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網專訪龔鵬程:儒釋道須做現代化轉換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Published in
19 min readAug 26, 2019

--

【導言】

研究儒釋道三家多年且著述豐富,入世創辦幾所大學且至今奔波於海內外……對於著名文化學者龔鵬程而言,儒釋道不僅是他學術的研究對象,更是他安身立命的一部分。說到儒釋道三家的關鍵概念和思想流變,他引經據典、如數家珍;而現實中的他,既有傳統士人的狂放不羈,但也有「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的儒門風範。當然,很難用哪一家哪一派來框定他。

7月21日至22日,在由鳳凰網國學與池州市陽明書院聯合主辦、九華山大覺禪寺承辦的「禪與中華文化 — 2019九華山公益論壇」期間,龔鵬程接受了鳳凰網國學的專訪。在龔鵬程看來,當下的學者既要深入全面地研究傳統文化,更要深刻了解現代世界和現代社會。他表示,怎麼樣在現代社會中活得更快樂,是我們現在要重新創造的社會倫理。這個新社會倫理,除了陌生人之外,還有機器人交往等。我們要以原來的社會為基礎來想一想現代問題,這也是我們現在談國學更為重要的課題,國學不止往回看,還要展望未來。

以下為採訪實錄。

鳳凰網國學:您既是研究儒釋道三家的學者,又有豐富的社會實踐,並創辦過幾所大學,真正做到了理論聯繫實際,您怎麼看儒釋道這三家的關係?

龔鵬程:從歷史上講,它們有一個歷史軌跡。就是說佛教什麼時候傳進來,然後怎樣的跟中國文化的融合方式。順著歷史講,三家各有它分分合合的歷史性脈絡。

但我們也可以回到現代,這幾家已經發展了幾千年,各家思想都綜合在我們生活裡面。所以我們也可以不用太管這些歷史性脈絡,只說現在我們生活周遭,它如何影響我們的思維。就跟我們吃飯一樣,具體說,並不曉得我們獲得的是哪一道菜的養分。只有做學術研究的人才會想辦法要弄懂它,比如吃枸杞、決明子對眼睛好等等,大概這樣就可以了,若非醫生,其實也毋庸深究。

三教在生活上也各有偏向。如佛教,雖然義理精深、教相複雜,可是一般人生活上其實很少會接觸到或用到,只有辦喪事的時候,可能會找和尚念經。唐宋以來,好多士大夫一輩子都講儒學,而臨終仍請和尚念經。因為社會上認可佛教在處理死亡大事時的作用。這些儒家當然也有,但後來漸漸更看重「生」而諱言「死」了。到宋代,朱熹受此刺激,從原來《儀禮》《禮記》等傳統儒家的喪葬儀式中,做了些新的發展。

所以我覺得三教合一,不一定要講得那麼學術性,具體在我們現在生活中,就有很多可思考之處。即使現代化這麼厲害,在很多場合,你仍會發現,我們跟古人的生活世界很多地方還是息息相通,或類似的。可能形式上不太一樣,但內涵差不多。

鳳凰網國學:我猜想,您辦大學,是以儒家的精神去做的。

龔鵬程:是的,所以我辦的大學跟其他大學都不一樣。從清朝廢科舉、立學堂、引進西方教育體制以來,大學已成定式。我要辦,就要辦一個新大學,發揚中國傳統書院精神,把它跟現代大學體制糅合在一起。我之前沒人做過這種嘗試,我離職之後至今也沒人能做。

一般來說,書院是儒家的,特別能夠顯示儒家的精神。但它其實是三教合力而成。如嶽麓書院原是嶽麓寺、嵩陽書院原是嵩陽觀、鵝湖書院原是鵝湖寺。所以我發揚書院精神,也不妨說是希望現代大學體制,跟三教統合的傳統文化做更緊密之結合。

鳳凰網國學:您原來學的是古典文學,但三教您也都做過研究。我比較關注的問題是,您怎麼把三教的精髓、您學到的知識,轉化為您自己內在的精神氣象並體現於現實之中?

龔鵬程:這是兩個結合。在大陸,文史哲已經長期割裂了,所以會奇怪學文學的人怎麼可以融通三教。可是我成長於台灣,台灣的中文系本來就是個國學系,文史哲、儒道佛都是一起讀的。《五經》全講,諸子百家 — — 《老子》《莊子》《韓非》《墨子》《荀子》這些課都開。佛道教思想也很重要,許多老師格外愛講。我們家里當然是讀儒書。可是我家與龍虎山六十三代天師關係深厚,道教也是我自幼濡染慣了的。張恩溥張大真人是我乾爹。傳統習俗認為小孩子不好養,要寄到佛寺道觀,以獲得佛祖或太上老君保佑,所以這樣。由這個例子看,在我們生活中,與佛道的關係本來就很緊密。

另外就是台灣講傳統文化,學校之外,還有一支力量,那就是宗教。寺廟在一個現代化社會裡,怎麼樣才能夠繼續生存,怎麼樣確立自己的正當性,是迫切的問題。如果還是燒香拜佛,還是鄉下原來這一套,將無法吸收到知識青年。所以它要考慮一種現代傳教方式。

可是佛教的寺廟和道教的道觀,不能像基督教這樣,也做合唱團、辦青年旅社,唱歌跳舞,它只能結合傳統,比如開班講經典。中國文化經典都要講,所以好多課程我們是在寺廟裡面聽的,或教團派人到學校組織社團。我讀大學時,學校邊上有一座黃帝神宮,拜軒轅黃帝。每周有三天在學校社團開講《老子》、《列子》、《莊子》、馬王堆《黃帝四經》。佛教社團則講《阿彌陀佛經》《金剛經》等等。對我們來說並沒有太大區別,就好像我們上街,有時候跑去吃西餐,有時候吃牛肉麵,有時候吃地方土菜。

而現在一大缺點就是:原來是便於教學和做研究,才切割成各學科,但切割以後,大家就安於這種切割,以為生活就是這樣切割的。就像一棟大樓,裡面分好多房間,我只在這個房間呆著,你在隔壁房間的人若跑到我房間聊天,我還覺得挺怪的。殊不知這只是一個人為的、暫時的、基於特殊需求的分割。

今天中文系的學生,如果外國文學不看、現代小說不看,只做古典文學,不是很怪嗎?我們年輕時候誰不看西方小說、外國電影、西洋哲學?我們活在現代,現代自然就擠到我們生活裡面來了,你要推開也推不掉。人為的排斥開,我覺得根本是徒勞。反之,傳統離我們遠了,才需要盡量去學習。只要有機會,都該去接觸一些,如果這時還自我設限、自我分割,不是蠢嗎?

鳳凰網國學:牟鍾鑒先生有一個觀點,說在入世方面,儒學起到很大的作用;在安頓生命方面,道家起到很大的作用;在人死了之後靈魂的走向方面,佛家起了很大的作用。這三者結合構成一個比較完整的一個體系。那麼,您怎麼看這個觀點?

龔鵬程:牟先生講的話,可能有他的目的,而且這種講法也便於一般人掌握。就像南懷瑾說儒家是糧食店、道家是藥店之類。用這個簡化的方式,便於大家理解,可是實際上每個思想體係不會是這樣。比如儒家,你讀讀《禮記》,養生送死,祭祀在儒家之中多重要?儒家很重視處理生老病死,如果沒有這些,它就不是一個完整的思想系統。

道家也是一樣。都說道家比較消極,勸人家放鬆,逍遙自在。可你不要忘了,道教是政教合一的。張魯在漢中即是個政教合一的政權,南北朝期間道教造反不斷,直到唐代政權成立還是拜老子,整個朝廷信奉道教。宋代國教仍是道教,皇帝就是道君,天下道觀都是政府的衙門,所以蘇東坡、黃山谷、朱熹、陸游等等都當過道觀主持,是正式的政府官員。很多人沒讀書,紛紛說儒家是中國的國教,其實不是。勉強說,漢武帝曾經獨尊儒術,之後就不是了。之後,明代道教,元朝喇嘛教等等。

蒙古跟元朝歷史很複雜,早期信他們自己的長生天,後來打到西方去,受花剌子模的影響,信仰伊斯蘭教。中原這一塊,佛教、全真教起了很大作用。我的意思是說,像牟先生這種講法,對完全不懂的人,你可以讓他在儒道佛三教,各自註重它哪些部分,但實際上每一個宗教都有這些。

鳳凰網國學:儒釋道三家學說,您說它各自有其系統,我們現在都強調三教合一這一面,那麼,它肯定有能合的地方,但是肯定有不能合的地方,這些不能合的一面,我們還是得正視吧?

龔鵬程:對,別說三教了,一個宗教內部都有絕對合不了的地方。最簡單的例子是猶太教、伊斯蘭教、天主教、基督教、東正教,同一根根脈,分而又分,至今不能融合。

佛教也是從印度就分,部派佛教、小乘大乘、空有雙輪、顯與密、天台華嚴淨土各宗,最後禪宗出來叫做「教外別傳」。據說吸收了好多儒家、道家養分,可是宋明理學家陸九淵、朱熹、王陽明都還經常要分辨儒佛,說我們儒家跟禪還是不一樣的。

所以,除了強調三教融合之外,更要尊重它不可合的地方。其實這部分很有價值,過去我們不願意談,或想隱蔽它。比如人都是人,有很大的共同性,我們要凸現人的共同性,因為這樣才能共同走下去。人都愛人,有共同血脈,很多地方都是相通的,可以互相理解,是基於這個基礎,如果沒有這個基礎,會打成一片。所以我們要特別強調人可以相通、可以互相理解。但我認為最有價值的地方是每個人不一樣,我有我獨到、特別的價值,你有你特殊的地方,而我做不到,但我可以欣賞你。這才是人跟人相處中最好的部分,要發掘別人的精神世界,或者他跟我們不同的生活方式,承認異量之美。不同的花都可以開得很燦爛,才能形成一個花園。都開一樣的花,黃茅白葦,一望無餘,豈不太單調了?

鳳凰網國學:您剛才說,道教在漢代、唐代、宋代都有很大作用,它是政教合一。但是習慣說法,大多數人還是認為儒教才是主幹。之前蔣慶和康曉光都主張把儒教立為國教,主張儒教要重回文化權力中心。您怎麼看?

龔鵬程:漢代有一短暫時期,儒家勉強算是國教之外,之後儒家從來沒有成為國教。國教要不就是佛,要不就是道,朝廷有正式的典制、有規章。為什麼一般人不這麼認為呢?除了受近代政治宣傳影響外,我們一般人「相信」如此。為什麼大家會如此相信?主要是儒家的傳播的方式使然。儒家採取的,恰好不是政治方式,而是社會性的方式。

第一個去孔子廟拜的帝王是劉邦,劉邦難道是要利用他?不,他本來看到儒生就討厭,那他為什麼跑到孔廟祭孔?是因為有一種「勢」壓著他,使他不能不來拜。劉邦來自民間,他知道,不是因為皇帝崇奉,民間才立孔廟的。而是你做一個皇帝,就應當去拜。九流十家,都有道理,但整理經典、注重教育,誰也比不上儒家。人只要讀過書,幾乎就都是儒家。所以儒家掌握了文化傳播裡面最主要的部分,就是經典、文字、教育。它通過這三合一的方式建立中國的知識人階層。他們進入社會、進入朝廷。這些人有知識人的傳統以及價值觀,這一價值觀影響了整個社會,當然也影響了政權。

所以,儒家是政權的指導者、規訓者,像個老師一樣。皇帝要尊師,老師教你,皇太子也要行拜師禮。於是大家都要學習,所有學校都了成儒家的教堂。這是通過教育來發展它的社會力量。這使得政權必須跟社會力量結合。

宋元以後更重視社會下層。一個社會中,不管你讀不讀書,都有家庭,家裡怎麼樣應對進退、怎麼樣尊老愛幼、怎麼樣過歲時年節、生老病死怎麼樣處理……司馬光、朱熹他們編的《家禮》,把儒家的禮樂教化用到社會中的最小團體。家,擴大就是宗族,再擴就是鄉黨,所以它有家規、有族譜、有鄉約,我們現在所有族譜都不用唐代以前的譜例,要么就是蘇洵的,要不就是歐陽修的。鄉約則有跟西方的教堂一樣的功能,隔十天半個月大家聚一次,勸善懲惡。

再就是書院。你子弟要讀書,我們就辦教育。所以有鄉校、有塾學、有義學、有社學、有書院,建立一個全社會型的教育體系。中國古代官學一直不盛,全靠儒家建立綿密的教育網。朱熹一生建了多少書院?王陽明也是這樣。通過教育,他們建立了中國人的基本價值體系和信仰體系。

佛教道教都曾編過《三字經》,但沒人看。因為你只要入學就讀,就曉得「人之初,性本善」。縱然是家里天天拜佛的人,教小孩子也不能說你要空、要放下,只能教他有禮貌、多讀書、要誠信、要愛人這一套。所以中國事實上是一個儒家形態的社會。皇帝可以信喇嘛,但要讓老百姓服你,就還得跑到曲阜去祭孔。所以詩禮傳家、耕讀世家,家裡是耕田的,也講這套,夫慈、子孝、兄良、弟悌。

現在最嚴重問題,就是傳統的儒家型社會瓦解,被現代打破了,所以我們現在家庭一塌糊塗,離婚率50%,既沒有大家庭,也沒有小家庭。沒有宗祠、沒有鄉約,價值觀都是混亂的。光曉得看明星八卦,明星就變成我們的名人典範,他們幹什麼我們學什麼,有樣學樣。

怎麼重新建立價值觀?不要純粹儒家型社會也行,把佛教道教甚至基督教的一些想法,重新融合起來也很好。比如儒家講的五倫關係在現代社會是有問題的。台灣曾有人講「第六倫」,我也談過「陌生人倫理」的建立。在儒家型社會裡並沒有陌生人倫理,都是熟人間的倫理,吃飯要講生和熟,人交往也分生熟。所有父母交代子女提防陌生人,所以走路交錯時,眼神都不會看對方,因為陌生人跟我不相關。只要看到熟人,馬上眉開眼笑。但是現代社會不可能這樣,現代社會中,五倫關係裡面的人,如父母、兄弟跟我們的關係越來越淡,讀大學離開家以後,一年見不了幾次,見面也不知道聊什麼。反而天天要跟陌生人相處,同學同事都是流動組合來的。那麼我們該有怎麼樣一種工作的倫理、怎樣的陌生人的倫理?

儒家的講法當然還可以用,有些基本原則,人跟人的互相關懷、誠信等等,我想是放之四海而皆準。這些可以做一個基礎,因為我們畢竟不是一個佛教型社會或基督教社會,我們不會馬上就想到「人生是苦」這個佛教根本道理,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挺好,所以我們強調「生」 。

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怎麼樣在現代社會中生活得更好、生命更實在充實,「充實之謂美」,就是我們要重新創造的新社會倫理。這個新社會,除了陌生人之外,我們還要跟機器人交往。所以要以原來的社會為基礎,再來想一些未來的問題。

這恐怕也是未來談國學更重要的課題。國學不止往回看,還要展望未來。

鳳凰網國學:我看過您一篇長文,提倡生活儒學和人間佛教,主張面對現代社會,重建禮樂文化,將儒學運用於生活。但是,這必須有一個現代化的基礎條件,像您的前輩牟宗三、徐復觀他們對於古代的君主專制有非常激烈的批判,這也應該是重要的精神資源吧?

龔鵬程:剛才提到蔣慶等人希望能創造新的體制,以儒教為國教。這未必是個好出路,但是大陸也有儒家學者想這個問題,不過畢竟探討空間比較小。另外,一些學者文獻的功夫深,對古代比較了解,對現代社會其實很陌生。現代政治經濟等製度,他都不喜歡,但真有能力討論政治問題嗎?他們對於政治的理念、制度、組織、政治資源、行政分配、權力的行使、正義問題等等,多半一竅不通,沒有力量談。知古不知今,是學者很大的問題,罵罵古人還勉強,談現代,只能抱怨發牢騷。所以說他們現在還比不當年康有為。康有為講孔教,大家只知他《孔子改制考》等幾部書,他講「物質理財救國「就不熟悉了。他的弟子,創立香港孔教會的陳漢章,在哥倫比亞大學讀博士,論文就叫《孔門理財學》。拿現代西方經濟學概念重新看儒家。凱恩斯還幫他寫個書評說,原來孔子還是自由經濟的先驅呢!

儒家的經濟思想很豐富,可是我們闡發很少。現在我們談儒家,儒家落實到政策上是怎樣?儒家要居者有其屋。你居者有其屋嗎?現在我們沒有房子,沒有地。儒家經濟上主張十一稅,就10%,我們現在30幾%了吧。所以,提到儒家,你該看它政策的合理性。儒家反對苛捐雜稅、與民爭利,要放利給老百姓。我們現在民營企業跟國有企業的體制卻相差甚遠,這都是可以反思的。總之,你要談人間佛教、生活儒家,還要懂這個生活世界,與儒家佛家義理相對照。

現在的學者沒法談這些問題,我覺得根本就是見識、學力有限,且對現代社會缺乏理解。若跟西方對照,儒家是社會主義還是自由主義?某些政策像自由主義,某些時候又像社會主義,裡面有很多東西可以討論。當年牟宗三先生他們主要談的,跟有些人去批帝制、批儒家為帝制服務,其實都是對現實的不滿。當時台灣一黨獨大,所以希望能夠建立民主制度。我們今天要解決的,還不只他們當年的問題,甚至有孔子沒碰到的問題。

鳳凰網國學:陌生人社會,孔子就沒有處理過。

龔鵬程:他當時沒有處理這樣問題,是因為從生熟的關係談。過去人跟人的關係最大的邊界,只到「四海之內皆兄弟」。陌生人不是兄弟,他跟你也沒有朋友關係,只是偶然的時段、偶然的工作、偶然被安排、偶然碰到,芸芸眾生,偶然相遇,怎麼相處?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現代問題,龔定盦《已亥雜詩》曰:「偶賦凌雲偶倦飛,偶然閒慕遂初衣。偶逢錦瑟家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昔人謂其涼薄,實則深不是、淺不是,確實是難處的。我們未來應會做得更好。

鳳凰網國學:相對於佛教和儒家而言,我覺得在當下道家似乎特別的尷尬,有次我去人大參加宗教界的會,當時有個道長,我跟他聊,他說道家現在資源是最少的。在學術界陳鼓應先生近年力主道家主乾說。他說嚴復、金岳霖、方東美、宗白華這些人是新道家,而且他還說,馮友蘭、熊十力等原來被視為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哲學理論的內涵是由道家來的,這方面的影響一直被掩蓋。您剛才也說到了,道家其實原來是政教合一,是國家確立的體系。那麼,您怎麼看陳鼓應先生說的。

龔鵬程:陳先生講法很有價值,因為現在道家的研究很差,他把很多現象挖出來,呼籲大家更重視它,是非常重要的。他通過重新解讀金岳霖、熊十力、馮友蘭,說明他們跟道家的關係,我覺得這個也很有意思,確實挖掘了一些所謂證據。

至於道家是不是主幹,本來歷史上也有爭議,因為儒家跟道家的關係本來密切,主要方案是類似的。例如莊子到底算哪一家,一般人當然說屬道家。可是我大學一年級就注解《莊子》,就發現解莊有四大派,一從道家講,一種是把它歸到儒家,一種拿佛教義理解莊,還有一種是文章型的解莊。其中把莊子歸到儒家的人很不少,義理上也很有見地。 — — 這是說儒道並不能確分。

還有就是魯迅。魯迅說,大家都以為中國是儒家的社會,據我看,中國底層全是道家。他講的意思說,老百姓信的還是風水、五行、八卦、迎神拜佛,這種有點巫術型的社會氣氛跟行為方式。所以中國文化的根底全在道家。當然他這是批判的。

我們剛剛說,固然中國是個儒家型社會,可是從另個角度說中國是個道教型,或巫術型的社會也未嘗不可,而且兩者是交互的。說儒家沒有這一面也不是,儒家的禮就有招魂儀式,也強調祭祀。故儒家主乾或道家主幹很難分。社會階層,各個地區,可能也不一樣,受教育多的偏儒家。因此去爭辯誰是主幹,意義不太大。

對現代人來說,古代誰是主幹,又關我什麼事?現在重要的是告訴大家道家很重要,過去很重要,但現在怎麼辦?現在一塌糊塗,既沒有道教方面的思想家,大部份都還只是道家哲學史的討論。哲學史中又還頗多空缺,像我剛剛講道教原來政教合一,而關於道教政治思想就很少有人討論。我這幾年,因看不慣大家亂寫字,所以提倡「文人書法」,認為寫字的人總要有點文化,有文士氣。其次還要能超脫塵俗,這就須有點仙氣,不能像現在書法家這麼俗。而如何才能飄飄然有凌雲之氣?這就得從道教找淵源了。所以我又把道教跟書法的關係梳理了一下,自己也寫雲篆、符字以示例。道教在書法或整體藝術上,就是長期被忽略的,天天講禪宗跟藝術,不知道教跟藝術關係更密切。你看宋徽宗是道士,畫《富春山居圖》的黃公望也是道士,蘇東坡的道教淵源也遠深於佛教。這些都應該重新闡述發揚,不能只有哲學。

然後,道教跟各種民間巫術、跟先秦的九流十家的關係,也都值得探討。例如,墨家後來消失了,它的東西遺留在哪裡?在道教裡。後來孫詒讓去做《墨子間詁》,用的就是《道藏》的《墨子》版本。《墨子》怎麼在《道藏》裡?因為墨子的一部分學問如「墨子五行術」之類是在道教中傳承。還有兵家。現在講兵家的人只知道《孫子兵法》,其實兵法分成好幾個系統,《孫子兵法》屬於權謀家,就是用計,火攻、間諜等等,兵不厭詐。可是兵法不是只有權謀,還有形勢家,講布陣、行軍、大會戰的。還有技巧家,攻防技術,墨子就屬於這一派。還有一家是陰陽家,出兵時呼風喚雨、選日子、定方位,適合哪裡出戰。一般民眾擇日,看今天適不適合出行、上樑、安床、結婚之類。

現在兵家沒有這些傳承了,都在《道藏》裡。日本傳去一部分,陰陽師的故事很多,中國祇有諸葛亮借東風。

所以道教等於是儒家之外很多學問的綜合。在民間也有很多符籙和安定人心的辦法,包括風水。這些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它有沒有規則或邏輯?怎麼判斷一個好的風水師和騙子?風水噹然是有邏輯的,是《漢書.藝文志》講的相地之術,屬於形法家。今人對中國文化不熟悉,覺得都是胡說八道,其實不然。形法,大者看山川城郭,怎麼建城,比如北京城要怎麼建。其次蓋房子,所謂宮室。講的是人的居住跟空間關係,最後跟人死後的空間關係,所謂陰宅。現在建築學界講空間處理的,開始找好多人去講風水堪輿。因為過去學西方建築學,建房子沒考慮風水問題,現在才要補課。

如今道家的發揚確實不夠,教團的組織管理、傳播方式,簡直一塌糊塗。我1985年之所以辦中華道教學院,就是針對這個。原來道家這些東西都神秘其說,也不能教人。它跟佛教不一樣,佛教喜歡弘法,道教卻喜歡秘傳,父子相傳、師徒相傳,傳給你的還都是隱諱其說或是有欺騙性的。因為天機不可洩露,不能隨便告訴你,即使拿到我的本子,裡面很多秘字、隱語,你拿到也沒用。你說,現代還能這樣傳播嗎?你花錢磕頭請人家來學,人家都不來啊!所以當年我要辦面向社會的道教學院。希望把道教的學問講清楚,逐步建立它的傳播系統、培養方式。

我還辦過一所社會性的學校。大家不是喜歡談算命、打卦、紫微斗數、四柱推命、風水巒頭、中醫草藥、麻衣柳莊嗎?這些,社會上很多人有興趣,能不能教呢?當然可以。外國就有星座學的學校,專門教星占的,我們一樣可以辦。找真正好的、正派的老師來教,一樣有本科、碩士、博士。到碩士階段就開始要寫論文。考試通過,請一些大學校長來授證。大家覺得很有意義。後來又編了個題庫。學風水、算命、姓名學等等的人,都可以讀這本教材,考試通過取得證書。這樣,既能傳播正確的知識和方法,更能杜絕招搖撞騙。也就是說,消滅迷信最好的辦法,就是推廣正信。凡此等等,現在道教界應該奮發圖強了,目前起點太低了,該做的事太多,所以該更加努力。

鳳凰網國學:現在有個網絡新詞,叫佛系青年 — — 是他們崇尚一切隨緣、不苛求、崇尚得過且過、不太走心的活法和生活方式,他們對很多事不關心,也不在乎,好像什麼都不在意。您怎麼看?這是對佛的濫用吧?

龔鵬程:是,這就是濫用。很多人萬事不關心,以為這就是禪。其實,禪是很勇猛精進的,對生活是很有力量介入的。所以這就需要講、需要傳播什麼是禪,禪的精神是什麼。而不是說,懶散的、放鬆的、一切不在乎的就是禪,這都不對的。面對人生,沒什麼佛系、沒什麼道系,痛苦和災難,你不去找它,它還來找你呢!一日三餐,你不吃還不行,要吃,就得去奔波覓食。你也許可以去練辟穀,但辟得了一時,辟得了一生嗎?禪宗為什麼現在還得講?其實它本來是充滿革命性,或者說充滿個性的,但是現在弄得生活沒有熱情,或沒激情了,這怎麼能面對真的生活呢?都是各種假,裝模作樣的。

--

--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