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冷的西方哲學史已被按倒在地上摩擦了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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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min readDec 9, 2018
(圖片:pixabay.com)

西方哲學,是現代性的建構,也是對現代社會的辯護。噓雲成象,曾吸引了無數人駐足觀思;但如今日薄崦嵫,頗遭挑戰。

挑戰之一,是說西方哲學已死。

這與我們說某人已死不同,非是指某君已亡或詛咒之,乃「末日論」之一種腔調。末日論或曰源於瑪雅神話、印度神話,其實非是。瑪雅與印度之神話多具有創生義,毀滅伴隨創世,如蛇齧尾,輪回不已,故濕婆既是毀滅之神又是創生神。基督宗教之末日說卻非如此,創生只屬基督一人,名曰復活。復活後要大肆審判,替人定罪,故信徒忙著悔罪,一般人惶惶不可終日,在末日可怖之景象中憂鬱彷徨。此一思路浸潤於西方世界已久,因此時不時就會有人出面討論「藝術史之終結」這類話題。哲學史也一樣,宣稱西方哲學史已死或將死者愈來愈多。

死因主要有二。一是哲學界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確實乏善可陳,振衰無力,沒什麼新方法、新理論、新人物。

二是二十世紀中期以後,反西方哲學傳統之陣營反而聲勢大振。後現代諸思潮都批判啟蒙運動以來的思路和學說。哲學是愛智之學,教人如何理性思維世界、確立人生,而現在理性恰好就是被批評的。

同理,科學乃是啟蒙運動、工業革命以來最耀眼之成果。可是目前從科學角度批判哲學亦最嚴厲。理性思維、邏輯推理、自主意志,可是量子力學測不準原理一出來,還怎麼講下去?過去一談科學性,就是客觀、理性實驗那一大套,現在科學哲學還講這些老古董嗎?何況,工業時代的倫理學、正義論、著作權,在人工智慧、複製羊、編輯基因、網路縱橫的世界中又能有多少適用性呢?

此所以說西方哲學已死,或已瀕危。

不說哲學已死而說「西方哲學已死」,則是因推動此一思路之另一因素,正是對東方哲學之期待。認為過去被貶抑、輕視的東方思潮,或許存在著應和新時代的可能性。而且東方哲學過去只是模仿西方哲學而建構的論域或學門,在西方哲學瀕危之際,症象之一,便是東方諸系思潮皆已逐漸發現他們的思想可能並不適合以「哲學」為名,而籌思脫離此大家庭了。

末日將屆,萬象凋疏,不就是這等兆頭麼?當此時會,還來講西方哲學史,正當性或必要性何在?

挑戰之二,是古希臘羅馬偽史說。

西方哲學史是現代性的構建,故以文藝復興、啟蒙運動為基軸,上溯古希臘。所有西方哲學史都是由古希臘講起的。一一哲人時代,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三傑及其流派,然後就一跳到基督教哲學。而且不是由希伯來猶太教這一脈絡來談基督教,乃是從羅馬奉基督教信仰為國教而說其教理教義。奧古斯汀、經院哲學、亞里士多德主義……

可是,古希臘之史實、史事,史學界夙多懷疑。近年考古,雖說斬獲不少,卻也還有不少疑竇。蓋西方史學本來簡陋,史載甚缺;哲學界高談理境,也未及注意社會及歷史層面是否能跟他們描述的輝煌思想狀態相符,故說著說著,說豁了邊,不能不令人起疑。

例如柏拉圖全集、亞里士多德全集,都有百千萬字。卷軼浩繁,足以證明其博涉多優,著述宏富。可是這麼多篇章,當時寫在什麼地方,又如何流傳下來?詞人常恐「清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他們沒有紙,也不用簡牘縑帛,唯有莎草及羊皮,如何載得這許多文字?

至於流傳,更是天方夜譚。不錯,正是天方,阿拉伯世界。

希臘久經戰亂,文物喪絕。幸而戰火之後略有劫餘,一部分由波斯阿拉伯學者收存或譯出了。若干年後,歐洲文藝復興,一時遺書盡出,由阿拉伯再轉抄譯寫出來者甚多,而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之篇什遂大顯於世。此中轉折,固然彌可慶倖,但你不想想其中有多少偽託、多少錯訛、多少誤譯、多少錯植?中國古書,流傳如此有序,尚須梁啟超、顧頡剛他們來大談「古書其偽及其年代」,並辦《古史辨》大考特考之,為何講西方哲學史就完全可以如此於有疑處不疑?

又如說其實施民主制,每年要開四十次公民大會。竟是每幾天就要跋涉山川去往返開會。又說亞歷山大東征,率兵三萬五,居然打出了五百多萬平方公里的大帝國。難道每一戰打下來不需派兵統治嗎?此類河漢其談,愈發令人相信其中多有誇飾,因而掃除希臘偽史竟成風潮。現在再講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已不再能如我們前輩那樣毫無心理負擔、大言不慚了。

挑戰之三是草原史觀之競爭。

本來講西方哲學史而由希臘講起,是為海洋文化張目的。所以由地中海孕育的古希臘文明發端,繼而是開啟大航海時代之歐洲文明、工業時代之海洋帝國等等,以此為世界史之骨幹或核心。這樣一套論述雖然毫不心虛地漠視亞非拉諸洲,卻不能掩飾歐洲文明自己曾有的劇痛:它曾經中斷過。

羅馬內亂,長逾百年,古代文明實已蕩然。其後波斯中興,羅馬分裂,雖基督教起踞要津,尚能維持點顏面。然不旋踵在中國受到征伐的匈奴等部族便大舉西遷,侵入波斯、進占印度,並帶動北歐日耳曼人南下,滅了羅馬。苟延殘喘的東羅馬,還不安份,因而與波斯爭鬥而俱衰。接著波斯亡於阿拉伯,東羅馬在亞非之地也大部分被奪。可見從二世紀中到八世紀,歐洲皆在混亂與衰亡之中。而造成如此的因素,除了夙敵波斯之外,就是草原民族的西遷。

後來的歐洲史,對這一段恥辱史基本不予敘述,僅概括地稱為「蠻族入侵」,其餘一片空白。

可是近年史學界頗翻舊賬,提出了相對於海洋史觀的草原民族世界史新架構。謂橫跨歐亞大陸,由張家口到黑海裏海草原帶上之民族,形成為世界史發展之動力。從中國秦漢,直到十五世紀帖木兒帝國時代,現代土耳其帝國、印度莫臥兒帝國,都屬於草原民族在世界史上扮演重要角色之時期。

且事實上他們才一直是中央歐亞大陸之主人,主宰著「大陸島」之命運。過去把他們貶為蠻族,說他們只會戰爭和屠戮,就忽略了他們是歐亞間財貨、物資、金融、技術、制度的傳播者。思想觀念,事實上也是如此。

這種講法,立足史實,遠比過去西方哲學史把這一段空白化,假裝什麼事都沒有,逕由古希臘古羅馬跳到基督教神權時代強得多。

西方哲學史,對東羅馬時期經院哲學、亞里士多德主義,大談特談。可是希臘雲亡久矣,亞里士多德著作由何而來?西方哲學史不談交流、不談外部對它的影響,只是一種純潔的單性生殖。自古希臘、基督教、文藝復興這樣一路講下來,卻忘了去說明為何要文藝復興。不就是因為斷了才須恢復、衰了才須振興嗎?然其衰斷之故安在?衰世亂世,別的可能不行,思想卻一定是最活絡的,因為感慨深、痛苦大、思慮也就多。然而歷史竟於此斷了篇,毫無敘述。幾百年受中亞民族之統治或侵擾,也毫無文化收穫及觀念交流,不也甚可怪耶?

草原史觀架構的新世界史模型,以及連帶而起的近年「探索伊斯蘭」熱潮。恰好可予西方哲學史之寫作傳統一個重要的提醒。

挑戰之四是“西方”的爭衡。

西方哲學史這個名稱中的「西方」,其實指的是古老的西方概念。亞里士多德即曾推想世界應分成溫帶熱帶等地區,生活在不同地區的人過著不同的生活。其《政治學》則賦予這不同地區不同的政治屬性,希臘屬於西方,埃及波斯屬於東方;西方是自由,東方則是專制和奴性的。此即為東方專制主義之起源。沿用至今。

故歐洲所謂「東方學」,早期皆由研究埃及開始。後來才把這裏稱為近東,把波斯、阿拉伯世界稱為中東,亞洲則為遠東。

可是東西方之概念漸生變化。日本發展「東亞」之概念,以中國日本為東方之代表,以與西方相對,以致埃及與兩河流域也都被包括進了西方,形成大西方概念。這也是我國人現在較熟悉的西方觀(中國早期之西方觀本非如此。陸路以新疆中亞印度為西方,《詩》思西方之美人、佛徒以天竺為西天。海路則東海稱為東洋,南中國海稱為西洋,《三寶太監下西洋記》、張燮《東西洋考》等書所稱西洋均是這個意義,婆羅洲以西是也)。

但這就與歐洲人原先所指西方頗不相同了,所以西方哲學史雖然仍只講希臘羅馬,其他各種西方史述卻不免要泛及埃及巴比倫。例如講法律,能不講漢摩拉比法典嗎?能不談摩西十誡嗎?然而這都是屬於東方之物。甚至基督教本身就起於東方之希伯來。切割了它的淵源,孤立地放在羅馬教權鞏固時期說其思想,本來就顯得矯情、不自然。因此擴大「西方」原有的意涵,把這些都並進來也沒錯。漢摩拉比法典的情況也是如此。當時之法哲學、法思維,下貫於羅馬法,直到現在,當然也沒理由割裂開來講。

此類事例,拓展開來看,則上古神話民俗是否亦應包括到西方哲學史中?希臘酒神狄俄尼索斯的重要性,大家想必是知道的,尼采哲學就特別要闡揚酒神精神。可是這酒神云云其實是古代生殖崇拜之一端,每年酒神享有七個節日,每個節日都是由人們抬著陽具模型去遊行、喝酒、唱淫曲。

這是生殖崇拜之張揚型,相反的就還有掩抑型,埃及人、猶太人之割禮屬之,後來,基督教就繼承了這種觀念。羅馬人反之,張揚而不掩抑,所以瞧不起閹人。

這樣的事例,雖談起來似乎不雅,但在觀念流變中其實甚為重要。而且宜如我這樣,把埃及、希伯來、希臘、羅馬合起來談,不能僅照傳統西方哲學史那樣孤立地說希臘、羅馬。但真要這麼做,西方哲學史所要涉及的領域可就要大大擴張了,不能局限於那小小疆域。

挑戰之五,是非主流思潮的反撲。

西方哲學史的正宗寫法,一向是希臘早期哲學、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晚期希臘哲學、基督教哲學、經院哲學,文藝復興、近代哲學、自然科學、理性主義、經驗主義、啟蒙哲學、康德唯心論、費希特謝林、黑格爾及其影響等講下來。雖然其術多方,但一條理性思維的線索貫穿於其中,無論經驗論、理性論,包括宗教信仰都需用理性予以思考說明之。

與此相反的那些情感、情緒、心態,如焦慮、仇恨、恐慌、瘋癲、挫折感、絕望、寂寞等都不是哲學,且是哲學思考所應避免的,如斯賓諾莎所言:“我不哭不笑,只是理解。”

可是存在主義以降,如祁克果、尼采、海德格爾、薩特等人便覺得這樣的“理性人”並非真實存在狀態,故一反“水晶宮裏人不見”的思路,大談要以整體人替代理性人。

這種非理性思潮(亦即重新注視理性以外之因素)的先生們,在反叛其傳統時,通常不採取與傳統決裂之論述策略,而是以深入擁抱傳統、解析傳統的方式,釋放出傳統中被主流論述遮蔽、尚不為人所熟知的部分,來作為其立論之依據。例如說柏拉圖本想做個戲劇詩人,遇到蘇格拉底後,才改而決心獻身於智慧之追求。所以他內在就會經歷一場詩人之死的心理激蕩,慢慢以理智戰勝詩歌與神話。但這不是立刻就能戰勝的,理性與非理性在他心中激蕩、存汰,最後才能協調圓滿,從死亡和時間中獲得解放。

這樣存在主義式的解讀,用在希伯來宗教傳統中當然更是合適。如約伯說:“我從前風聞有你,現在親眼看見你”,他們就會解釋道:風聞是知道以理智和邏輯;親見是感受、觸動,而令人真正接觸到生命的重大問題,產生信仰。而信仰恰非邏輯與理智所能碰觸。

如此這般,反傳統之同時,也重新解釋了它。釋有放開之意,把現在要闡揚的東西,從一個老軀殼中釋放了出來。這種論述策略,中國古代也常有,古文運動與宋明理學之上溯孔孟道統、晚清康有為之托古政治,均屬此等。

在西方,這也是現代思想家之慣技,非理性思潮如此,非科學思潮也一樣。要上溯希臘哲學家之反自然哲學傾向,神學中乃至浪漫主義中之反科學思想,在一個理性的科學的思想鏈條之外,另行建構一線歷史。

這類攻擊原有正統論述的做法,雖然個別看都不足以動搖正宗,但合起來卻足以讓人懷疑原先那種西方哲學史論述是不是遺漏太多,或者對焦不準,以致把並不那麼重要的東西,做了符合現代性的誇飾和扭曲,不可信據。

最後要說說宗教的挑戰。

哲學史是由與宗教脫離講起的。由從宗教和神話角度看自然,跟由城邦和個人角度看自然截然異趣。看的方法,宗教及神話思維,和理性邏輯思維也完全不同,故才有了哲學。人文主義者溯源於希臘,亦由於此。

在近代政教分離、上帝已死、人脫離上帝魔咒、用自己的理性之眼看世界的大脈絡中說,這當然沒問題,甚且相得益彰,大符時需。然而近年宗教復興,風氣已轉,歷史中的宗教因素越來越不能如過去那樣隨意忽視了。

例如希臘當時是個哲學的時代還是個宗教社會,恐怕就不能不再想一想了。像自然哲學家思考自然之本源是水、是火、是氣等等,過去或被認為是唯物論之源頭,或謂為原子論之先驅,似乎就忘了他們說的水或氣中就包含了神靈。畢達哥拉斯學派以數來論次天地萬物,同樣不能忽視了他這派思想旨不在實用,而是把數學和宗教結合起來,想通過數學來探尋真理,且這個真理不是脫離神的純理型存在。至於城邦,城邦存在及其運作,僅恃公民、民主、管理,還是有賴神祗?若不用,那神廟是幹什麼用的?蘇格拉底之死,是因他的哲學不見容於社會,還是被疑其背叛了城邦之神?而其甘於飲毒受死,是自信其理,抑或表示未悖於神?

此類問題當然都可以有爭論。但爭論之起,正由於歷史中的宗教因素重新被看到了。上古時期如此,中古宗教統治時期也是如此。過去西方哲學史敘述這一段,只是把宗教窄化成教義,抽提其文獻與言說來做理性化的討論,論證上帝是否存在,靈魂是否不滅等等。這是非宗教的宗教學,討論方式與宗教信仰、宗教活動、宗教經驗、宗教團體等等竟可以毫不相干。

一個具體的宗教,必須活在制度、儀式、神跡、身體感受之中,教義其實非常次要。不信,你去問問身邊的佛教徒讀過幾本佛經、說不說得清楚天臺宗與華嚴宗有什麼差別。若認為佛教徒水準太低,外國天主教基督教徒會好些,自然也是妄想。聖方濟會、本篤會、多明我會與耶穌會的歷史與區分,現在問問普通天主教徒,又有多少搞得清楚?反之,天主教、基督教對於拜不拜聖母大起諍論,在《聖經》之外還有人整天誦念《玫瑰經》,這些事,各種哲學史裏卻都是不談的。

故此類純理性化的教理教義討論,其實離宗教生活甚遠。而現今宗教復興,卻是要以宗教介入生活世界的。如以此角度去看西方哲學史,當然就會非常失望,因其中根本看不到歐洲中古教權統治一切的榮光及巨大權威,也看不到當下的血與火。血,講的是教權宰制下的農奴、女巫、異教徒、異端,血流遍地。火,指的是宗教戰爭,對外的異宗教對抗與對內部的。如新教革命、英國教獨立、清教徒出走等。這其中還涉及宗教與正義、與民族、與女性之類相關題目,都是還沒被哲學處理的。至於現代化與宗教之關係,尤其不能以為宗教完全退卻了,就置諸不論不辯之列。

也就是說,西方哲學史,目前已到了「典範」破損,亟需改弦更張或另起爐灶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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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