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臺灣,你更該知道朱熹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Published in
Nov 30, 2020
台南市孔廟大成殿左側 / Zeze0729 / CC BY-SA 3.0

儒學在臺灣之發展,已有四百年的歷史,是臺灣文化的重要基礎。不只對士紳階層之形成及其意識內容有重要影響,更對臺灣庶民倫理生活與價值觀有著很大的形塑作用。

故臺灣在未來文化發展上,再怎麼強調本土性或現代性,其實均不能忽視儒學之內涵與功能。

儒學在臺之推展,始於明鄭時期,其後清廷治臺,推展尤力。先後計在臺設立儒學學官十三所,另有公私書院四十五所,其下尚有社學、義學、義塾甚多(光緒二十年,僅鳳山縣即達二百多所)。臺北府儒學,則成立於光緒六年。

講儒學,當然要以孔孟為本,但影響臺灣儒學最大的,卻是朱子,是朱子式的孔學。

當然,臺灣老一輩人,只要讀過書,都只說朱夫子,沒人喊朱熹的。另也有專門拜朱夫子的廟。

之所以如此,原因甚多。第一大原因,是明清時期朱子學本來就代表了儒學之正宗,所以通過朱子去理解孔孟乃至整個儒學傳統,可說是最自然不過的事。

明代固然曾有陽明學崛起,但陽明本人即以自己的說法乃「朱子晚年定論」來自我辯護,明末陽明學之流行亦未動搖朱子的正統地位。

從社會上看,更是如此。諸位不要受了近年流行的世俗陽明學的宣傳而誤看了歷史大勢。 — — 明末,自東林學派以降,陽明學都受到極大的批評。清朝時期臺灣的孔廟,雖將陽明列入配享,但地位不及朱子遠甚。從康熙五十年起,朱子就是跟孔門十哲如冉求、子張、子夏、宰我等人並列配享的,陽明僅在兩廡中。而孔廟藏書,也只有《朱子文集》《朱子語類》等,而無陽明之書。反而是批評陽明的《學蔀通辨》之類,孔廟倒是樂於收藏的。兩相對比,便可知朱子學在當時的分量。

朱子學最盛的第二個原因,是朱子與整個書院教育的關係,本來就無人能及。

朱子一生最像孔子的地方,在於孔子開創了平民教育的典範,有教無類,被稱為萬世師表;朱子則在官辦學校之外,建立了書院講學的傳統。

書院之規制、精神均定於朱了,朱子一生推動書院又不餘遺力,故後世論書院,或在書院講學,都離不開朱子之教。清朝官私所辦書院,亦不例外。乾隆元年上諭:「書院之制,酌仿朱子〈白鹿洞規條〉 立之禮儀節」,講得最為清楚。

臺灣《淡水廳志》將這段話錄在《學校志》前面,更表明了臺灣的書院也就是依據著這個傳統來發展的。

因此我們看劉良璧的〈海東書院學規〉之類臺灣書院文獻,無不可以發現朱子的身影。像羅四明〈勘定海東書院學規〉說學者須「立課程」,讀什麼呢?讀《通鑑綱目》《近思錄》《近思錄》等;要學者「看書理」,又以朱子論讀書法為說。凡此之類,均可見無論是書院規條或細部之教學內涵,都深受朱子的影響。

第三個原因,在於臺灣與福建的淵源。朱子本是閩學,臺灣人對朱子較有感情,也有學脈上的關聯,以致臺灣儒學實質上便是朱子學。

乾隆四二年蔣元樞〈重修臺灣府孔子廟學碑記〉說:「閩廈南服,距中州遠甚,前代如羅、李、朱、蔡諸人儒。誕毓其鄉,為理學、為名臣,若親接席於尼山泗水之間也者,謂非善所師,因以覘其學之正歟?郡雖僻處海外,閩封也。學者高山在望,觀型不遠」,明顯地把臺灣納入福建儒學的源流中。

而在此之前,孔廟府學就已經單獨另建有朱子祠了。其事濫觴於康熙五十二年,陳璸上奏請建朱子專祠。故乾隆十二年鳳山府學《新建明倫堂碑記》云:「於大成殿右建堂之楹,為講學三所,又修其舊有之堂,以祀子朱子」。

臺灣現今許多地方都有這類專祀朱子之祠。其文云:「朱子發明聖道,軌於至正,高不入於虛寂,卑不雜於名利。使六經之旨大明,聖學之傳有繼。孔孟以來為功弘鉅」,推崇可謂極至。

陳璸曾邀閩學大師蔡世遠在福州主持鰲峰書院。鰲峰書院也是臺灣書院的學習典範(臺灣海東書院即將白鹿洞規條與鰲峰書院學規並刊),繼承發揚朱子學,可謂其來有自。

類似陳璸這樣熱心推廣朱子學的人極多,如道光年間任淡水同知的河南人曹瑾, 除了刊行《小學》之外,對於能夠讀《易經》朱注的學童還特別給了獎賞,他又捐俸修成了艋舺的文甲書院(後改名學海書院)。雍正間的袁宏仁,建陽人,來臺任訓導,也捐貲修朱子祠。

訓導與同知的俸銀,一年約才四十兩銀子,可謂甚薄。其捐貲以推動朱子學之熱情,是可以想見的。

綜合以上這些因素,我們才會看到:臺北新莊明志書院,中為講堂,後祀朱子神位;臺灣府儒學,堂左為朱子祠,每年祭孔時,文廟祭畢,便祭朱子祠……等現象。這些事例,都與我們在上文所分析的背景有關。朱子學與臺灣儒學發展的關聯確實是無與倫比的。

這種關聯是全面性的,不只府學及書院如此。一般義塾、民學、社學。甚或針對「土番」「熟番」的教育也是如此。故《淡水廳志》云:「番民之子弟,擇秀穎者,入學讀書,宣講聖諭廣訓,投以朱子《小學》,熟後,再合習經禮」。

因此,若說福建的海神媽祖對臺灣民間有著深遠的影響,是臺灣民眾精神信仰的重心;朱子,就是臺灣知識階層的精神重心、信仰思想理念的圭臬,海東書院學規所謂:「理必程朱,法則先正,不可易也。」

這種比擬,一點也不過分。事實上,這還太抬舉媽祖了。在整個社會發展中,臺灣從清朝到日據時期,社會的主導階層是士紳而非一般民庶,故媽祖的影響力,遠不能與朱熹相比。

何況,媽祖信仰,只是祈福求庇佑,且以航海安全為主,並不涉及思想及行為規範,與朱子之崇奉,層次殊不相同。

再者,媽祖畢竟只屬於庶民信仰,朱子學則不僅行於知識階層,更透過朱子的《小學》《文公家禮》一類書對臺灣民眾的日常倫理生活有所規範、有所指導。

朱熹不是個只會談心性論天道的學者,他對一般老百姓的倫理生活,非常留意,覺得這是儒者化民成俗所應致力之處,故曾簡化古禮,參酌考訂,制為《家禮》,供一般人參考使用。舉凡婚、喪、冠、祭、飲食、進退,均能有所依循。

這些生命禮儀及生活禮俗是每個人都用得著的。一般人可能不會懂得儒家的孝悌忠信大道理,也未必進過塾學,但從這些儀節中,就具體地在過著一種儒家式的生活,遵循了儒家的教化。

但《小學》是教子弟的、《家禮》是教民眾處理好家庭中相關倫理關係的。人生除了家庭之外,還得面對社會,有公民的道德問題、有群體中權利義務的相對待關係。這個部分,朱子也並未忽略,他與呂祖謙曾經提倡一套「鄉約」的辦法,事實上就是發展公共倫理,達成鄉里自治。

這套辦法,連王陽明都非常欣賞,曾在江西推行,見其〈南贛鄉約〉一文。清朝政府接受朱子學之後,更把這本屬民間自治之法,吸收做為政策,於順治十六年令省府、州、縣均實行鄉約。後來臺灣也同樣施行此法。

政府推行鄉約,實質當然不同於朱子之本意。流於宣讀聖諭、宣導政令,但鄉約的精神卻早已在臺灣社會中生了根。一方面,公眾事務,多通過共議立約之方式處理,且有社會互助救濟之功能;一方面,同約之人還有道德上共勉以成善之意味,這就是後來各地普遍成立儒學善堂的原因之一(後來臺灣九十年代推動「社群總體營造」者,多向歐英日本取經,渾不知臺灣本來就有這個傳統)。

換言之,朱子學,從士紳知識階層的思想層面、庶民私領域的日常生活、和群眾互助自治的公領域事務諸層面,發揮廣泛的影響力。使得儒學在臺灣紮下了深厚的根基。現今走進香火鼎盛的臺北萬華龍山寺,還可以看見朱子神主立在殿後文昌祠中,充分體現了這樣一種關聯。

臺灣割讓給日本後。儒生階層是抗日武裝部隊的主要成員。其後轉為以儲存文化為職志,傾其心力於書院與漢書房,以致書院、詩社、文社之設立,較同時期的大陸更盛。並有結合鸞堂、善堂等宗教活動之形式,影響層面日益廣泛。

時至今日,社會變遷雖極鉅烈,但儒學所形成之倫理態度、生活方式、價值觀念依舊是臺灣人民主要的文化憑藉。在這個文化基底上發展的現代化,表現也與西方不同,而與同樣受宋明理學影響之日本、韓國有足資比較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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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