是要雅正的,李清照不就批評柳永塵俗嗎?張炎也一樣,雖說「簸風弄月,陶寫性情,詞婉於詩,蓋聲出鶯吭燕舌間,稍近乎情可也」,卻仍強調:「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情所役,則失雅正之音」。

詞要雅正,不為情所役,實即是儒家詩教「發乎情、止乎禮」之義。

在寫法上,一是希望寫得含蓄,如沈義父說:「多流淫艷之語,當自斟酌」;二是意識上懺情感傷,把情事當成可反省可慨嘆之對象,而非正面肯定艷情;三則是把情當作一種陪襯、一抹艷色來裝點詞人的傷感或應酬。

詞的重心,這就從逸樂縱情向言志寫心方面轉移,即向「詩」認同了。興發一己的身世境況、情事際遇,脫離往昔那種綺思閨怨的類型化習套,帶有強烈的主體性。於是強調寫情的結果,反而是更深刻地抒發了自己內心深處最幽微細膩的感情,因而也更富於個性。

這整個趨向,合起來,就是詩化或雅化。出現了許多以「雅」字名集的詞選,如鮦陽居士的《復雅歌詞》、曾慥的《樂府雅詞》、趙彥端的《介庵雅詞》、張孝祥的《紫薇雅詞》等均是。其中,曾慥於紹興十年(1146)編定的北宋詞總集《樂府雅詞》,有正集上、中、下三卷,拾遺上、下兩卷。自序說:

余所藏名公長短句,裒合成篇,或前或後,非有詮次,多是一家,難分優劣。涉諧謔則去之,名曰《樂府雅詞》。 ……歐公一代儒宗,風流自命,詞章幼眇,世所矜式。當時小人或作艷曲,謬為公詞,今悉刪除。

把艷曲或涉及諧謔者都屏除了。鮦陽居士的《復雅歌詞》序則以止於禮義為「騷雅之趣」。不但反對淫艷之作,且把詞附入詩的大傳統中去,替詞另找了一個源頭,不再從唐代燕樂之流行、溫韋之創製講起。

這是當時熟見的方式,肇啟了後人「尊體」之風,直接說詞其實就是詩,因為古代的詩也是可歌的。

王灼《碧雞漫志》是我國第一部詞論專著,而其說也是如此。謂:

或問歌曲所起,曰:天地始分,而人生焉,人莫不有心,此歌曲所以起也。……故有心則有詩,有詩則有歌,有歌則有聲律,有聲律則有樂歌。永言即詩也,非於詩外求歌也。今先定音節,乃制詞從之,倒置甚矣。而士大夫又分詩與樂府作兩科。古詩或名樂府,謂詩之可歌也。故樂府中有歌有謠、有吟有引、有行有曲。今人於古樂府,特指為詩之流,而以詞就音,始名樂府,非古也。

反對「士大夫又分詩與樂府兩科」,顯見詞本來是準備跟詩分家的;可是發展下來卻更緊密地合為一家,以恢復古義的方式,說詞本來就是詩。

這時,那原本被視為非本色、不當行的東坡詞,乃一轉而成為正面之典範。《碧雞漫志》說:

東坡先生以文章餘事作詩,溢而作詞曲,高處出神入天,平處尚臨鏡笑春,不顧儕輩。或曰「長短句中詩也」。為此論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也。詩與樂府同出,豈當分異?……長短句雖至本朝盛,而前人自立,與真情衰矣。東坡先生非心醉於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

力贊東坡,把李清照都罵上了(又說她「輕巧尖新,姿態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並不以為她能近雅。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卷四則說她批評歐陽修等人,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謂詩與樂府同源,所以詞須如詩一般作,重點在真情而不在聲律。

所謂真情,指的不是男女之情,而是至情高情之意。此種情,是由作者人格心志高遠真淳所顯示的。張耒論詞,曾說應「滿心而發」,才符「性情之至道」,南宋人論詞,亦甚重此。如范開〈稼軒詞序〉即說:

器大者聲必閎,志高者意必遠。 ……公一世之豪,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果何意於歌詞哉?直陶寫之具耳。故其詞之為體,如張樂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又如春雲浮空,卷舒起滅,隨所變態,無非可觀。無他,意不在於作詞,而其氣之所充、蓄之所發,詞自不能不爾也。

這不是江西詩家所謂活法、無意於文之說嗎?無意於文,並不是說不要技巧,而是說首應注重詩人之志。但志正不正、高不高,仍與其表現方式相關,這種表現就是雅,張炎說:

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情所役,則失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論,雖美成亦有所不免,……所謂淳厚日變成澆風也。(詞源.卷下.雜論)故其燕酣之樂、別離之愁、回文題葉之思、峴首西洲之淚,一寓於詞,若能屏去浮艷,樂而不淫,是亦漢魏樂府之遺意。(賦情)

為了求雅,詞人不但要在生命上求高雅,亦要在表現方法上求雅。前者可以姜夔為代表,姜夔慕晚唐陸龜蒙,詞中嘗云:「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詩中更曰:「沈思只羨天隨子,蓑笠寒江過一生」。他喜歡這種江湖散人的生活,故其詞亦體現着孤高寒士的人格象徵,吟味湖山的清幽寂靜。以致論者謂其為白石老仙、詞作清空騷雅。

後者則要仔細考究其表現手法。如張炎強調協音:「詞之作必須合律」,《詞源》上卷就是專論詞樂的,從五音、十二律呂、八十四調、樂譜符號到歌唱方法,都有詳細的說明。沈義父《樂府指迷》也強調協律,引夢窗語「音律欲其協」。楊纘的《作詞五要》分擇腔、擇律、按譜、押韻、立意幾部分,也主要是講協律技巧的。

《詞源》卷下則提出章法之「意脈不斷」、句法之「平妥精粹」、字面之「深加鍛鍊,字字敲打得響」、虛字「用之得其所」、命意之「不蹈襲前人語意」、用事之「融化不澀」、詠物之「不留滯於物」、賦情之「情景交煉,得言外意」,這些表現手法所創造出來的即是「野雲孤飛,去留無跡」的清虛。沈義父《樂府指迷》說:「大抵起句便見所詠之意,不可泛入閒事,方入主意」「過處多是自敘,若才高者,方可發起別意,然不可太野,走了原意」「結句須要放開,含有餘不盡之意,以景結情最好」,又說字面要採用唐人詩句中字好而不俗者、說桃柳書淚等均需用代字等,講的也是這方面。總結則是:

音律欲其協,不協則成長短句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

這四個原則概括起來就是:協律、典雅、含蓄、柔婉,可代表南宋詞壇所追求的基本風格。

這些有關創作技法上的講究,其實講的也只是個大原則,具體結合到每個詞人生命型態時,技術就會有所不同。

例如柳永、周邦彥所表現的,仍多是類型化的感情,而不儘是作者獨特的人生體驗、個性感受。

姜夔詞雖然已具自我化與個性化,但在採取的是一種相當節制含蓄的手法,讓自己始終站在一個超脫之處,從而表現一種清遠空靈的境界。他懷念合肥情人之作約有十七、八首,但極力淡化對情感的正面描寫,避免「為情所役」,態度是節制的,很少落實描述具體事件,甚至把男女情事內化為一種心理感受。

因此,北宋詞,不論是柳永筆下常見的關山大河,或周詞筆下近鏡頭的細緻之景,皆是當下可見的實景。姜夔詞卻虛多於實,自然景物經由詞人特意選擇,皆具有蕭散、疏淡、清遠、冷寂之態。

與姜白石的矜持相比,夢窗詞(吳文英詞集)熾熱、大膽、纏綿得多。但為了含蓄曲折地表現自己內在感情的活動過程,他筆下所出現的風景、事物本身不再有什麼獨立的意義,只是作為反映內心活動的與意識流動的媒介而已。所以吳詞筆下的景物多半是虛幻之景。善用象徵性的景物,來表現內心難以明言的隱衷。凡此等等,顯見他們表達手法之不同,正關連着他們生命形態的差異。

屆此,我們便可發現:詞,北宋中期就開始了詩化的歷程,雖曾欲獨立為另一家,但實際上卻是更徹底的詩化,完全轉化為表達文士心志之文體。想獨立的詞,比詩更像詩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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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