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是孫悟空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Published in
Feb 25,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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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愛《紅樓夢》寫「情」的人雖然很多,批評它筆墨淫穢的人也不少。

後人每以此譏清人保守,然而淫逸難道不是《紅樓》的內容嗎?書中警幻仙子曾說:「塵中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那淫污紈褲與流蕩女子玷辱了。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蕩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醜之語耳。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

因此刻意描寫賈寶玉這位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謂其獨得「意淫」二字。意淫非只在意念中淫,如柏拉圖式愛情,而是說他起心動念無不專注於此。所以既有精神性的,亦有「皮膚濫淫」之處。

書中不只寶玉如此,諸聯〈紅樓夢評〉曾云:「賈赦,色中厲鬼。賈珍,色中之靈鬼。賈璉,色中餓鬼。寶玉,色中之精細鬼。賈環,色中之偷生鬼。賈蓉,色中之刁鑽鬼。賈瑞,色中之饞癆鬼。薛蟠,色中之冒失鬼。」

若從「悟」的角度來理解,它大寫諸人好色,正是為後面「由色悟空」做鋪墊!所以另有一批人出來,大聲疾呼:

《石頭記》乃演性理之書,祖《大學》而宗《中庸》,故借寶玉說:「明明德之外無書」,又曰:「不過大學中庸」。是書大意闡發學庸,以《周易》演消長、以《國風》正貞淫、以《春秋》示予奪、《禮經》《樂記》融會其中。……以訓後世,使正其心術(妙復軒評本)。

夫色愛易也,敬為難。親易也,養為難。此處有急索解人不得者。是必生知安行,加以盡性至命工夫,直造到人欲盡淨,天理流行,然後一念之仁,而眾美各若其性。一念之義,而眾美各暢其情(涂瀛.紅樓夢贊)。

《紅樓》自抄本開始就有評批,嘉慶十六年東觀閣重刊本不但把這些評語附刻進去,且以「新增批評」的名目以自高身價。至道光三十年張新之《妙復軒石頭記》刊行時,批點據說已有數十家;而張新之、王希廉及其大某山人姚燮三家評本,後世亦有合刻者。這幾家,均是要戒淫逸、正人心的。

《紅樓》的續書狀況也差不多。逍遙子《後紅樓夢》、秦子忱《續紅樓夢》,蘭皋居士《綺樓重夢》、小和山樵《紅樓復夢》、海圃主人《續紅樓夢》、夢夢先生《紅樓圓夢》、歸鋤子《紅樓夢補》、嫏嬛山樵《補紅樓夢》《增補紅樓夢》、花月癡人《紅樓幻夢》、雲槎外史《紅樓夢影》等,構成龐大的文學書寫。

其中特點,一是藉口高鶚續書說,說因不滿高氏續作之後四十回,故另作。二、多不滿原書悲傷的結局,故改為大團圓。三、多不滿原書戒淫之旨不顯豁,故更強調戒淫逸、正人心,例如逍遙子云其書:「歸美君親,存心忠孝,而諷勸規警之處亦多」,小和山樵也自稱其書:「以忠孝節義為本,男女閱之,有益無礙」「書中因果輪回,警心悅目,借說法以為勸戒」。

現代紅學家大抵對這些評本及續書嗤之以鼻,譏其關心名教、迂腐可厭。其實《紅樓夢》本有此旨,不能說都是此類人附會;關心世道人心,又是當時士庶一種真實心理,我們不能見人講情就以為是真的,見人講道德良心就認為是假的。

須知《紅樓》第一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賈雨村即向他解釋:天地生人,有三類,大仁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董韓周程朱張等,大惡如蚩尤共工安祿山秦檜等,另一種則是殘忍乖邪之氣跟清明靈秀之氣結合而成的,如情癡情種、逸人高士、奇優名娼都是。寶玉即屬這種。此語便可見《紅樓》對人物的評價。

第三回寶玉說世上語辭:「除了《四書》,杜撰的人也太多了」;十九回襲人形容寶玉說:「除了什麼『明明德』外就沒書了」;廿八回寶玉提議行酒令,又說要用「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五十回眾人做燈謎,李紈也編了兩個四書的謎。另外,三十一回史湘雲大談陰陽,演說易理;五二回寶釵要起詩社,而頭一首詩題亦竟是〈詠太極圖〉;五六回記寶釵與探春對話,更舉出朱熹的〈不自棄文〉,批評探春「才辦了兩天事,就利慾薰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凡此等等,均顯示《紅樓》自有推崇孔孟正理,反對世人「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窮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的部分。

張新之等人即是由此發揮,謂:「其書反覆開導,曲盡形容,為子弟輩作戒,誠忠厚悱惻,有關世道者也」(訥山人.增補紅樓夢序)「見簪纓巨族、喬木世臣之不知修德載福、承恩衍慶,記假言以談真事,意在教之以禮與義,本齊家以立言也」(觀鑒我齋.兒女英雄傳序)「孔子作《春秋》……是書實竊此意。通部《紅樓》,只《左氏》一言概之曰:譏失教也」(張新之)。

張批強調此書可以「訓後世,使正其心術」,是把寶玉之玉解釋為欲。所以寶玉最後得和尚指點,明白「世上的情緣,都是那些魔障」,把玉還給和尚,說:「我已有心了,要那玉何用?」才終於了卻塵緣,復歸本處。似乎此書之主題即是去除情識欲求之心,以恢復本心。

所以廿一回寶玉讀《莊子.胠篋》頗有領悟,續作了一段,說要:「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纏陷天下者也」。廿二回,為寶釵過生日,寶釵又點了《西遊記》及〈魯智深醉鬧五臺山〉。

這兩齣戲,都是講具有原始生命氣力的人後來歛才就範、成佛證道的。書中這些段落,或借道家理論說要絕情去愛,或以佛家故事說要證道,均表明了由改邪歸正、即色悟空等角度去看《紅樓》並非無的放矢。

換言之,當時如此讀《紅樓夢》或批評、續寫紅樓故事,主要是依從《紅樓》文本的提示。但此一思路在與主情說競爭時獲得許多社會支持,卻頗與清代中晚期的社會態度有關。

二、

據李慈銘咸豐十年八月十三日記說當時「智慧癡呆,被其陷溺,因之繭葬艷鄉者,不知凡幾,故為子弟最忌之書。余家素不畜此」。當時世家大族持此見解者應該很普遍,所以張新之等評本才要解釋《紅樓》不僅不悖名教,還大有助於名教;不僅不會教壞小孩子,還可讓他們明白正理正道,早日收心,不再陷溺。

而這樣解釋《紅樓》,又非孤立的;最直接的例子是乾隆年間李海觀(綠園)的《歧路燈》。此書僅以鈔本流傳,直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才有印本,一九一八年蔣瑞藻《小證考證》引闕名筆記說它:「純從《紅樓夢》脫胎」「有益世道之大文章」。其實此書乃獨立寫成,未參考過《紅樓》,可是它之所以被視為與《紅樓》有關,正是由於它的勸世立場。

全書講河南譚紹聞因父親早卒,母親溺愛,漸漸沈淪於酒賭及娼妓間,後不勝小人之攛掇,皮匠、戲霸、妓女、賭棍之坑騙,屈死妻子,自殺、債臺高築。最後才浪子回頭,重新讀書上進,與大多數續紅樓故事結局相似。

《歧路燈》是《儒林外史》《紅樓夢》之後最重要的人情世相書,它能長期以抄本形式流傳於河南鄉里,足證它符合社會意識。而其自序既自承受啟發於《桃花扇》《芝龕記》等戲曲,那我們就來看看戲曲的情況。

孔尚任《桃花扇》、洪升《長生殿》之後,最重要的戲曲作者,是與袁枚齊名的蔣心餘,作品兼擅傳奇與雜劇。其特色正是主題嚴正,所謂:「寄詼詞於莊論,無非指點迷津;寫名理於清言,不異商量正學」,與其詩文之載道相彷彿。〈一片石〉〈第二碑〉〈空谷香〉〈香祖樓〉〈冬青樹〉〈桂林霜〉等,均以忠孝故事為題材,固然屬於風教一路;就是言情,也一樣不墮淫邪猥褻之病。

〈香祖樓〉序說:「或曰:敢問〈香祖樓〉情可以正?主人曰:……發乎情、止乎禮,聖人弗以為非也,豈兒女相思之謂耶?……或曰:然則茲編仍南董之筆歟?主人曰:知言哉!於是以情關正其疆界,使言情者弗敢私越焉」。劇中又說:「萬物性含於中,情見於外。男女之事,乃情中一件勾當。大凡五倫百行,皆起於情,有情者為忠臣孝子仁人義士,無情者乃亂臣賊子鄙夫忍人」。可見他是由情出發的,主情、重情,但情須正而不邪。近乎詩論中沈德潛的觀點,是「詩教」的流裔。

嘉道間作曲者多仿蔣氏,如黃燮清〈鴛鴦鏡〉〈淩波影〉等皆具體實踐其理論,故吳梅說:「自藏園創下『筆關風化』之旨,而作者皆矜慎屬稿,無青衿挑撻之事,此是清代曲家之長處」。

吳說有幾個重點:一、風氣之起,歸於藏園。二、藏園影響之大,遂使風教成為清曲特徵。三、這種特徵是被稱道的。

其說很有見地。戲曲史上,大家都喜歡說元曲如何如何,推而尊之。實則元曲很粗鄙,鄭騫先生曾云其有鄙陋、頹廢、荒唐、纖巧四病,甚是!關目結構之密、人時地物之合、曲詞之雅、主題之正,清代均遠勝於元。

不僅由案頭劇文人劇的角度看是如此,就是以表演藝術的角度看也是如此的。像藏園這樣正情正理的戲,並不就迂腐不能動人,情況與《歧路燈》光憑抄本就可流傳數百年相同。

但說風氣起於藏園,卻是錯的。其實風氣早成,生活於雍乾間的夏綸(惺齋)《新曲五種》就已如此,徐夢元序謂其《無瑕璧》所以表忠、《杏花村》所以教孝、〈瑞筠圖〉〈廣寒梯〉所以勸節勸義、《南陽樂》為千古仁人志士補缺憾,雖頭巾氣較重,亦可見風尚。

再推而上之,則我們別忘了我國戲曲本出於宗教儀式,藉以勵世勸善乃是它最主要的功能,後世發展亦以此為主。

三、

北魏時佛教寺院往往即是上演百戲的場所,如禪虛寺上演角觝、景樂寺常設女樂。唐太宗時,長安大慈恩寺「錦彩軒檻,魚龍幢戲,凡一千五百餘乘」(三藏法師傳);地方寺院,如五臺山靈鷲寺也是「樂音一部,工伎百人,簫笛箜篌,琵琶箏瑟,吹螺振鼓,百戲喧闐,舞袖雲飛,歌梁塵起」(廣清涼傳)。

研究文學史的朋友,大多僅注意到唐代寺院中的俗講,未注意到這時已有大量演戲活動。宋代伎藝人所集中活動的勾欄瓦舍,事實上本來也就源於寺院(中晚唐時,瓦舍即指僧舍,故周賀〈如空上人移居大雲寺〉說:「瓦舍齋情少,齋身疾色濃」。勾欄則可能與《德光太子經》「一切諸欄楯間各有五百樂女,善鼓音樂,皆工歌舞」之傳統有關)。直到現在,每個逛過廟會的人都知道:寺廟仍是歌舞遊藝演出最主要的場所。尤其在鄉間,唱戲大抵皆為酬神,戲臺照例建在祠廟前面。故教忠教孝、宣揚宗教理念以教化勸善,再自然不過了。

王國維就是沒注意到這一點,才以為我國戲劇要遲到元曲才形成,殊不知唐代目連入地獄救母故事在寺院裏宣演,就已極為普遍了。

敦煌所存目連變文即有十六種之多,可見其盛。《東京夢華錄》載北宋更有連演七天的目連雜劇,是我國完整戲劇演出最早的紀錄。而後元有〈行孝道目連救母雜劇〉,明有〈目連入冥雜劇〉,萬曆間還出現了鄭之珍長達一百零四折的《目連救母勸善戲文》。這齣戲不但長,而且吸收了當時流行的各種小戲、小曲、彈唱、雜耍。到乾隆間,張照據以編成《勸善金科》十本二百四十齣,乃我國戲曲史上最長的巨制,相關的還有目連救母雜劇、傳奇龍華會、皮黃目連戲及各省地方目連戲等,吸收了皖南花鼓、蘇北洋琴戲、江西山東接魂腔、江西高腔、湖北黃梅高腔、明雜劇僧民共犯、孽海記尼姑思凡等,是一個龐大的體系。

戲曲與宗教之關係既如此之深,自難怪後來戲曲腳色的末、淨;體例的題目、正名、折、楔子;表演方式的賓白,細細考之,都可發現它們與宗教的血源。

目連戲歷來又總與西遊故事匯合,或並或穿插演出。顯示了西遊戲曲或小說也具有宗教性。

胡適魯迅以降,論《西遊記》的人,卻努力去宗教化。說《西遊記》幾百年來被無數和尚道士搞壞了,其作者不是丘處機,而是士人吳承恩,其中並無宗教含義,只有些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

這真是個笑話!《西遊記》及其故事本來就是個宗教文本。

《西遊記》最早的刻本是萬曆二十年世德堂本。隆萬間的朱鼎臣本,則稱為《西遊釋厄傳》。天啟崇禎間另有楊致和《西遊記傳》。入清後,康熙間有汪氏《西遊證道書》、陳士斌《西遊真經》、乾隆十四年有張書紳《新說西遊記》。嘉慶十五年又有劉一明《西遊原旨》,道光十九年張含章另刊《通易西遊正旨》。

這些本子,由書名就可發現它們皆以證道為宗旨,汪象旭澹漪子同箋評《新鐫出像古本西遊證道書》還收錄元代虞集一篇舊序,解釋此旨,云此書乃丘處機作:「所記者在取經而實志不在取經;特假此以喻大道耳。猿馬金木,乃吾身自具之陰陽;鬼魅妖邪,亦人世應有之魔障。雖其書離奇浩汗,無慮數十萬言,而大要可以一言蔽之,曰收放心而已。蓋吾人作魔成佛,皆由此心」。

現代考證家因不信《西遊記》是丘處機作,故皆指此序為偽。可是《西遊記》作者不論是否為丘祖,這篇序講的,卻幾乎是元明清人對《西遊記》這本書的共識。

四、

民國期間,寧夏曾發現元代《銷釋真空寶卷》,是以西遊故事做宗教宣傳的。胡適也曾想否認它是元本,因為只有把它的時間往下拉,才好說它是依據明代嘉靖中吳承恩所寫《西遊記》改作的(北平圖書館刊五卷二號)。

但近年新發現的《佛門西遊慈悲寶卷道場》《佛門取經道場.科書卷》已可證明為元代作品,源於《西遊記平話》並影響了《銷釋真空寶卷》,所謂「吳承恩作《西遊記》」則遠在其後。

另外,與它類似而涉及西遊故事的,還有嘉靖三十四年的《清源妙道顯聖真君一了真人護國佑民忠孝二郎寶卷》。此本距吳承恩逝世還有廿五年,因此恐怕比吳寫《西遊記》還早,比世德堂刻本也要早上三十年。可是它裏面不但已有與《西遊記》相同的二郎神故事,更有〈鉛汞交參品〉〈水火既濟品〉〈心猿不動品〉,把孫行者稱為孫悟空、心猿,強調修道要收心猿、栓意馬,然後才能三花聚頂、五氣朝元。

如此煉內丹,是要講火候的,故說:「汞投鉛來鉛投汞」,陰陽二氣相合,十月滿才見分明。其中還有一首樂道歌,總括西遊大旨,說:「唐僧隨著意馬走,心猿就是孫悟空。豬八戒、精氣神。沙僧血脈遍身通。……見活佛、拜世尊,開寶懺,悟心空,三花聚頂五氣生」。

可見元明期間以西遊故事傳教、說修煉,已是十分普遍。而這本寶卷第十品便已有「二郎爺,忽想起,無生父母」等語,又說二郎神劈山見母(劈山救母是隱喻,講人須與無生老母重新見面,故第九品說:劈開崑山,現出老母)。

這無生老母的說法,本於明代盛行的羅教。此教系正德年間山東即墨人羅清所創,他著的《五部六冊》,其中兩卷是《正信除疑無修證自在寶卷》《巍巍不動大山深根結果寶卷》。因此後來該教宣傳時也廣泛利用寶卷這種形式。《二郎寶卷》既說無生父母,又以西遊故事闡道,會不會與這個教派有關呢?

果然!在正德四年所刊《深根結果寶卷》中就有「聖者朱八界、沙和尚、白馬做護法,度脫眾生、護法都成佛去了」等語。明代另有一本《銷釋科意正宗寶卷》亦講:「唐僧白馬,師徒五人西天去取經。……照樣修行,唐僧譬語,收攬在一身」「晝夜盤桓,要見無生父母,賓主相隨,不離凡身體。進上一切,就得明心地」。

刊印這個本子時,吳承恩才四歲。可見早在所謂吳承恩作《西遊記》之前,以西遊喻道已甚普遍,羅教等新興宗教在此間更扮演著重要推動角色。

胡適跋《銷釋真空寶卷》時,對於卷中常提到的真空老祖頗感困惑,因元明兩代佛教史傳中並無此人。

事實上這不是佛教的和尚。就如《西遊記》裏講的唐僧取經之經,許多研究者也都奇怪為何跟佛經的編次不一樣,原因即在於西遊故事長期在這些新興宗教推動下說說唱唱,與佛教本來就未盡吻合。研究者不懂元明清社會之宗教情況,只就佛教言之,刻舟求劍,豈能得哉?

再說,孫猴子,在元雜劇中只喚做行者、大聖,到明初寶卷中才變成了孫悟空。悟空這個名字,即表明了西遊故事旨在令人悟空。悟空代表心,遂成為此後所有論西遊者所依循。

世德堂本前面有陳元之序,說此書從前還有一舊序:「以為孫,猻也,以為心之神。馬,馬也,以為意之馳。八戒,其所以戒者八也,以為肝氣之木。沙,流沙,以為腎氣之水。三藏,藏神、藏聲、藏氣之三藏,以為即郛廓之主。魔,魔也,以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顛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以心攝。攝魔以還理,還理以歸太初,即心無可攝,此其以為道之成耳」。這序不就明白說了整個故事只不過是修道之寓言嗎?以金木水火指悟空八戒等人,顯然沿續著上述幾本寶卷而更成體系。

同時的朱鼎臣本也把書題稱為《釋厄傳》。謝肇淛《五雜俎》卷十五論及此書亦云:「以猿為心之神,以豬為意之馳。……蓋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盛於斯《休庵影語》又稱:「《西遊記》蓋作者極有深意,每立一題,必有所指,即中間邪諢語,亦皆關合性命真宗,決不作尋常影響」。這是中晚明普遍以《西遊記》為修道喻道書之證。

這時,並沒有人視它為文學文本,從文學藝術角度去欣賞它,頂多說它是寓言。

直到嘉慶廿四年夏復恒〈重刊西遊原旨跋〉還說當時解此書者:「或指為爐火燒煉,或指為男女陰陽,或指為御女閨丹,或指為心腎相交,或指為搬運頑空」,足證由修道角度去看待它的,仍是主流。明清之際幾本《後西遊記》《續西遊記》或董說《西遊補》一類書,也可證明這一點。直到嘉慶間《西遊原旨》,道光間《通易西遊記》仍是如此。

說《西遊》「可當作時文讀,更可當作古文讀。人能深通《西遊》,不唯立德有本,亦必用筆如神」的人當然也有,所以它也被視為文學文本。不過,這並不是現今所謂純文學式的。在中國文學傳統及當時社會之氣氛中,它主要被當成寓言文學,文以載道,教人如何「收放心」。清代幾個評本,態度均是如此。與《紅樓夢》張新之等人之評點,有驚人的相似性。

我們要注意:寶釵過生日時點戲,一點就是《西遊記》。而我們也當記得:寶玉是石頭所化,與孫悟空由石頭裏迸出來如出一轍;《紅樓夢》裏甄賈兩寶玉的寫法,也類似《西遊記》裏的真假猴王;賈寶玉號稱混世魔王,和齊天大聖的名義亦甚相仿。孫悟空被稱為「心猿」,寶玉及其通靈寶玉,也同樣可視為心的象徵。

一一八回記他與寶釵討論到榮華富貴不過是過眼雲煙,唯人品根柢為重。而所謂人品根柢又是什麼呢?就是古聖賢所說的「不失其赤子之心」。寶釵則認為赤子之心並不就是遁世離群的無關無系之心,應也是忠孝之心、救世濟民之心。兩人對心的理解不同,猶如解《西遊》者或偏於佛道,或偏於儒家,但「歸於本心」仍可說是大家共同關注之點。

這種世道人心的關懷,是《歧路燈》一類小說、《勸善金科》一類戲曲、《西遊》《紅樓》之解讀與續作等一系列現象的內在原因。不可因我們自己活在反傳統的年代就忽視它、鄙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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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說明:清·孫溫繪本《紅樓夢》。出自 维基百科 (https://zh.wikipedia.org/wiki/File:Sun_Wen_Red_Chamber_5.jpg),圖片版權適用於美國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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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