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終不是禪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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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min readOct 16,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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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文人與佛教的關係,是老話題,也是日趨熱門的論域。或談某文人之佛教信仰、與佛教人士之交遊、其佛學與佛教信仰對他創作的影響;或論某文人與佛教、道教、儒學之間的關聯。研究著作很豐富。

但這個論域其實頗不易馳騁,因為論者至少要對文學、佛教都十分理解,有時還必須能準確掌握儒家和道教之歷史與義理。兼綜博涉者既罕,踵訛迭謬者遂多,其間之錯誤也是很驚人的。

本文想談的,就是對這個論域的研究方法與觀點,指出其中一些常見的錯誤。

涉及的,有三種類型:一是與佛教淵源極深的文人,以王維為代表;二是涉及儒佛關係的文人,以柳宗元為代表,兼論古文運動諸相關人等;三是涉及佛道關係的文人,以白居易為代表。

一、文人與佛教關係

王維是唐代文人與佛教關係最密切的代表人物。他自號維摩詰居士,後世稱他為詩佛。近來的研究者,則通常說他是禪,是南宗頓教。

其實王維與南北宗禪師均有交往。〈為舜闍黎謝御題大通大照和尚塔額表〉,寫的是神秀與其弟子普寂;〈謁璇上人並序〉寫的道璇,亦出於普寂門下。道璇弟子元崇,則於安史亂後,到王維輞川別業玩處。〈過福禪師蘭若〉,寫的也是普寂同門的義福或惠福。

王維所寫的南宗禪師,如給惠能的碑、與馬祖道一的詩等,數量上絕不比寫給北宗禪師的多,關係也不特別顯得親密。因此,說王維由北宗轉入南宗,純是論者主觀的想像。

而且,論王維的思想,也不能僅由他與誰交往,或替誰寫過碑銘來判斷。為舜和尚寫謝表,其實只是應酬文書;〈能禪師碑〉也明說該文是受神會之請託。這與另一些自我表白的文字,如〈大薦福寺大德道光禪師塔銘〉是迥然不同的。談古人思想,應注意資料的性質,不能只因王維替惠能寫過碑、去住過馬祖道一的寺院,就斷言他思想屬於南宗禪。 — —這些事,我做得比王維還多呢,我就屬於禪宗?

如此斷言,也顯示了論者對禪宗史之陌生。遽將王維歸入南宗頓教,其實是受了南宗禪在後代宣傳成功之影響。

據《宋高僧傳》載,開元二十二年,神會在滑台大雲寺設無遮大會,主南宗頓教宗旨,攻擊北宗,「南北二宗,時始判焉」。可見南北宗之分,乃神會時之事。六祖惠能的事蹟,大抵也與神會之傳述有關,貶低神秀,自詡傳宗。後世講禪宗史,受此影響,不自覺地以南宗為正宗,北宗則被污名化。把王維納入南宗譜系中,即是此一思想作祟。

而且,親近某些大德、與某派人士有交往,跟他自己的思想並不必然相等。王維本人自處,或其對禪法的證會,恐怕恰好不在頓而在漸。

王維〈過盧員外宅看飯僧共題〉曾形容自己:「趺坐簷前日,焚香竹下煙,寒空法雲地,秋色浮居天。身逐因緣法,心過次第禪,不須愁日暮,自有一燈燃」。次第禪,正與頓悟禪法相反,近於北宗所提倡。故〈大唐大安國寺故大德淨覺禪師碑銘〉說禪師:「九次第定,乘風雲而不留」,〈為舜闍黎謝御題大通大照和尚塔額表〉說神秀:「登滿足地,超究竟天,入三解脫門,過九次第定。」這是王維所理解的北宗禪法,也是他形容自己境界的用語。所以說王維的思想絕非南宗頓教。

何況,南宗禪號稱祖師禪,王維所欣賞的卻是如來禪。為淨覺禪師寫的碑銘說:「無量義處,如來之禪,皆同目論,誰契心傳」,固然是對淨覺的描述,但證之以〈過香積寺〉所云:「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即可知王維所修禪法必非南宗禪。

如來禪,是小乘的數息觀和大乘的三昧禪法。達摩的禪法雖有人認為已是祖師禪,但其壁觀之法,「外止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固開心宗之漸,實與惠能以後的禪法差距甚大。達摩之後,道信講「五事」、弘忍講「念佛」,也都是漸修的。因此王維才會將之稱為如來禪。

對於惠能,王維完全未談到南宗所強調的「明心見性,頓悟成佛」「不立文字」等特色,只稱讚惠能「教人以忍」。益可顯示他對南宗禪並不認同或並不太理解。

有些人又說王維因為思想屬於南宗禪,所以反對淨土思想:「南宗禪主張心淨土淨,當前無異西方,所以《壇經》說:「隨其心淨,則佛土淨……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王維〈西方變畫贊〉就宣揚這種觀念」云云,就更是錯的。

心淨則佛土淨,並非《壇經》獨特的主張。《維摩詰經》以降,說唯心淨土者,即不乏其人;後世講禪淨合一的更多。因此禪宗與淨土並不見得就是對立的。且佛教是講「彼岸」的宗教,淨土乃其通義,禪宗又怎能不相信有淨土呢?修淨土之法門不同,更不能被解釋成是不信淨土、反對迷信。

說王維以禪入詩,詩中體現了進入禪定時體驗到的那種輕安寂靜、閒淡自然的意味。又強調主觀的心的作用,強調直覺、暗示等等。更是大誤。

禪定時所體驗的,並非閒淡自然的意味。以達摩禪法說,禪定是捨妄歸真的過程,定則是要「堅住不移」的。後來百丈懷海說「心如木石」「兀兀如愚如聾相似」;希運禪師說:「心如頑石頭,都無縫隙,一切法透汝心不入,兀然無著」,均是形容禪定工夫。用此工夫,體驗到的意味,就絕非道家式的閒淡自然。以南宗禪來說,禪定也是要在「一切境界上念不起」「見本性不亂」,於定中明心、見性。如此,又豈能出現一種觀賞、體察自然美的態度?

王維〈積雨輞川莊作〉等詩也證明了它們與禪定之體驗無關,甚且根本背道而馳。因為禪定本不觀境,可是王維卻要「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在漠漠水田、陰陰夏木之間,見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此與觀心無關,與見性無關,更非凝心壁觀、兀兀如愚如聾。故此乃道家任運自然、物我兩忘之旨,非禪宗意趣。

〈歸輞川作〉云:「谷口疏鐘動,漁樵稍欲稀。悠然遠山暮,獨向白雲歸。菱蔓弱難定,楊花輕易飛,東皋春草色,惆悵掩柴扉」,感菱蔓楊花之飄零,悵人生如春色之易逝,尤其與「舒卷自如,無所窒礙的禪趣」矛盾。更非禪家「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之云云。因為既知禪理者,不會見楊花飛絮而惆悵傷春;見黃花翠竹,而悟般若實相者,更不用慨嘆菱枝弱、柳絮輕,色相如幻。

以禪法入詩方面。是否主要在強調心的直覺與暗示呢?當然不是。宋人以禪喻詩時,一以說創作時要銷除情癡理障,才能超越識執的經驗世界,真正掌握事物的本體實相。此所謂「以智心照境」,二是說創作時不要執著文字層面的技法,而須在心上做工夫,心活則語活,此即所謂「活法」。三是說讀詩者也要「如參曹洞禪,不犯正位,切忌死語」。說他們強調心的直覺、暗示、聯想、感應在藝術創作上的作用。實可謂牛頭不對馬嘴。聯想是賦比興的比或一部分興。感應是秦漢以來的氣類感應思想,跟禪宗又有什麼關係?

換句話說,許多人愛談王維與佛教的關係,可是一方面不懂佛教,尤其不懂禪宗,故於王維思想究竟屬於何種系統,一說便錯。談及禪宗與他宗之關係,也是一說就錯。二方面是不懂詩與禪的關係,故論到詩禪關係、佛學思想,亦幾乎無有不誤者。

這些毛病,是有普遍性的。在討論其他詩人文士時,也總可以看到。

二、文人的儒佛關係

像王維這類詩人,文人性較高,缺乏思想家之氣質;另一些文人,如韓愈柳宗元便不然。韓柳所提倡之古文運動,本身也是一項思想文化運動,故其文學創作、思想內涵,會關聯到儒佛關係這個議題。而處理這個議題時,論者之手法也常令人不敢恭維。

以柳宗元為例,有些人就認為柳宗元貶官永州後,「當時湘粵一帶正是天台宗和禪宗南宗流行的地方」,柳氏之思想也因此有著統合天台、禪宗南宗與儒家的特色。

但柳宗元《柳河東集》四十五卷,釋教碑佔兩卷,記祠廟、贈僧侶的文章各近一卷。百四十多首詩中,與僧贈答或宣揚佛理者也有二十多首。可見柳宗元與佛教的關係密切,來往的各派僧侶較為複雜,憑什麼斷定影響他最大的是天台與南宗禪呢?

也有人說柳宗元奉天台宗而兼習淨土,引〈永州龍興寺修淨土院記〉為說,也顯得外行。我講過,淨土乃佛教各宗通義,天台講法華淨土,華嚴講蓮花藏世界,各有各的淨土,故並非兼習淨土,台宗原本就講是淨土的。

又有人認為柳宗元接受了天台宗「無情有性」與南禪「頓悟成佛,人人皆有佛性」,因這些理論都主張佛性在每人自身之中。卻不知其中大有問題,儒佛關係哪能這樣論?

佛教初入中國時,並不強調佛性觀念,論成佛問題時也以「一闡提不能成佛」為主。竺道生始云「一闡提人皆可成佛」,後得北本《大般涅槃經》以為印證,佛性問題才越來越被強調。

但所謂得《涅槃經》以為印證,仍是爭議不斷的。原因一在於《涅槃經》雖云「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卻仍認為一闡提不能成佛:「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以是性故,斷無量億諸煩惱結,即得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除一闡提外」「彼一闡題雖有佛性,而為無量罪垢所纏,不能得出,如蠶處繭。以是業緣,不能生於菩提妙因,流轉生死無有窮已」。其次,如上述,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也不等於一切眾生皆可成佛。

故強調佛性觀念,主張人皆可以成佛,一般均認為乃是佛教傳入中土之後,受中國文化影響,或為適應中國環境才有的發展。

因為儒家自來講性善,那種一闡提不能成佛的種姓思想,與中國社會確有扞隔不入之處,若不在理論上做此轉向,佛教恐不能大昌。故此為「佛教中國化」之一端。

有些人不主張說佛教中國化,認為在中國這些發展亦未違背佛教之義理,故若依義理合理地發展,也必將發展為此種型態。

即或如此,我們也不能不承認:在中國後期占主流的如來藏系統思想,從某些以印度佛教為典範的人士看,並非正統教義,此即所謂「大乘非佛說」。民國初年,支那內學院便執此觀點。如今,大乘非佛說,已少人堅持;但在印度,如來藏清淨心系統乃旁支小流,卻是不爭之事實。

也就是說,天台或南禪論佛性論淨心,本來就是佛教中國化或具中國特色的部分。現在,許多先生卻拿這個部分,倒過來說中國本來是講「性三品」的等級制人性論,後來受了佛教影響,才轉變談普遍人性,柳宗元也是受其影響才講心;韓愈表面上排佛,骨子裡同樣是:「把佛教的心性學導入儒學」,且是將「人皆有佛性」和「性三品說」揉合的結果。如此論儒佛,真可謂顛倒見矣。

中國自孔子以來,就說普遍人性。孔子以「仁」為說、孟子以「性善」為說、荀子以「心」為說。孔子所指上智下愚不移,乃智力才性問題。漢人所指性三品也者,即指此言。故才性雖分三品,天生而靜之性,仍是天理、仍是普遍的人性。基於這種人性論,中國人強調「人皆可以為堯舜」「塗之人皆可為禹」。漢傳佛教自竺道生以後所說人皆可以成佛,正是符合了這個傳統。談儒佛關係,不能扭曲這些基本認識,刻意把它講成儒學是受佛教影響才說人皆可以為堯舜的。

也因為在中國講佛性論原本就是受到儒學的影響,或為適應中國社會而生,故佛教在中國說佛性,與在印度其實頗有不同。在印度佛教中,佛性主要是指真如、實相、法性,謂一切諸法均為佛性之顯現,具有本體論的意含;在中國,則佛性主要是指人的心性,天台、華嚴、禪宗俱是如此。而其所以如此,無疑與中國哲學傳統有關。故不僅與小乘佛教否認眾生皆有佛性不同、與大乘空宗依空無我得解脫不同、與大乘有宗五種種性說不同,也與般若學由實相說佛性不同,更與印度佛教所說之心不同。

這是在儒佛關係方面。若再就天台思想與柳宗元之間關係說,則論者也不應只注意到天台講佛性而已。

論者說柳宗元受後期天台宗與荊溪湛然講「無情有性」之影響,把這種觀念與儒家的性善論調和起來。可是,無情有性恰好與性善論是衝突的。無情有性,是說草木瓦石等無情之物亦有佛性。性善說,則是說人之異於禽獸者,在於有仁心善性,這是不與禽獸性共之性,更不能推拓到無情草木瓦石上。柳宗元如何調和此矛盾?此為能調和之矛盾乎?柳宗元採用了荊溪湛然的無情有性說有又有何證據?

再者,天台宗之特點,不在論人皆有佛性,而在說人性既具善、亦具惡。故元朝懷則〈天台傳佛心印記〉說:「諸宗既不知性具惡法,若論九界,唯云性起。縱有說云圓家以性具為宗者,只知性具善,不知性具惡」。這才是天台與其他各宗不同之所在。可是柳宗元何嘗有性具惡之思想?

談唐代佛教與文學,乃至論唐代古文家(如梁肅、權德輿、柳宗元、韓愈、李翱等)之思想問題時,論者大體都是這樣,胡掰一氣,顛倒妄說。既不真懂佛教義理,也不清楚儒學肌理,即來大談儒佛關係,說他們是陽儒陰釋啦、調和儒釋啦、把佛教心性論導入儒學啦等等,令人見之,哭笑不得。

三、文人的佛道關係

談唐代佛教與文學,另一個會涉及的面向,就是文人的佛道關係。這裡以白居易為例。

白居易的佛道關係,早先陳寅恪曾認為是:「實與道教關係尤密」「其思想乃純粹苦縣之學,所謂禪學者,不過裝飾門面之語」(元白詩箋證稿)。後期研究則多反其說,努力論白居易與佛教之關係。這裡舉兩位來看。

(一)是平野顯照《唐代的文學與佛教》。該書第一章即〈白居易與唐代文學〉。他認為:白居易對佛教確有真摰的求道熱情,其認識也絕不膚淺,具有高度識見。其次,他透過對白居易所撰釋教碑的註釋,說:「我們在釋教碑上看到有關禪的教理,與今天禪給我們的印象不同,是具有相當廣義融通性的東西」。意謂當時禪師「心行禪,身持律」、又有淨土思想,非常融通,白居易也具此性格。

(二)是羅聯添先生《唐代文學論集》中〈白居易與佛道關係重探〉。此文把白居易生平分成六個階段,考察他與佛道兩教交往之經過及思想上的轉變,並列出白氏作品有關佛道之編年對照表,結論是:「陳寅恪之說不確,白居易思想言行實受禪學影響為多」。

平野顯照完全不談白居易與道教的關係,羅先生則強調佛教比道教關係更密切,而兩人又異口同聲說白居易是禪學。

兩位先生都講錯了。茲先說白居易是不是禪宗。

平野自己註釋過的白居易釋教碑中,如〈唐撫州景雲寺律大德上弘和尚石塔碑銘并序〉明明講廬山東林寺僧來請序,而此僧乃是律宗,闡南山宗,說四分律,入滅於東林寺。〈唐江州興縣寺律大德湊公塔碑銘并序〉也明言興果為律師,志在首楞嚴經,行在四分毘尼藏。只有〈如信大師功德記〉說如信「禪與律交修,定與慧相養」。此外,〈華嚴經社石記〉載杭州沙門南操等結社,則是華嚴社也。〈修香山寺記〉,則為淨土。唯一論及「討論心要,振起禪風」者僅有〈沃州山禪院記〉一篇。如此怎能說白居易與佛教交往最多或自己的思想最近的是禪呢?

白居易與華嚴、律、淨土各宗均有來往,既親近南宗禪,也不廢北宗,常持《楞伽經》(如〈晚春登大雲寺南樓贈常禪師〉云:「求師治此病,唯勤讀楞伽」),南宗禪並不特別為其思想之重心。我們很難說他就是禪宗,或受南禪影響最大。

平野未必不知此理,但是為了說白居易是禪宗,竟說當時禪宗非常融通,所以禪家也可以融通律與淨土等。這是曲說。禪宗可兼淨土、可兼律,是一回事;白居易來往的,許多乃是華嚴宗律宗之人而非禪宗,是另一回事;白居易是否曾想或實際上用禪去匯通律宗、華嚴宗、淨土宗等等,又是一回事。論思想史不能如此亂扯一氣。

有人另出一解,謂:「白居易在教理上有一種統一論的傾向。雖然他接觸最多的是南宗禪,但也不排斥北宗禪,以至華嚴、楞伽、淨土、律宗都有參悟」。這仍然坐實白居易為南禪。且不說南禪會通(甚至統一)其他,甚為困難,南禪與北宗禪又如何統一?「統一」或「融通」的基礎又是什麼?白居易又是如何融通的?

依我看,佛教各宗之不同,是佛陀再世也融通不了的。白居易之依違來往於各宗之間,正顯示了他對宗派之分不甚了了,對佛理亦無深究。

不但如此,要更進一步說明的是:白居易對佛理的掌握,也不是南宗禪。如元和六年作〈自覺詩〉云:「我聞浮屠教,中有解脫門,置心為止水,視身如浮雲」;九年〈渭村退居寄禮部崔郎翰林錢舍人詩一百韻〉說:「息亂歸禪定,存神入坐亡」;寶歷二年〈途中有感悟妄緣題如上人壁〉云:「有營非了義,無著是真宗」,大和九年〈因夢有悟〉云:「我粗知此理,聞於竺幹師,識行妄分別,知隱迷是非,若轉識為智,普提其庶幾」,……這些詩,哪一點可證明他是南宗禪,更不用說他以讀經持齋為修行了。

論者於佛理禪法蒙無所知,但見白居易自己說:「近歲將心地,迴向南宗禪」(贈杓直),就以此判斷其宗派歸屬。殊不知白居易雖自認為他歸向南宗禪,可是其所得,僅在「外順世間法,內脫區中緣」而已。其禪亦僅為禪定息亂而已,此豈足以語南宗禪乎?

何況詩與多因機應緣而作,逢禪客即說禪,見律師則說律,此處自稱迴向南宗禪,用來論證其思想的證據力不會高於同年所作〈重讀莊子〉:「為尋莊子知歸處,認得無何是本鄉」,不足以定其平生祈向。而縱使此時傾向南宗禪,長慶以後也以持齋受戒、「日尋倡普濟寺律師」為事,怎能說他就只是南宗禪?

白居易不唯無固定宗派信仰,對佛理之認識亦無統緒,頗為隨意,頗為膚淺。這點,古人亦已指出,如宋阮閱《詩話總龜後集》卷四五即謂:「世稱白樂天學佛,得佛光如滿時趣,觀其『吾學空門不學仙,歸即須歸兜率天』之句,則豈解脫語耶?」

羅聯添先生卻沒注意到這些。他不知白居易詩中雖寫到不少禪學者,可並不都是禪宗。如〈呈智滿禪師詩〉:「新年三五東林夕,……松房是我坐禪時」。東林乃是律宗寺院,在其中坐禪的,不是為禪宗人。

南宗禪亦不以坐為主。早期禪法均強調坐,道信〈入道安心要方便門〉就以坐禪為入門;弘忍〈修心要論〉也說:「端坐正身,閉目合口,心平觀,隨意遠近,做一日想守之」。慧能則不然,他一方面把坐禪解釋為:「外於一切境界上念不起為坐,見本性不亂為禪」,另一方面說「一行三眛者,於一切時中行住坐臥常直心是」,謂禪悟不是靠坐出來的,行住坐臥也都是禪。此僧松房兀坐,即非南禪宗趣。

又如〈晚春登大雲寺南樓贈常禪師〉云:「求師治此病,唯勤讀楞伽」。《楞伽經》是達摩至五祖所宗法的。南北分宗後,北宗仍奉此經,南宗則以《金剛經》為主。故此處所稱之禪師必非南宗禪。凡此等等,羅先生都無檢別。

更糟的,是他花了極大氣力,去說明白居易生平與佛道兩教之關係,想得出「居易思想實受禪學影響為多」的結論。可是,交遊考這類做法,在討論思想問題時,作用實在不大。一個人,盡可能與僧徒來往頻繁,而於教理無多契會。大部分的信教者就多是如此。吃齋、念佛、奉經、拜懺、坐禪,可是腦子裡的觀念可能仍是功名利祿、可能仍是孔孟老莊。故對思想之分析,須有思想解析能力。

白居易與佛教關係當然密切,但所得其實只是莊子義。請看底下兩首詩:一、〈贈李杓直〉:「近歲將心地,迴向南宗禪,外順世間法,內脫區中緣」;二、〈遊悟真寺〉:「自著居士衣,手把南華篇,終來此山住,永謝區中緣」。這兩首詩,理境可說完全一樣。遊悟真寺所領悟的,卻是莊子義趣,正可以代表白居易所謂佛學思想為何。他屢作此等語,把莊子與禪並舉,如「息亂歸禪定,存神入坐亡」「大抵宗莊叟,私心事竺幹」等都是。可見他是以莊子義來把握佛教,或由佛教中獲得一種近乎莊學的體悟,如「是非都付夢,語默不妨禪」「唯有無生三昧觀,榮枯一照兩成空」之類,均甚明顯。

由這個角度看,陳寅恪說:「其思想乃純粹苦縣之學,所謂禪學者,不過裝飾門面之語」,確是有道理的。論者每見白居易會昌二年〈答客〉二詩有「吾學空門不學仙,恐君說此是虛傳,海山不是吾歸處,歸即應歸兜率天」諸語,即以為足資證明居易晚年已由道入佛。未考慮到此二詩系針對海客奇遇,見海上仙山,中有一樂天院,云待居易來住,故作此謙撝語。是不能舉以論證其思想歸趣的。且主觀歸依之意願與思想造詣也是兩回事,不可混為一談。

羅先生對此均不注意,甚且白居易明明說「大抵宗莊叟,私心事竺幹」,他竟據以云:「知白居易實已偏向佛教」。如此論佛道關係,焉能中竅?更不要說他對道教並無理解了。其文解釋道教丹法,謂姹女為汞,黃牙為鉛華,引彭曉《參同契》「河上姹女者,真汞也」為證,不知真汞非汞,黃牙非鉛也。談佛道關係,不懂道教,又怎麼能談呢?

四、有待健全的論域

論唐代文學與佛教,夙多野狐禪。大部分的論者都缺乏「多聞缺疑」的精神,對佛教教史教義欠缺基本常識,便冒冒失失高談闊論起來,更不用說對道教不識之無了。這個論域中錯誤特別多,知識貧乏為一大原因。而更糟的,是常不自覺自己不懂,反而欺侮讀者反正也不懂,堂而皇之地大賣野人頭。

其次是缺乏思想解析能力。大部分論者所運用的,仍是排比文獻,考證作時作地、交遊狀況的辦法。方法陳舊,又無概念解析及理論構造之本領,對思想問題含糊蒙懂處理之,或根本未處理。

三是偏好禪宗。什麼都扯到禪宗,尤其是南宗禪。而其實缺乏判別能力,對唐代佛教各宗分佈狀況普遍不甚留意。

四是討論唐代文人與佛教關係時,更嚴重的問題,是論者只從唐詩中挑一些人出來談,藉著這些例子,讓讀者得到一個「唐代文人幾乎都奉佛,或都與僧人來往,或與佛教關係密切」的印象。

實況當然並不如此。因為挑出來的,大多只能稱為特例,很難推​​概。像王維同時之名詩人高適,除了三首與友人同登寺塔的風景詩之外,幾乎跟佛教毫無關係。初唐四傑,王勃家世奉道,其叔王績亦只學仙、遊仙,而完全無與佛教有關之行跡及詩作。楊炯亦只一首〈和旻上人傷果禪師〉而已。盧照鄰與他相同,而那僅有的一首〈赤谷安禪師塔〉說:「高談十二部,細核五千文。……且當事芝朮,從吾所好云」,竟是說求仙長生而非以無生寂滅為歸向的。駱賓王同樣,只一篇與僧人酬唱者,餘仍與奉道者周旋為多。其他如上官儀、杜審言等,大抵均是如此。

本文不便一一數下去,但論者倘不持著放大鏡去看文人與唐詩的關係,好好把《全唐詩》清理一遍,就會發現大部分文人是與佛教無大關聯的。偶或尋寺訪僧,跡近遊賞,若論信仰或對佛教之理解,則難一例相量。如張九齡〈祠紫蓋山經玉泉寺〉說:「靈異若有對,神仙真可尋」,講的就分明是他對道教的信念。這一類詩人或詩作,討論時就須極為小心。而佛教之外的道教信仰問題,便也不是可以忽視的。

論者持放大鏡看唐代詩人與佛教的關係,而無視其道教淵源,例子太多了。王維就是其中之一。

王維不僅奉佛,也有深厚的道教淵源。《海錄碎事》便載:「唐司馬承禎,與陳子昂、盧藏用、宋之問、王適、畢構、李白、孟浩然、王維、賀知章,為仙宗十友」。不論此是否為事實,王維好仙,或好與仙道人士親近,殆為當日社會上對他之一種認知。

考王維〈座上走筆贈薛璩慕容損〉有云:「君徒視人文,吾固和天倪。緬然萬物始,及與群物齊」,可見王維所關心者,在於超越界的問題。同時也因這種關懷,令他親近佛道,著意探索天道與性命,與僧道之交往均甚多。〈過太乙觀賈生房〉說:「昔餘棲遁日,之子煙霞鄰,共攜松葉酒,俱篸竹皮巾,攀林遍雲洞,採藥無冬春」,講的就是與修道者相遊處,並採藥煉丹的事。其中〈贈東岳焦煉師〉〈贈焦道士〉〈送王尊師歸蜀中〉〈送方尊師歸嵩山〉〈贈李頎〉〈送張道士歸山〉等,皆屬此類。詩語所述李頎焦道士等,乃其同輩修道人士,王尊師方尊師則為道長,均是煉丹的。所以他贈李頎說:「聞君餌丹砂,甚有好顏色」。他自己也採藥煉丹、學長生法。而且長生之學與佛教無生宗旨,在王維的信仰中也不發生衝突,〈春日上方即事〉說他自己「好讀高僧傳,時看辟穀方」,即可證明這一點。歷來論王維者,均不注意他與道教的關聯,故亦不談他對佛道關係的處理,實在是只知一偏。

這樣的論域,想要健全,實在有賴大家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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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