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知識結構的缺陷及其小說史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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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min readOct 18,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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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知識結構的缺陷

一九二五年一月,北京《京報》副刊徵求青年必讀書目與青年愛讀書目各十部,邀社會名流提供目錄。胡適等人都交卷了,唯獨魯迅作答時發了一通牢騷,曰:「青年必讀書,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在說不出。……我以為要少看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此語可見其性情,但誰都知道那是故意這麼說的激矯語。因為魯迅自己的中國書就看得很不少。

研究或崇拜魯迅的人,對於魯迅讀書之多之勤,當然更是知之甚稔。早在一九七九年廈門大學中文系就編了一本《魯迅論中國古典文學》的書,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把魯迅著作中涉及且有評議的古代著作開列出來,以示魯迅對中國古代典籍熟習的程度。書名叫《魯迅論中國古典文學》,可是也包括了《詩經》《易經》,孔子老子等周秦諸子,《史記》《吳越春秋》等史書,大抵可以看出魯迅所閱讀的古書範圍。長江文藝出版社二○○四年也出版了何錫章《魯迅讀書記》,詳述魯迅如何讀書。除外國書外,中國書部分,講的大約與廈大所編那本書的範圍相近。

那個範圍確實非常可觀,令人佩服。因為魯迅確實是閱讀範圍廣泛。而若再考慮到他除了文獻書本子以外,還摩挲金石、版刻、圖錄等等,那更要令人讚嘆不止了。

可是天下書本子之多,真是浩如煙海。每個人因其精力與興趣之限,均僅能擇選某一小領域去讀。也因此,看那些某某名家讀書目錄之類書,更該注意的,或許不是他都讀了什麼,而是那些他所沒讀、沒涉獵過的廣大領域。

因為那些領域造成了他知識結構上的缺口。他在這些領域的無知,必然影響到整個生命的發展和知識判斷。

例如魯迅是反禮教的,對宋明理學夙無好評。而事實上,他於宋明理學相關書籍恰好就讀得極少,缺乏相關知識,故也不能討論那些哲學問題。

這也許是因性氣不近,所以看著討厭,讀不下去。但也就因沒有深究,讀不下去,所以不甚了解。兩者其實是彼此關聯的。一方說它沒啥價值時,另一方或許也同樣嗤笑你根本不懂。

魯迅於子部之學,除了宋明理學少下了工夫之外,諸子九流及佛道二教,實亦聵聵。他在一九一四至一九一六年間,曾大量讀佛書,但《大藏經》並沒機會看。因此所讀其實甚為零碎,既不成系統,也僅是整個佛教文獻中小小一部分。

道教,他就更無知了。那個時代,他前輩大概只有劉師培讀過《道藏》,同輩大約是陳垣。連陳寅恪都是喜歡談道教而實際上並沒讀過什麼道經的,因此並不能以此苛責魯迅。

不過,他未讀過什麼道書,卻對道教肆其惡評,反對他的人當然也就不會服氣。

經學史學之情況大抵相仿,可勿贅敘。單就集部,或更僅就文學說,問題也一樣。例如他論文學,絕少談及詞曲,為什麼?因為平時就少涉獵,在其知識結構中,對此終覺隔膜。

在前文所舉《魯迅論中國古典文學》一書中,隋唐五代都分開列了魯迅評述過的作家作品是:駱賓王、張、杜甫、李白、李賀、錢起、李商隱、羅隱、皮日休、陸龜蒙、張泌、韋莊等;宋元有沈括、蘇軾及《太平廣記》《癸辛雜識》等,可見所讀集中於詩和傳奇部分。他另編有《唐宋傳奇集》,自己又能作詩,因此為何讀書及議論會集中於詩與傳奇,不難理解。

可是,唐宋文學內容豐富,僅僅讀此,或僅論議及此,豈非甚偏?詞曲沒談到,古文似乎也不入法眼,不欲品裁;唐宋的駢文,亦即六四,更是不在其意識之內。

魯迅是位文學史家,並不只是一位隨興讀書的作家而已。若僅是個人閱讀,當然勿需求全責備,因為誰也看不全,誰都只能擇性氣相近的東西看。但文學史家在論列文學史的發展變遷軌跡時、在討論文學大趨勢時,總攬全局實在就非常重要了。古來論文,為何常由文體論開始?如摯虞《文章流別論》、劉勰《文心雕龍》,都先做各個文體的綜述,再講其流變、明其神理,就是因為要論文學之大勢,勢必如此。魯迅自己在寫《中國小說史略》時亦是如此。像清代,他就分擬晉唐小說、諷刺小說、人情小說、才學小說、狹邪小說、俠義小說、譴責小說各類,一一論敘。不能說因不喜歡狹邪小說就不看或不論。

然而,魯迅不只寫《中國小說史略》,他還寫《漢文學史綱要》之類文章;論小說之價值時,也總不免需要與其他文類做個比較,或做些彼此關係的研究。這時,他偏畸的閱讀習慣就可能會誤了事。比方一位只讀絕句、也只知絕句的人,要來談中國詩;一位只讀過六朝詩的人,要來談中國詩史,那是誰也知道會講不好的。

我們看魯迅論文學時,絕少比較各體文,也絕少參會著講。那就是因為他其實並沒有參會或比較的知識基礎,故亦無此視域,放過了許多可以比較或參會的論題。

連詩與小說之間,亦是如此。像白居易《長恨歌》與陳鴻《長恨歌傳》,陳寅恪處理起來就明顯是從詩與傳的關係著手,魯迅則切開,只談《長恨歌傳》,不論詩歌。元稹的《鶯鶯傳》,宋元以後,衍為詞、衍為曲,魯迅也不做比較性的討論。

然而,缺乏這樣的能力或視域,就是光做小說研究也是做不好的。

舉個例子。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四篇談清代人情小說,只講了一本《紅樓夢》。清代豈無其他人情小說乎?當然不,而是魯迅在此忘了做些比較。

而他論《紅樓夢》又怎麼論呢?一敘其內容大要;二述歷來索隱本事諸說;三據胡適考證,定其為曹雪芹自傳;四論後四十回乃高鶚所續,採俞平伯說;五述其他各種續書。云其優點,則僅云:「全書所寫,雖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而人物事故,則擺脫舊套,與在先之人情小說甚不同」。後來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一文中,論《紅樓夢》之價值,也只說:「其要點在於敢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其餘大抵與《中國小說史略》一致。

這樣論《紅樓夢》的好處,其實連跟清代許多筆記比,都大感遜色。而且它的比較意識也很薄弱,僅拿《紅樓夢》跟「在先之人情小說」比,不知其「悲喜之情,聚散之跡」便值得拿來與古來寫此題材、具此主題之作品相比,以特見《紅樓夢》之奇;又不知持與其他文類,如王實甫《西廂記》、湯顯祖《牡丹亭》比,以見其淵源影響、傳移變化之妙;就是跟從前的人情小說比,也不僅只有寫實手法勝於往昔可說,像《紅樓夢》與《金瓶梅》之間,便盡多比較之題目可做,而魯迅皆輕輕放掉了。以致一部《中國小說史略》在說到「中國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這本小說時,竟只能如斯云云,無法深入討論。連它與歷來才子佳人小說究竟如何不同,亦未比較言明。

順著這個線索看,我們就會發現:魯迅談小說史,缺點之一,正是切開了整體文學史,孤立地談小說。在談小說時,往往也是孤立地談那一類小說。

二、由說唱到說

孤陋的論者,自然喜歡孤立的論事。而魯迅孤立論小說之另一現象,則是把說唱的傳統整體切割變造為一個單線的小說史。

依魯迅之見,小說史是由漢人小說而六朝之志人志怪,而唐傳奇,而宋傳奇、宋志怪、宋話本,而元明講史、神魔、人情、擬宋話本,而清小說。這條線,總的源頭,是六朝之志人與志怪。後世,宋代「志怪與傳奇文」「話本」兩章,指的就是宋代如何分承此二支線。明代小說,分「神魔小說」「人情小說」,也還是分承此二支線。清代,凡六章,先敘「擬晉唐小說及其支流」,講志怪一系,末尾說:「王韜志異而鬼事漸少」,於是下接論諷刺、人情、才學、狹邪、俠義公案、譴責諸小說,合為志人一路。依然是志人志怪二支,且把源頭仍推本於晉唐。

小說推源於晉唐,在傳奇或文言筆記方面,固然不難論說;在宋元話本、明人擬話本,乃至章回白話小說那方面,卻不甚好講。

因為大家都知道,那些東西與六朝志人誌怪頗不相同,與唐傳奇也很不一樣。故有不少人從六朝與唐代文人傳統以外去找淵源。敦煌變文,就是一個大家認為頗與後世說話有關的物事。論者疑心宋人之話本小說即由變文講經演變而來。

魯迅其實知道這中間的問題,也明白大家的想法,但他怎麼做呢?

他也談了敦煌的《唐太宗入冥記》《孝子董永傳》《秋胡小說》《目連入地獄故事》等。但一云:「惜未能目睹,無以知其與後來小說之關聯」;二則把這類東西並稱為「俗文體故事」,完全不用「變文」「俗講」等名義。連目連變等本名為變的東西,也改稱為:「俗文《維摩》《法華》等經及《釋迦八相成道記》《目連入地獄故事》」;三,更將宋人通俗小說之源,拉到唐代雜戲的「市人小說」,撇開了它與講經、變文的關係。

他這麼做,不只是撇開了變文的問題,實亦規避了一個中國小說明顯的特徵:韻散間雜。

為什麼研究小說的人會想去敦煌變文中找淵源?就是因為宋代以後,被稱為小說的那種東西,常是韻散間雜的,跟西方散文式小說頗不相同。其散體的部分,用說來表現;韻體的部分,則是用來唱的。自《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起,如《金瓶梅詞話》者,所在多有,體例兼有詩詞與話。一般章回小說,以散體敘事,引詩賦為證為贊,也是定式。而這種體制,鄭振鐸等人就認為是來自變文的。

邇來也有不少學者覺得此體亦未必源於變文,或縱使變文有此體式,亦未必就是源頭,其源頭更不一定來自印度或佛經,而是中國古代已有的辦法。例如詩賦之賦就是不歌而誦的,辭賦則是在結尾系上亂辭的,史贊也是以散文敘述而以韻文作贊,這些,都可能是唐代變文與宋元以後小說韻散間雜形式的遠源。但無論其來歷如何,韻散間雜的小說形式,表明了中國小說的特徵乃是說唱文學,整個小說均應放在這個說唱傳統中去理解。

正如討論變文的中國血緣那些文章所示,說唱傳統源遠流長,唐代以前便有不少例證。唐代俗講變文多屬說唱。就是傳奇,如《長恨歌》與《長恨歌傳》合起來成一整體,也顯示著說唱的性質。宋代吳自牧《夢梁錄》卷二十所載:「說話者,謂之舌辯,雖有四家數,各有門庭」的說法,就包括「談經」。依唐代俗講佛經之例觀之,其為說唱,是無可疑的。《都城紀勝》把小說分為三,一曰銀字兒,當亦是持樂器唱說煙粉靈怪。

在這些說唱裡面,有偏於樂曲的、有偏於詩讚的,漸漸發展,而或於唱的多些,或於說的多些。但總體說來,是說與唱並不截分的。如雜劇,一般都稱為「曲」,可是唱曲就與說白合在一塊兒。

這是中國戲曲的特點。歐洲戲劇便與此迥異,唱就只是唱,說白就只是說白。一七○○年左右法國馬若瑟翻譯元雜劇《趙氏孤兒》時,就只以對白為主,不譯曲子,只註明誰在唱歌。

十八世紀中葉,法人阿爾央斯首先提出對該劇的批評,也說:「歐洲人有許多戲是唱的,可是那裡面完全沒有說白,反之,說白的戲就完全沒有歌唱。……我覺得歌唱和說白不應這樣奇怪的糾纏在一起」。可見當時異文化交流,歐洲人立刻感覺到這是中國戲曲的特點。

二十世紀德國布萊希特取法中國戲,所編《高加索灰欄記》之類,其特點也表現在讓演員又說又唱等方面。

在中國戲曲中,基本情況正是又說又唱,樂曲系的,以曲牌為主,如元雜劇、明傳奇、崑曲,以唱為主,以說為輔,詩讚系的,以板腔為主,如梆子、單弦、鼓書等,以說為主。就是以口白為主的相聲,也還是「說、學、逗、唱」結合著的。

小說呢,情況一樣。名為詩話詞話,內中東一段「有詩讚曰」,西一段「後人有賦形容」,同樣是說中帶唱的。這種情形,唐代已然,趙璘《因話錄》角部載:「有文淑僧者,公為聚眾談說,假託經綸,所言無非淫穢鄙褻之事。……教坊效其聲調,以為歌曲」。此即說話中之談經或說渾經。名為「談說」,而顯然有唱,故教坊才能效之以為歌曲。明刊《說唱詞話》中《新刊全相說唱張文貴傳》看來是傳記,卻也是唱曲,上卷結尾處云:「前本詞文唱了畢,聽唱後來事緣因」,便說明了它的性質。

魯迅論小說,把所有名為「詞話」的東西幾乎全都撇開了,連《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他也刻意採用日本德富蘇峰成簣堂藏的本子,因為只有那個本子叫做《取經記》。這與他把《伍子胥變文》《目連變》《維摩詰經菩薩品變文》等都改稱為「俗文」「故事」一樣,乃彼刻意為之。因為自己不懂,就掃而棄之,情形與上文我們看到他論宋明理學、論佛道教等等的例子,也完全相同。

可是小說與戲曲的關係,焉能如此切割得開來?它們本是一個大傳統中的同體共生關係,切開來以後的小說史,談《三國演義》而不說三國戲,談《水滸傳》也不說水滸戲,談《西遊記》仍不說西遊戲,談《紅樓夢》還是不說它跟戲曲的關係。論淵源、說成書經過、講故事演變、評主題、衡藝術,能說得清楚嗎?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優點固多,然此正為其膏肓之所在。

如其書第十七篇《明代之神魔小說》中專論《西遊記》,一辨作者,二說結構,三述其描寫孫悟空與二郎神鬥法、過火焰山鬥法等事,四言其中頗存詼諧。如此而已,實在太簡;而談及它與戲曲的關係,則僅有一句:「於西遊故事,亦採《西遊記雜劇》」。

在上一篇論《西遊記》時,魯迅倒是說了:「金人院本亦有《唐三藏》,元雜劇有吳昌齡《唐三藏西天取經》,一名《西遊記》,今有日本鹽谷溫校印本,其中收孫悟空加戒箍、沙僧、豬八戒、紅孩兒、鐵扇公主等皆已見,似取經故事,自唐宋以至宋元,乃漸漸演成神異,且能有條貫,小說家因亦得取為紀傳也」。這看起來彷彿已經照顧到小說與戲曲的關係了,其實不然。

第一,魯迅對那些雜劇可能根本沒看,或只粗瞄一過,否則他就不會把鹽谷溫校印的那本《西遊記雜劇》誤認是吳昌齡的。吳氏所作《唐三藏西天取經》雜劇,僅存二折,而鹽谷溫所校印的,乃是楊訥所作之雜劇。

第二,《西遊記》故事「第一個來源是玄奘本傳裡的記載,第二個來源是南宋或元初的《唐三藏取經詩話》和金元戲劇裡的唐三藏西天取經故事」 ,乃胡適《西遊記考證》裡的考據。魯迅不過徵引胡適之說而已,並沒添加什麼。論小說與戲曲的關係,也停留在這種材料來源的考索上。

第三,若魯迅看過《西遊記》雜劇,就知它與小說頗有不同,如孫悟空自稱通天大聖、齊天大聖是他大哥。也就是說,小說和雜劇之編者在編敘時,各有匠心,而魯迅未予比較。齊天大聖之名,早見於話本《陳巡檢梅嶺失妻記》,此篇年代也許可疑,但元末明初《西遊記平話》亦有「老猴精,號齊天大聖」之語。此類材料來源,魯迅亦未多加考察,故知他自己做的故事來源考證並不多,起碼不如他在六朝小說及唐宋傳奇方面考證精審。

最後,以上討論,都是就「小說」與「戲劇」之關係說,這已是把兩者先切開了,成為兩件事,而後再來尋求二者間的關係。這並不符合古代中國小說戲劇之實況。古代小說戲劇並不是這樣的關係。

那是種什麼樣的關係呢?

上世紀八十年代發現的「萬曆二年正月十三日抄立」《迎神賽社禮節傳簿四十曲宮調》中,正戲有「唐僧西天取經舞」,供盞隊戲有「目連救母」、啞隊戲有「唐僧西天取經」。唐僧戲和目連戲如此這般湊在一塊兒,並非罕見之例,許多地方戲都有這種現象。如川劇四十八本目連連台戲,即包括佛兒卷一本、西遊記四本、觀音三本、封神十二本等,其中西遊記四本九十七折。江西南戲目連,共七本,含梁武帝一本、目連救母三本、西遊三本、岳飛二本。西遊一本中有魏徵斬龍王、唐太宗遊地府及玄奘西天取經諸部分。泉州提線木偶戲目連救母,同樣由李世民遊地府、三藏取經、目連救母三大段構成。可見西遊故事常併入目連戲中演出。

因目連是入地府救母,因此在戲中插入由變文《唐太宗入冥記》衍來的這種地府故事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三藏取經部分,卻與入冥無關,何以併入?原因在於這兩部戲在情節人物及戲劇效果上長期共生。例如目連西行出家求道,在變文中僅有兩句話,到了鄭之珍《勸善記》時就佔了第二本的一半。其中才女試節、遣將擒猿、白猿開路、挑經挑母、過黑松林、過寒冰池、過火焰山、過爛沙河、見佛團圓等,均與《西遊記》相彷彿。因此不少人認為「唐三藏、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白龍馬等妖魔人物的最初形象就集中表現在這批目連戲中」,但也有人認為應該是反過來的。

殊不知彼此乃是共生互長的關係。目連「神通第一,三明六通具解,身超羅漢」(《目連緣起》),「可以飛騰虛空,作十八變」,詳見目連以神力降化梵志、現二神力降二龍王、遷無熱池現金翅鳥諸節,《經律異相》卷十四。他手持的錫杖「能除三災和八難」,振錫搖動時「鬼神當即倒如麻,白汗交流如雨濕,昏迷不覺自噓嗟」(《大目干連冥間救母變文》)。錫杖又能化作鐵龍。西遊故事中,孫悟空具七十二變神通,手持如意金箍棒伏魔降妖,正與之相似。敦煌講經文《四獸因緣》又謂:「爾時如來告諸大眾:彼時鳥者,即我身是;兔是舍利;獼猴是大目干連,白象即今阿難是」。目連本是獼猴,目連故事及戲劇,跟西遊故事及戲劇相因相承,不就是非常自然的事了嗎?

若把小說看成獨立一個系統,就絕對不能看見這其間複雜的關係,所以他不但把《西遊記》跟目連戲割開,連西遊戲也會跟《西遊記》分開,僅就《西遊記》論西遊,頂多提一下《西遊記》材料的來源罷了。

其他各本小說,情況也都是如此,詳細說起來很費事,就不再深談了。

總之,我們要注意到中國小說與戲劇均與西方不同。中國戲劇,現在把它推源於漢代百戲、唐代參軍戲、宋代踏搖娘等等,或牽聯於歌舞巫儺之脈絡,均是僅得一偏。

因為中國的戲,不只是劉師培《原戲》所說:「歌舞並言」,更是王國維所說:「合言語、動作、歌唱,以演一故事」(《宋元戲曲考》)。可是像百戲、參軍戲、踏搖娘之類表演藝術,敘事能力都很差,要不沒有敘事情節,要不情節結構極為簡單,和古希臘、古印度的戲不可同日而語。由唐宋這樣的戲,到元雜劇,情況非常不同。至少元劇在四折一本的長度方面,就足與西方戲劇相提並論;現存南戲劇本《張協狀元》也長達五十三齣。敘事能力明顯超過唐代參軍戲及歌舞巫儺甚多。這種敘事能力,未必即由說書人或小說寫作方面借來,但應注意到唐宋元之間小說與戲劇在「敘事美學」的發展上長期處於相浹相揉、相承相因的關係。

同理,在西方,像《董永變文》這類純韻文的體裁,可稱為ballad;純散文的《舜子變文》這類故事,可稱為story。一般稱為小說的novel,指的也是散文體。可是中國不但有《伍子胥變文》這樣的韻散相間體,還有一大批說唱詞話、彈詞、寶卷,以及雜詩夾詞附贊的小說,乃至還有以駢體文寫的小說。而小說作者,因體制相涉,敘事又同,亦常兼體互用,如馮夢龍既編《三言》,又刻《墨憨齋傳奇定本十種》;凌蒙初二刻《拍案驚奇》,則自序云:「偶戲取古今所聞,一二奇局可記者,演而成說,……得四十種」,但內中實是三十九卷小說故事,一卷《宋公明鬧元宵雜劇》。足見凌氏刻「演而成說」的故事時,亦並不將戲劇與小說嚴格劃開。

凡此等等,都說明了像魯迅那樣,用一種西方小說式的文體觀念,加上個人閱讀上的局限與偏執,硬要區分小說和戲劇,對小說史的解釋,並非好事。許多問題會看不清楚,對中國小說特質之掌握,亦不準確。

(編按:魯迅,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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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