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冷觀世界、旋寫旋脫?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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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min readSep 16,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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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希堂法帖(國立故宮博物院全球資訊網提供)

一、

佛教雖於東漢傳入我國,然至魏時才有中國人出家。

幾百年傳播不順利,佛經之抄錄與譯寫困難,想必是一大原因。反思此一原因,而想改善之,當然就會使它越來越需要使用漢字、重視書法。

但此時,書寫乃是實用性的。

佛教不像道教。道教本來就有文字信仰,符篆,亦為道士之基本工夫。佛教是梵音梵文的宗教,跟漢字及書寫的關係,純是因傳播到漢地才出現的。為了傳播的需求,譯經、抄經、刻經,都只是實用性地利用書法。即使是造像與題記,對書藝也並不講求。

因此,從曹魏到晉宋齊梁,幾百年間,無論南方或北方,僧人固然不少,碩學大德或能玄言清談,名理可觀者也不少,卻從未出現過一位以書藝著稱的衲子。

北朝那些佛教造像及題記,如〈龍門二十品〉之類,在清朝中葉以後大獲稱揚,謂其書藝絕倫,乃是書法界在久飫盛饌之後的反樸歸真,欲以其渾樸古拙救濟宋明以來熟極而流的書風。但事實上,那些佛教書跡皆出於工匠之手,原本也就僅為實用目的而作,並無藝術性的追求,當時人更不曾將之視為藝術。因此《顏氏家訓》說:「北朝喪亂之餘,書跡鄙陋」。佛教的相關書跡,也就包括在這「鄙陋」的範圍中。

換言之,佛教與書法的關係,早期只是實用的。僧人書家以藝名世者,此時尚未出現。

據說梁武帝時,僧人寶誌曾自為偈,大字書於版,用帛裹之。至卒,乃歸其銘同葬。其字皆小篆,體勢完具。這是僧人作字的較早記載,但其技亦僅止於體勢完具而已,殊不足以稱為書家。

圖片: bryan… on flickr CC BY-SA 2.0

二、

真正的第一位僧人書家,是王羲之的七世孫,法號智永。

智永書藝,本諸家傳,他自己又對此極力鑽研。傳說他住在永欣寺閣樓上臨寫書法,凡三十年。寫禿掉的筆頭,用能裝一石的竹簏裝,都可以裝上五簏,後來且集為筆塚。又曾寫〈千字文〉八百本,浙東每所寺院各送一本。他應付各方來求字者,也毫不吝惜,故求者如巿,住處的門限上必須用鐵片裹住,才不會被踏穿。

這「退筆塚」「鐵門限」的佳話,是書法史上勸人勤學的好範例,比王羲之臨池習書,池水盡墨的故事還要動人。而宋朝米芾卻還不滿意,說:「智永硯成臼,乃能到右軍;若穿透,始到鍾索也」(海嶽名言)。言下之意,是智永還可以再用功些。

於此可見,這歷史上第一位僧人書法家的形象,乃是一位追求書藝的苦行僧,以積學用功、精勤熟練而擅藝揚名。

歷來書評,謂「智永精熟,惜無奇態」(書後品)「智永遠祖逸少,歷紀專精,攝齊升堂,真草惟命,……於草最優,氣調下於歐虞,精熟過於羊薄」(書斷)「智永精熟,學號深矣」「專範右軍,精熟無奇」(項穆.書法雅言)等等,都指出了他精勤的特點。

以精熟、勤勉、力學而成的書法,必然會比較偏於法度,這也就是歷來評論者感慨智永缺乏奇態的緣故。

但智永之缺憾在此,其成就也在此。他所精熟的,就是王羲之家傳的那一套筆法。他是這門筆法的繼承者、歸納整理者、也是發揚者。

說他是王家筆法的繼承者,如葉夢得《石林避暑錄》云:「智永書全守逸少家法,一畫不敢小出入千字之外」,何紹基《東洲草堂金石跋》說:「右軍書派,自大令已失真傳。南朝宗法右軍者,簡牘狎書耳。至於楷法精詳,筆筆正鋒,亭亭孤秀,於山陰棐幾直造單微,唯有智師而已」。

說他是右軍筆法的歸納整理者,則是因為他曾傳永字八法,故《翰林禁經》說:「永字八法,自崔張鍾王傳授,所用賅於萬字。智永發其旨趣,授虞世南」。

永字八法是否為智永所創、他是否曾以此親授虞世南,都仍俟考。但這些論議,顯示大家把智永看成是一個本身筆法淵源授受有自,而又能將之傳授發揚於天下的人物。包世臣《藝舟雙楫.述書下》說:「韓方明謂八法起於隸字之始,傳於崔子玉,歷鍾王以至永禪師者,古今學書之機栝也」。即隱然以正宗筆法歸之於這一脈。

智永所寫的〈千字文〉,又廣泛流散於南朝各寺院中,對僧人抄經及一般社會人士習書,也必然有著深遠之影響。虞世南以外,唐代歐陽詢、褚遂良、張旭、孫過庭等人無不臨寫過他的字,〈千字文〉各體對照,事實上也最便於習字者學習,故說他是王氏筆法的發揚者,確實當之無愧。東坡說:「永禪師欲存王氏典型,以為百家法祖,故舉用舊法,非不能出新意求變態也」(跋葉致遠所藏禪師千字文),講得應該很中肯。

三、

但這樣一位書僧,除了他僧人的身分外,可說與佛教毫無關係。

智永並不抄經,所書以〈千字文〉為主,另有雜帖及臨王羲之帖數種,見於著錄而已。此外並無梵行與僧德足述。

他只是一心鑽研他的書藝,也熱情地為人寫字罷了。他的字,得力於王氏家法,更是與佛教的思想或僧徒的修為無關(因王家本來是個道教世家)。亦猶清末李瑞清出家為黃冠、明末傅山出家為黃冠,而其書均與道教無關也。

若不嫌擬喻不倫,我們甚至還可以一些名妓擅書者來做說明。名妓擅書如薛濤、楊宛之類,史多載之。但這只能說是有擅書之士當了妓女,或有妓女擅長書法,絕不能說書法與她妓女的行當有什麼關聯、或因為她是妓女所以書法如何如何。智永那個時代,僧人之精書藝者,情形大抵類此。

但妓女喜歡寫字作詩,畢竟代表一種社會風氣,顯示妓女也逐漸文士化了。詩文書法在社會上必定喜好重視者眾,才會發生這種狀況;妓女亦須喜歡與文士交往,所以才能有這種需要;又或者,妓女也是人,她們對於詩文書法也可能有價值上的肯定及審美藝術上的追求,所以她們也可能會去練字、習詩,以讓自己變成類如文士的那一種人。這就叫做「社會階層的文士化」。南朝末期,僧人階層顯然就發生了這樣的變化,因此「詩僧」「書僧」漸漸登上了歷史的舞台,智永的出現,即標幟著這個新時代的來臨。

四、

隨著智永登台的,便有智果、釋述、釋特、釋敬脫等。

據《書斷》說:「釋述、釋特,與智果並師智永。述困於肥鈍、特傷於瘦怯。皆不得中,而智果差優」。智果的字,其實也仍偏於瘦,所以《書斷》又說:「其為瘦健,造次難類。嘗謂永師曰『和尚得右軍肉,智果得右軍骨』。夫字有萬象,玄鑑於心。……山水不厭高深,而此公稍乏清幽,傷於淺露」。看它的口氣,評價並不甚高,僅列入能品。後來《墨池瑣錄》也說:「智果書,合處不減古人,然時有僧氣」。

這是非常有趣的評論。智果本來就是僧,僧有僧氣,有什麼不對呢?為什麼評者以此為病,其辭若有憾焉?

這就顯示了文人書家或書法界對僧人書法的一種態度。

僧人本非文人,現在也來操觚弄翰,跟文人一樣為詩作字。文人增加了同類,雖感到高興、表示歡迎,卻終究會把這些依附者視為不盡相同的一類文人,把他們列為較次級的團體與風格屬性。

這就像書法界嫌女人寫字不脫閨閣娟秀習氣、或詩論家嫌僧人詩「時有蔬筍氣」一樣。恰好智果的字較瘦,感覺上更接近僧家之山林蔬筍氣象,所以評者才會說它傷於淺露、惜有僧氣。

五、

然而,妙的是:智果與智永相同,又都對這個文人書法社會有絕大的影響。智永的影響,表現在他所傳承的筆法上,智果則表現在對字形結構的討論。

智果曾彷佛經的「頌」體,做了一篇〈心成頌〉。名為心成,實則無關心及修養問題,專論寫字時對字形應如何掌握而已,文曰:「回展右肩,長舒左足,峻拔一角,潛虛半腹,間合間開,隔仰隔覆,回互留放,變換垂縮,繁則減除,疏當補續,分若抵背,合如對目,孤單必大,重並乃促,以側映斜,以斜附曲。覃精一字,功歸自得盈虛;統視連行,妙在相承起復」。

除後兩句外,每句一意,意不相連屬,但隔句押韻,每句則講一個字形構造上的問題。例如「回展右肩」是說有些字上頭寬,寫起來就須向右伸展些才好看,如寧、宣、台、尚這些字。「長舒左足」則是說字有腳者應向左伸長些,如寶、典、其、類等。這都是就一個字之造形原則說。末後兩句,才講章法,「覃精一字,功歸自得盈虛」是說字的向背、仰覆、垂縮,須相互配合;「統視連行,妙在相承起復」是說每一行之間要映帶聯屬。

這是書法史上極重要的文獻。

在此之前,書法以筆勢論和筆法論為主。筆勢論討論字的體勢形勢,妙擅形容,擬象萬端,但大體均是描述性的。比況擬狀,從來沒有辦法具體說明應如何取勢,故孫過庭《書譜》批評它們:「諸家勢評,莫不外狀其形,內迷其理」。也就是說:擬象言勢,只能提供讀者一種抽象的形象感,而無法提供他寫字時可以依循的法則,只是描述的,而非規範的。

其次,筆法論講一點、一橫、一撇、一折、從筆勢論內部衍出,經〈筆陣圖〉到〈永字八法〉,都只談到字的點畫,並未從字形結構或行間章法上去講明,頂多只說「用筆亦不得使齊平大小一等」(題衛夫人筆陣圖後)「用筆有偃有仰、有欹有側有斜,或大或小,或長或智」「作一字,橫豎相向;作一行,明媚相成」(王羲之.書論)之類。因此智果此頌,實乃我國書論中結構論之嚆矢。此後如歐陽詢〈三十六法〉、唐太宗〈筆法訣〉、張懷瓘〈論用筆十法〉《玉堂禁經》、佚名《翰林密論》、陳繹曾《翰林要訣.分佈法》……等,俱由此衍出,對書法界的影響不言可喻。書法之「法」,必待〈永字八法〉及〈心成頌〉所論字形結構法出現後才算完備。

〈心成頌〉是頌體,智果借用了佛經這種體制,可以視為佛教與書法真正結緣的開端。不過,由於僅是藉用,情況與後世藥方、拳法利用詩歌的形式,編為歌訣差不多。其所論書法之法,跟佛教教理並無關係,反而與道家或《易經》所講的道理相近,例如說虛實、向背、仰覆、垂縮的相互配合等等。此亦可見書法與佛教之結合,仍處在粗蹟的階段。

六、

智果同時,別有一僧人敬脫,造諧似在智果之上。《書小史》云:「敬脫善正書,能大筆寫方大字,天然遒勁,不加修飾,當時謂之僧傑」。

這位僧人與智永之精勤,恰巧成為兩種典型,一妙於天然,一工在學力。其書跡雖不可考見,但已在智永智果重法度、重學習、重傳承的筆法外,另闢一蹊,打開了未來發展的空間。

唐代僧人為書者,早期均是智永一型。如智永徒弟辯才,何延之〈蘭亭記〉謂其「每臨永禪師之書,逼真亂本」,自是守家法之徒。太宗時釋懷仁,集王羲之書法為〈聖教序〉,蓋亦如智永一般,「存王氏典型,以為百家法祖」。另有懷素伯祖釋惠融,陸羽〈懷素別傳〉說他「學歐陽詢書,世莫能辨」,則也是謹循法度、重視學習的類型。

懷素就不同了。他是近於敬脫這一型的,〈懷素別傳〉中載他一段故事說:

懷素與鄔彤為兄弟,常從彤受筆法。曰:「長史私謂彤曰:『孤蓬自振、驚沙坐飛,余自是得奇怪。』草聖盡於此矣。」顏真卿曰:「師亦有自得乎?」素曰:「吾觀夏雲多奇峰,輒常師之,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真卿曰:「何如屋漏痕?」素起,握公手曰:「得之矣。」

這一段,許多書論資料書單獨輯出稱為〈釋懷素與顏真卿草書〉。事屬小說家言,未必為真。但從這項記載可知懷素學書亦由法入,故曾向鄔彤受筆法。然而,鄔彤所述之法,並不只有具體的用筆結構等成法,而是一種創造性的辦法,書家若能了解這創造性原理,便不難創造出高妙的書法來。

因此,書家要做的事,不是退筆成山,或關在樓上四十年不下樓,拚命去臨寫鍛煉;而是仰觀俯察,因機悟入,掌握了書的奧妙之後,即能「無入而不自得」。

鄔彤說張旭見「孤蓬自振、驚沙坐飛」而悟。懷素懂得了這種悟入自得之道,也親自從「夏雲多奇峰」「屋坼壁」中悟入。自認為書能痛快,又能自然。他在〈自敘帖〉中記時人之評,大略亦同於此:

李御史舟云:「張旭之作也,時人謂之張顛:今懷素之為也, 余實謂之狂僧。以狂繼顛,誰曰不可?」張公又云:「稽山賀老粗知名,吳郡張顛曾不易。」許御史瑤云:「志在新奇無定則,古瘦漓灑半無墨。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後卻書書不得。」戴御史叔倫云:「心手相師勢轉奇,詭形怪狀翻合宜。人人欲問此中妙,懷素自言初不知。」

後來蘇東坡云懷素「其為人儻蕩,本不求工,所以能工如此,如沒人操舟,無意於濟否,是以覆卻萬變,而舉止自若,其近於有道者耶?」薛紹彭云懷素「所謂筆力精妙,飄逸自然,非學之能至也」,也都呼應了這一類講法。

七、

綜合此類記載,懷素書藝有幾個重點,一是顯筆力,而非如智永般示人以筆法。示筆法者,法度可稽;而顯筆力者,惟見神彩,以氣勢動人。

許多評論都提到懷素草書的迅疾與氣勢,如「竇御史冀云:『粉壁長廊數十間,興來小豁胸中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戴公又云:『馳毫驟墨列奔駟,滿座失聲看不及』」「張禮部云:『奔蛇走虺勢入座,驟雨旋風聲滿堂。』「盧員外云:『初疑輕煙澹古松,又似山開萬仞峰。』王永州邕曰:『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拒山伸勁鐵。』朱處士遙云:『筆下唯看激電流,字成只畏盤龍走』」(懷素.自敘帖),均可見其書動人處在於氣勢。

二、這種書法,不以傳承法度見長,而在於能出奇制勝。他所獲知的張旭創作原理,是由「驚沙坐飛」中得奇怪之趣,他自己亦由「夏雲多奇峰」中悟得書理,其書重奇,不難想見。若與智永相比,智永正而懷素奇,恰好成一對比。

三、懷素之奇,亦非刻意造作以求奇,大家認為他乃是自然如此的。但對於這一點,有兩類看法,一種是由其修養處說,如東坡的講法,或《廣川書跋》說:「觀李廣射石、秦人撲虎,皆在氣全未分時。使心一改而氣已移,雖有勇決剛果,何施於用耶?懷素氣成乎技者也。直視無前,而能坐收成功,天下至莫與爭,其氣蓋一世久矣,故能致一而終身不衰也」云云,都是從懷素本人的心氣修養說。

但另一種看法,則是認為懷素之所以能不刻意造作而創意出奇,是酒的作用。因為懷素「狂來輕世界,醉裡得真如」(錢起詩),雖為僧人,不持酒戒,且往往恃酒作字,如戴叔倫所云:「神清骨竦意真率,醉來為我揮健筆」,醒時就寫不出那樣的字了。所以這是藉著飲酒,使意識的自我暫時退隱,天機朗現,「如沒人操舟,無意於濟否,是以覆卻萬變,而舉止自若」。黃山谷說:「顛長史、狂僧,皆倚酒而通神入妙」,即是這種看法。

四、不論懷素究竟是如何得到這種自然,它都與積學苦練者不同,靠的不是工夫,而是悟入、自得、天機。

八、

懷素是唐代書僧中之翹楚,也是一代書藝大宗匠,流風所及,僧人顛狂為草書者遂亦不少。如修上人,史邕贈詩說:「書時須飲一斗酒,醉後掃成龍虎吼,張旭骨、懷素筋,筋骨一時傳斯人」;獻上人,孟郊贈詩說:「狂僧不為酒,狂筆自通天,將書雲霞片,直至清明巔,手中飛黑電,像外瀉玄泉」;夢龜,《唐詩記事》載釋可朋觀龜草書詩:「畫壯倒松橫洞壑,點蟲飛石落空虛,興來亂抹亦成字,只恐張顛顛不如」等都是。

另有釋文楚,《宣和書譜》說他草書學智永法,擺脫舊習,有自得之趣,看來也仍近懷素的精神。還有一些僧人,號稱學張顛,如高閒、亞棲、其實亦與懷素關係密切,像《書小史》就說:「高閒善草書,師懷素,深窮體勢」。此均可見懷素之影響。

當然我們也不能說懷素之風即已籠罩一切,因為著重法度的書僧仍然甚多,如釋知至,張說謂彼「善正書,擅鐘王品格,其點書婉秀,毫縷必見」;釋湛然,《書史會要》說他:「師鍾繇,工真行」;釋曇林,《宣和書譜》說他「作小楷,下筆有力,一點畫不妄作,修整自持,類經生品格」;釋崇簡,呂總〈續書評〉說他「真行書臨寫逸少時有亂真」。如果我們考慮到僧人抄經之類實際需求,自然可以推想此等書僧之數量必然遠多顛狂作草者。

九、

可是顛狂作草雖然對佛教教務無任何功用,卻比較能顯示僧人對書法進行藝術性追求的狀況。因此唐代中晚期大量從事草書創作的僧人出現於書壇,實是書法史上極堪注意之事。

這些僧人的創作型態,與佛教義匪特無關,甚且頗有矛盾。起碼飲酒顛狂,或如李璜所說,懷素「既食魚肉,公然舉以向人」,均不合乎佛家戒律。貫休〈懷素上人草書歌〉:「師不談經不坐禪,筋骨唯於草書妙」,也有違僧家之分本。

其次,顛狂的精神狀態,與佛教對人心境之要求,也是南轅北轍的。再者,為藝者,對藝術有所執著,用心於此,亦與佛教要人一切放下頗不相同。

諸如此類矛盾,韓愈曾經非常敏銳地指出來過,他說:

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乏,憂悲、愉快、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觀於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於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後世。今閒之於草書,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跡,未見其能旭也。為旭有道:利害必明,無遺錙銖,情炎於中,利欲陡進,有得有喪,勃然不釋,然後一決於書,而後旭可幾也。今閒師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是其為心,必泊然無所起;其於世,必淡然無所嗜。泊與淡相遭,頹墮委靡,潰敗不可收拾,則其於書得無象之然乎!

依韓愈之見,張旭是萬物動於心,故發之於書,猶如韓愈序孟郊詩文時強調「物不得其平則鳴」那樣。文人創作詩文書法,是情動於中的。但僧人修為,則須去其情、澹其心。這兩者是不能調和的矛盾,他不曉得高閒要如何調和之,所以結尾時以「然吾聞浮屠人善幻,多技能,閒如通其術,則吾不能知矣」作結。若贊、若誚、若調戲之。

韓愈是排斥佛教的人,雖亦與僧人交往,但他對當時僧人從事草書藝術創作之風氣想必甚不以為然,不然不會寫這樣的序送給高閒。

熊秉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第六章〈佛教與書法〉為高閒辯護。說韓愈的講法太極端,基於佛教的世界觀,僧人應該仍是能創造藝術的。他舉懷素草書來說明,謂懷素筆觸甚細,在紙上甚少壓頓,顯示情感上沒有悲歡之高潮與低潮,又反映了它拒絕與外界做大面的接觸,對生活現實維持一個距離,冷觀世界。同時,他運筆迅速,筆鋒似乎要從剛完成的點畫中逃開去,旋寫旋被超越(一九八四,香港商務印書館)。

十、

這樣的分析,表示僧人書家之出現,漸漸為我國書法理論界帶來了困擾。

如果我們只把僧人書家視為一位書家,只從書藝上討論,當然不會有什麼困擾,就像我們在前面說的妓女書人之例那樣。因為沒有人會把妓女的性情、心理、行為模式跟書法牽扯起來談,所以從來不會有像論僧書時的煩惱。

可是一談到僧書,論者卻總是無法忘記他們僧人的身分,所以一方如韓愈般,嚴重質疑書法創作與佛教思想之間存在的矛盾;一方則努力回護,拚命想辦法要說明僧人書家與佛教思想、僧人心境確有其關聯。結果就是像熊先生這樣,越扯越遠、越說越玄。

從理論上說,韓愈的講法是對的。

佛教,尤其禪家,不立文字、不執一法,與書法家熱衷於書寫文字,本來就不相同。僧家心境澹然無所起,也與藝術家感物而動的情感狀態異趣。從這一點去質疑僧人書家,不能說立論不確。

但問題在於:懷素高閒之類僧人,固然具有僧人的身分,但它本質上到底是「泊然無所起,澹然無所嗜」的和尚,還是中有所嗜、心有所縈注的藝術家呢?

不是所有的人穿上袈裟後就都立刻能「一死生、解外膠」。在我們周遭所見過的僧人中,又真有誰能「為心泊然無所起,於世淡然無所嗜」?像懷素高閒等人,就跟智永一樣,與其說是僧人,毌寧說是位藝師。

智永關在僧樓上幾十年,不誦經、不坐禪,只求精進其藝。懷素〈自敘〉,累累八百四十字,只有一開頭:「懷素家長沙,幼而事佛,經禪之暇,頗好筆翰」這幾句話談到了佛教,底下全部都敘其書藝事,根本與佛教無關。顯然他也是以書法家來看待自己的。當時僧人書家學習歐陽詢、學鍾王、學張旭,亦與常人學書無異。

對於這些寫字的僧人,或以書藝為其追求目標的僧人,質疑佛教義理與藝術創作之間的矛盾,與彼等實際創作行為實在不甚相干。

宋朝時,「釋淨師往杭州臨平廣嚴院,善草書,圓熟有法。紹興初,被召作草,首書『名花傾國兩相歡』,帝不悅,賜罷」(書林紀事,卷三)。對此,宋高宗正因為和韓愈一樣對僧人書家有特殊的期待,所以才會覺得錯愕。

同理,「清釋塵寓五羊城,以書畫名傾海國,服飾豪奢,有過於紈褲子者。花船妓扇,靡不乞其字跡以炫一時」(同上),則竟是個花和尚。對此等僧人,以佛理疑其書理,豈非緣木而求魚?

至於因懷素等人是僧人,所以就努力牽合佛教思想與書法的關係去說,同樣不切實際。因為顯然智永懷素均未運用佛學在其書藝上。智永精熟的,乃是鍾王之法度;懷素得悟者,乃是筆墨之奇態。其心其藝,概與佛教思想無關。

釋遺則「從張懷瓘學草書,獨盡筆妙」;釋恐光「善草書,自言授法於陸相希聲,其飄逸有張旭之妙」(均見《高僧傳》);釋亞棲「喜作字,得張顛筆意,自語吾書不大不小,得其中道,若飛鳥出林、驚蛇入草」;釋夢龜「作顛草,其怪百出,筆力遒勁」(均見《宣和書譜》),他們所學習的對象,亦概與佛法無涉,由此獲得的筆法筆義,又會與佛教義理有何關係?論者們由此大談書法與禪宗之關係,更是牛頭不對馬嘴。何況,這些和尚,沒一個是禪宗。

至於懷素之瘦,若說即反映了情感之冷,更是忽略了肥與瘦在書法史上的意義。懷素字是追求「奇」的。較肥的線條,容易顯示為雍容沉厚,速度也會顯得較遲緩。故其迅疾與其瘦勁,正是為了追求奇的效果,與什麼「冷觀世界、旋寫旋脫」有何關聯?時人論其書,但見其狂態可掬,未聞有稱其為無情冷觀者。且若其迅疾即是旋說旋掃,張旭又怎麼說呢?張旭又不是和尚!只因為懷素等人是個和尚,便如此牽合曼衍而說之,古人豈不冤哉?

十一、

不過,歷史的發展,本來也就是如此。既有韓愈一類人由其僧人身分去批評其作書,便亦有人由其僧人身分去稱揚其書。一說書藝與佛教無涉,一云書藝本於禪悅。

宋代蘇東坡黃山谷等人都是喜歡把禪跟書法結合起來談的人,我們看前面引東坡評懷素語就可明白他們這種評論的趨向,實與當時喜歡以禪喻詩相仿,固一時之風氣也。

山谷嘗云:「作字須筆中有畫,肥不暴肉、瘦不露骨。正如詩中有句,亦猶禪家句中有眼,須參透乃悟耳」(陶宗儀《書史會要》卷九),又說:「余嘗評書:『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至如右軍書,如《涅槃經》,說伊字具三眼也。此事須要人自體會得,不可見立論便興諍也」(文集.卷二八.題絳本法帖)「右軍父子真行略相當相抗爾。余嘗評書曰:『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須具此眼者,乃能知之」(同上,跋法帖)。凡此,均借禪喻書法者。

然而,這些借喻也只是藉喻;而且,借喻非常隨意,難以確知其真意為何。像第一段講的是寫字時筆劃不可太瘦或太肥,第三段卻以句中有眼來說鑑賞應具眼光,第二段則又忽然從句中有眼變成三隻眼。可見此等借喻,本是禪宗機鋒,初無定解,亦無庸執著。用這一套禪家理趣來喻說書法,無非希望作字者要能自然、自得、不求工而自工等等。此正如董氏《廣川書跋》論懷素時說:「蓋古人於用筆時,一法不立,故眾技隨至,而於虛空時得無字相。此其不落世檢而得天度自全也。世人方將捉三寸柔毫,藉之緹油,心量形象,而暗度遠近疏密,隨步武之後,躡其遺塵,豈復有全書者耶?」殆為懂得佛法禪學的文人書家,借佛家義理以論書,以提倡不執著於法的創作型態罷了。

十二、

僧人作書,則與這些說法並不屬於同一個脈絡。因此大部分仍如智永懷仁,以善學善法知名,如五代釋應之「習柳氏筆法,以善書冠江左」(馬令《南唐書》);釋曇域「工小篆,學李陽冰」(書史會要);宋釋夢英「楷法一本柳誠懸」(楊士奇語);釋惟悟「有歐陽率更遺法」(《玄牘記》);南禪師「筆法深穩莊重而瘦,得顏平原用筆意」(《石門文字禪》);釋法具「能詩,字體效王荊公」(《容齋三筆》);釋懷則「書攝山棲霞寺碑文,集右軍書勒之石,亦聖教序遺法也,結體極婉潤逼真」(王世貞語);元釋靜惠「正書師虞永興,甚得其法」;釋道原「行草有法」(均見《書史會要》);釋懷深「工字畫,筆意圓熟,動中規矩」(宋濂語);明朝釋智舷「力祖顏行,稍涉雙井」(李日華語);清朝釋破門「臨智永〈千字文〉,深入晉唐閫奧」(《廣陽雜記》);釋超然「工書,學文敏」(《墨林今話》),皆學而得法者。

另有一類,也是學,但是學張顛懷素。如破門除了學智永之外,亦能狂草,《岳樓筆談》謂其狂草「高處落墨,遠處養勢,懷素之嗣響也」。明釋辨,《明僧弘秀集》說他「灑翰作草,鏤諸樂石,龍掀鳳舞」;元釋至溫,虞集稱其「善草書,有顛素之遺」;釋誠道元,李日華云其「喜作狂草,極雄宕可喜」;龍巖上人,蒲道源贈詩更是以懷素嗣音擬之曰:「韓公浮屠多技能,只今復見龍巖僧。高閒懷素去已久,肯向死灰求續燈;手追心摹忽有得,筆底煥然無滯凝,鐵為門限自茲始,但恐紙價相仍增」。

這一類人雖為狂草,但未必如張顛懷素那樣真狂真顛,也不一定須如顛素那般「倚酒而通神入妙」。因為大抵皆是「學為狂者」。顛素那種自得悟入之境界或未躋及,故終不免仍限於學的層次,而未必到達自然(所謂「非學之能至」)的地步。

以上二類,在書法界均只能算是小名家,名不甚高、書跡亦不甚著。其中名氣最大的,當推元朝的釋溥光。

溥光號雪庵。都穆曾稱讚其書藝云:「前元士大夫多善書者,其大字獨稱雪庵學士為第一流,其端重遒勁,如端人節士,莫可狎玩,真有得乎顏氏家法。後之作大字者見之,當不止於退三舍也」。元朝書家,趙孟俯之外,雪庵大字最受推崇。但他的字,只能說是得顏柳之法度。缺乏的,正是懷素自得之趣,因此,王世貞惋惜道:「溥光書茶榜,風骨頗遒勁,惜胸中無卍字骨,令天趣流動。結習未忘,超灑不足」。意思就是溥光書法的好處在於能得顏氏家法,但他是位和尚,應發揮一下僧家不執一法的精神,超越法度,自得其天,可惜他未能如此。

相較之下,宋代另一僧人政禪師,名雖不如溥光之顯,然妙造自然,似又較溥光略勝一籌,《石門文字禪》載:「秦少游絕愛其書,問筆法,政曰:『書,心畫也。作意則不妙耳。喜求兒童字,觀其純氣』。少游見其功臣山書,嘆為非積學所至,其純美之韻,如水成文,出於自然」。政禪師能明白創作的本源在心,因此從心上下功夫,又能去除刻意求工之心,由兒童天真拙稚之處覓其天趣,故能近於自然。其書跡雖無流傳,然即此已可知其造詣。

大抵自智永開示筆法,示人以規矩以來,中晚唐僧人,以懷素為代表,實另開深造自得一脈,由「法」漸至變法、活法、無法之法。故釋亞棲論書,已說:「凡書通即變。王變白雲體、歐變右軍體、柳變歐陽體,永禪師、褚遂良、顏真卿、李邕、虞世南等,並得書中法,後皆自變其體,以傳後世,俱得垂名。若執法不變,縱能入石三分,亦被號為書奴,終非自立之體。是書家之大要」,要走向破法自立的用心,極為明顯。懷素之奇、之仰觀夏雲,亦有不師成法之意。

這種破法執的精神,其實暗合求佛教的義理,故發展到宋朝,遂有政禪師這樣的人物,可說並不偶然。

可惜的是,這一種僧書,後來發揚賡繼者太少了。近世弘一法師,在天趣流動、超灑自然方面,足為後勁。僧書由智永開其端,至弘一結其局,足令書壇增色。至於未來僧書格局又將如何開拓,則非吾人所能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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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