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網專訪龔鵬程:從陽明心學看儒佛互參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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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min readOct 24,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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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說因緣

(一)《龔鵬程述學》:我祖籍江西吉安。吉安在宋元明清時期,文風鼎盛,是出歐陽修、文天祥的地方,邦人頗以此自勵,自許為「文章節義之鄉」。書院以白鷺洲最著名,建於南宋淳祐元年,與廬山的白鹿洞、鉛山的鵝湖、南昌的豫章齊名。祀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邵雍、朱熹六賢,乃程朱學脈。

至明朝,王陽明的學問主要也在吉安這一帶發展,稱為「江右王學」。當時我鄉青原山講會之盛,震動天下。山乃禪宗七祖青原行思的道場。禪門五家,曹洞、雲門、法眼皆出於此。潙仰、臨濟雖出於南嶽懷讓,而其實也在吉安宜春這一代發展起來,故為天下禪門宗源。陽明也在此建有書院(2008年我回鄉勘址,倡議重建,現已竣工)。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晚年出家為僧,稱藥地大師,亦住在這裡。

明正德年間(1506–1521)廬陵知縣王陽明於青原山講學;嘉靖年間(1522–1566),在淨居寺旁創青原會館。清道光十九年(1839年)吉安知府鹿春如,又在青原山待月橋北側建陽明書院。

(二)明弘治十四年(1501),王陽明初上九華山,曾夜宿無相、化城等僧寺,又尋訪道士蔡蓬頭和地藏洞異僧。正德十五年(1520)在平定宸豪之亂反受陷害之際,再訪九華,率弟子在山上住了一月有餘。與山僧朝夕相聚,唱和對弈,談禪打坐,與和尚周經更結為知己,東崖石壁上至今留有其手書《贈周經偈》。在此一年之後,他提出「致良知」的學術宗旨。

(三)馬祖道一,今四川什邡馬祖鎮人,先在今江西臨川弘法,又至虔州(今江西贛縣)的龔公山(今名寶華山)寶華寺弘法28年。唐大歷(768–779)間,到洪州(今江西南昌)開元寺(今佑民寺)說法,四方雲集,號「洪州禪」。曾主張「道不用修,但莫污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

二、 定宗旨

(一)判教:大小乘、空有宗、天台華嚴

1.佛教自出現以來就處在爭議和分裂中,分而又分,到了不可復合的地步,就想辦法用一個架構來安置各種佛教。大小二乘、空有雙輪、真空妙有等等,都是如此。

佛經譯述到中國以後也一樣,師法各異,不免分歧。南北朝間,分宗判教最著名的,有十家,所謂「南三北七」。「南三」是:一、虎丘山岌師,二、宗愛法師,三、定林柔次二師,這三家在南朝。「北七」是:一、北地師,二、菩提流支,三、佛馱三藏、光統,四、護身自軌大乘所用,五、耆阇凜師所用,六、北地禪師,七、北地禪師。

2.南嶽慧思禪師出,勘同經論,立天台教觀。其後智者大師,承南嶽的衣缽,尊崇《法華經》,用「五時八教」判釋一切。五時是:華嚴時、阿含時、方等時、般若時、法華涅槃時;八教是:藏、通、別、圓,頓、漸、秘密、不定。

五時是從豎的方面說,把佛教分為五個時期;八教是從橫的方面說,分成八種教義。而八教中,頓、漸、秘密、不定四教,是說教時所用的儀式,稱做化儀四教;藏、通、別、圓四教,是教法中所含有的義理,稱做化法四教。

3.華嚴判教,創於杜順,成於賢首。一、小乘教。但說我空,不說法空,如四《阿含》等。二、始教。為始入大乘者而設。分空始教和相始教二門:空始教明一切皆空,相始教明萬法唯識。三、終教。發揮真如平等之理,說一切眾生皆得成佛。四、頓教。不立修行之階位,理性頓徹,解行頓成,故名頓。五、圓教。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性相圓融,事理無礙,故名圓。見《華嚴經疏》。

4.晉末判別經教者有十八家,唐後大眾共依者,唯天台、賢首兩家。禪宗後起,屬於哪一位置?

禪宗這個分支,在印度不存在。達摩禪師在印度的支派也並無記載,禪宗從達摩到四祖僧璨都修習《楞伽經》,到五祖弘忍才提到《金剛經》。如依《金剛經》,則屬圓教,但只是大乘初學,因本經說: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這是始教的教義,這個菩薩是大乘圓教初住位菩薩。

同樣,密宗也有應屬於哪個位置的問題。

(二)分宗:禪與禪宗、佛教與禪宗、教內與教外、南與北、禪宗五家七宗

1.目前通行的講法:臨濟宗、曹洞宗、溈仰宗、雲門宗、法眼宗等五家,加上由臨濟宗分出的黃龍派和楊岐派,合稱為七宗。

2.據圭峰宗密之《禪源諸詮集都序》所載,唐代之禪宗教派共有洪州、荷澤、北秀、南侁、牛頭、石頭、保唐、宣什(念佛門禪) 、惠稠、求那、天台等諸派;宗密之《圓覺經疏抄》又舉出北宗禪、智侁禪、老安禪、南嶽禪、牛頭禪、南山念佛門禪、荷澤禪等七宗;宗密之《拾遺門》又另作分類,計有牛頭宗、北宗、南宗、荷澤宗、洪州宗等五家。宗密所謂之「五家」「七宗」自不同於後代禪宗所稱之五家七宗,此因宗密所處之時代,及其自身屬於荷澤宗,故所見禪宗教派亦不同於後世之禪宗說法。

3.大乘非佛說、禪宗非佛教、胡適禪學案

胡適:「中國禪並不來自於印度的瑜珈或禪那,相反的,卻是對瑜珈或禪那的一種革命。」

鈴木大拙:「像今天我們所謂的禪,在印度是沒有的。中國人的那種富有實踐精神的想像力,創造了禪,使他們在宗教的情感上得到了最大的滿足。」

(三)異同:陽明學自誕生以來,一直和禪有著奇怪的關係,同而異、異而同。

1.陽明之開悟:「聖人之道,悟性自足」,與慧能大師的開悟:「何其自性,本自具足」,似無二致。

致良知,與明心見性,越看越像。 心學講在事上磨練。禪宗講,禪就是吃飯睡覺。有差別嗎? 晚明人批判泰州學派有狂禪之弊,如果不是禪,又何來狂禪一說呢?

王說:人人心中都有一個聖人,只需要在心上用功,把私慾掃除,便可成為聖人。弟子問:怎麼個心上用功?王說:你的心能知是非善惡,一個惡念發動時就克掉它。一個善念流行時就保持它。弟子說:您這不就是禪宗嗎?王說:不一樣,禪宗說人人都有佛性後就枯坐,什麼都不管了。而我說了在心上用功後,必須去實踐。弟子說:這還是朱熹說的格物致知啊?王說:不一樣,朱熹說的是通過實踐去尋找真理​​。而我認為,真理已經在我心中,我去實踐,只是去驗證而已,最終目的是磨練我的心。………好像越說越說不清楚。

2.傳習錄第124條:蕭惠好仙釋。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篤志二氏。自謂既有所得,謂儒者為不足學。其後居夷三載,見得聖人之學若是其簡易廣大。始自嘆悔錯用了三十年氣力。大抵二氏之學,其妙與聖人只有毫釐之間。汝今所學,乃其土苴。輒自信自好若此。真鴟鴞竊腐鼠耳」。惠請問二氏之妙。先生曰:「向汝說聖人之學簡易廣大。汝卻不問我悟的。只問我悔的」。惠慚謝。請問聖人之學。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問。待汝辨個真要求為聖人的心來與汝說」。惠再三請。先生曰:「 已與汝一句道盡。汝尚自不會」。

三、致良知

《孟子.盡心上》 :「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

《大學》有「致知在格物」語。王守仁認為,「致知」就是致吾心內在的良知。良知人人具有,個個自足。「致良知」就是將良知推廣擴充到事事物物。「致」本身即是兼知兼行的過程,「致良知」就是知行合一。「良知」是「知是知非」的「知」,「致」是在事上磨煉,見諸客觀實際,在實際行動中實現良知。整體講法,不脫孟子「擴充本心」說。

《孟子.盡心上》:「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盡,擴充;心,指所謂天賦的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知性,指認識所謂天賦給人的本性,即仁義禮智「四端」所顯現者。

故陽明四句教「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是整體的,不能割裂開來看。良知不是本體,是「四端」之心;心意既動,接著格物,就是致良知了。

陽明《答顧東橋書》強調:「區區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為間體就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弟、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亦是此意。

四、 平常心

1.平常心是道。最早是馬祖道一提出來的。從南泉普願傳到趙州從稔手上,更是發揚光大,成為標誌。學人向趙州從稔問道時,他常常就順手從眼前的平常事物拈來回答,著名的公案例如:

僧問:「學人迷昧,乞師指示。」趙州云:「吃粥也未?」僧云:「吃粥也」趙州云:「洗缽去!」其僧忽然有省悟。又,僧問:「萬法歸一,一歸何所?」趙州云:「老僧在青州,作的一領布衫重七斤。」其他像喫茶去、大道通長安都是膾炙人口的禪語。

但這樣問東答西,或感覺是叫人當境即是,不必用心,就是平常心嗎?無門慧開詩曰:「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是不是放鬆心情,自然自在就好?

2.近年最有名的平常心故事:1965年日本圍棋第四期名人戰決戰,吳清源唯一弟子林海峰竟取得了名人挑戰權,並且一鼓作氣,以四比二的戰績,將日正中天的坂田榮男趕下了名人寶座。二十三歲的名人不但在當時是破天荒的大事,而且一直到今天也依然是一個沒有被打破的紀錄。而其中最關鍵處,是第一局失敗,要在去沖繩島進行第二局挑戰之前,他去求老師指點迷津。吳清源給了他三個字:「平常心」。

吳清源當時用日語念出這三個字,林海峰認為這是日語中很淺俗的一句話,意思一听就懂,但卻不明白這句話與棋道有什麼關係。吳清源向他解釋說:「你不可太過於患得患失,心情要放鬆。你今天不過二十二三歲年紀,就有了這樣的成就,老天對你已經很厚很厚了,你還急什麼呢?不要怕輸棋,只要懂得從失敗中吸取教訓,那麼,輸棋對你也是有好處的。今天失敗一次,明天便多一分取勝把握,何必怕失敗呢?和坂田九段這樣的一代高手弈棋,贏棋、輸棋對你都有好處,只看你是否懂得珍惜這份機緣。希望你保持平常心情,不要患得患失。」

3.這種平常心,當然也有作用,但只是在一切環境當中不起分別執著(一相三昧),在一切行為當中不起分別執著(一行三昧)「若於一切處而不住相,於彼相中不生憎愛,亦無取捨,不念利益成壞等事,安閒恬靜,虛融淡泊,此名一相三昧,於一切處,行住坐臥,純一直心,不動道場,真成淨土,此名一行三昧」。許多公案講的都屬於這種情況。

例如有個學僧請教長沙景岑禪師:「什麼是平常心?」回答:「平常心就是要睡就睡,要坐就坐。」那個僧人說:「弟子對此理解不了。」禪師進一步說明:「你感到熱就去​​納涼,感到寒冷就到暖和的地方去暖和!」趙汝鐩「笠戴天童雨,鞋穿雪竇秋。平常心是道,莫更問人休」云云,也是如此。

但這種平常心,跟閑漢有何區別?偏重放下、不執著、安坐現實的一面,其實正是王陽明所批評的。

4.平常心,不只是這樣!馬祖道一說的,乃是兩句:「即心是佛,平常心是道」,兩者是一整體,不能割裂來看的。故《景德傳燈錄》記載:(馬祖道一)一日謂眾曰:「汝等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達摩大師從南天竺國來,躬至中華,傳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開悟。……心外無別佛,佛外無別心。……若了此心,乃可隨時著衣吃飯,長養聖胎,任運過時,更有何事?

用《楞嚴經》來解釋即是「一切眾生,不成菩提及阿羅漢,皆由客塵煩惱所誤。一切眾生,從無始來,迷己為物,失於本心,為物所轉。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這幾句,表達的才是「平常心是道」。

五、兩圈中交集的部分及爭議:(明心見性、本心、真心、佛心、如來藏自性清淨心、良心)

禪宗在近代引起了一個重大爭議,爭議的核心是佛性思想。禪宗說人都有佛性、眾生平等。所以人只要明心見性,便可以立地成佛,這是《六祖壇經》的核心思想之一。

所謂佛性,我​​們也把它稱為如來藏性、如來性或者覺性,指佛陀的本性,這是我們中國佛教界對佛性的一般理解。有些時候,我們又把它稱為心、本性、法性、真如等等。

我們最早講人皆有佛性、人皆可成佛,是從竺道生開始。當時他講「一闡提人皆能成佛」的佛性理論,大家都不相信,因為當時的理論認為人不都有佛性,有些人有、有些人沒有,一闡提就沒有。沒佛性的人是不能成佛的,就好像我們種一顆絲瓜,決不會長出葡萄來,人種不一,佛性自然不同。但是從竺道生以後,漢傳佛教都慢慢地接受了人皆可以成佛的理論,到了禪宗,尤其講得透徹。

這個思想,在六祖見五祖的時候便有明確表示:「人有南北,佛性無南北。」眾生皆有佛性,人是平等的。

第二,佛性是人本來的自性,佛性本來清靜,我們之所以不清靜是被客塵所染。只要能夠彰顯本心,染就去除了。所以說本性清靜,只要用此心,直了成佛。

第三,我們自性本來自足,含藏一切,萬法都是從心中顯現出來的,所以自性含萬法,萬法就在人性之中。「三世諸佛、十二部經在人性中,本自具有。」所以自性是萬法、一切的本源。這些是中國禪宗的基本想法。但是這種想法在近代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很多人認為這根本不是佛教,違背了佛教的根本道理。

最近的質疑是1986年日本興起的批判佛教的思潮,代表著作包括:(1)《本覺思想批判》(1989年),(2)《批判佛教》(1990年),(3)《道元之佛教:十二卷本正法眼藏之道元》(1992年)。還有鬆元史朗的代表作,包括:(1)《緣起與空:如來藏思想批判》(1989年),(2)《禪思想之批判的研究》(1994年)等。這些批判,認為自性、心性、本覺的說法是錯的。

這很快在國際佛學界引起了軒然大波。所以,北美佛學界在1993年的美國宗教年會裡,就有一組特別針對批判佛教的討論,收集了23篇相關文章,後來出版為《修剪菩提樹》。菩提樹在禪宗有很重要的寓意,故這書名就表示是一次批判禪宗的風暴。

其它相關的研究還很多。由於在國內,禪宗的力量很大,所以對於這些批判不是很在意,反應也比較少。但是在台灣,早有傅偉勳〈道元與批判佛教〉(《道元》,東大圖書,1996);林鎮國〈佛教哲學可以是一種批判哲學嗎?〉(收於釋恆清編《佛教思想的傳承與發展》,東大圖書)等。

其實這是個有意義的話題,可以促使我們重新研究佛教到底是什麼、禪宗是什麼、真常心係是什麼。這些都是很大的爭論,引發了一個新風暴。

批判佛教的主要觀點認為:真常心系的如來藏想是偽佛教,不能稱為真正的佛教,因為它違背了佛教的根本意義 — — 「緣起」和「無我」。而它之所以有違這兩個佛教的基本教義,乃是因為它帶有強烈的神我思想。松元史朗將它稱之為dhaatu-vaada(基體論),即是指單一實在的基體(dhaatu)生起多元的諸法(dharma)。所以他們強烈地批判本覺思想,甚至指出禪宗、《維摩詰經》的「不二法門」等,都不是真佛教。

因為本覺思想主張一切「法」根於一個「體」,或者一個「真如」,從一個「本覺」生出來。所以他們覺得這是一切要回到「本心」這一最主要的權威,不承認一切文字、一切外在的東西,不承認概念,也不承認知性、推理、邏輯的有效性,收攝到單一的「本覺」上。他們認為這和印度的「梵我論」相同,在中國則是跟道家「自然」相結合的,偏離了佛教原來的思想,違背了緣起觀。

因為,假如講緣起,就是無我,無我才能真正達到「利他」。若講本覺,講「一佛成道觀見法界,草木國土悉皆成佛,有情非情皆具成佛道」等等,不外乎是一種欺騙。真佛教不是這樣的,真佛教比較接近西方哲學,是一種知性的推理,而我們中國卻強調開悟與體驗。

我們覺得其批判可能不准確,因為禪和神我論還是有區別的,特別是如來藏思想。我們能不能把如來藏思想理解成基體主義?恐怕不行。如來藏不是生出生死,而只是說生死會依如來藏。也就是說:如來藏在染,就是生死;如來藏在淨,就是涅槃。我們一般人會把如來藏看成一個實體般的東西。可是《勝鬘經》說:「如來藏非我、非眾生、非命、非人。如來藏者,墮身見眾生、顛倒眾生、空亂意眾生,非其境界。」我們這些眾生、一般人,顛倒夢想,會把如來藏看成一個實體,可實際上如來藏不是。

對如來藏的理解,非常困難,過去確實有很多人把如來藏當成一個實體,像《大般涅槃經》的《獅子吼菩薩品》裡面就談到了佛性和緣起法的一個關係:一般人看萬法,要不就是持神我論的「常見」、要不就是虛妄的「斷滅空」,這兩者都是佛教所反對的。佛教講的是無常無斷,既不是神我論的常有常見,也不是斷滅空。這個義理很難解釋,因為它是「真空」,但是它有「妙有」的趣味,所以很多人會懷疑它是不是含有神我論的氣味,即使是印順法師。

他的研究有個重點,要說明如來藏思想不違背佛陀,只不過它早期在印度不是主流。但對於如來藏,他也有批評,認為如來藏的講法是受印度神學影響,因為如來藏和梵我論還是很像的。

像印順法師的這種懷疑,其實早在《楞伽經》裡,大慧菩薩就曾經提出過。大慧問佛說:「世尊,為什麼你和外道一樣,都說有一個如來藏呢?」佛陀回答說:「我說如來藏,不同於外道所說的我。大慧,有時候我說空、無相、無願、如、實際、法性、法身、涅槃等等,於法無我,離一切妄想,我是以種種智慧善巧來說,這是一種方便的說法,有時說如來藏,有時說無我。只不過說無我,一般人不能理解、不能接受,所以我有時會講如來藏。」佛的目的是「為斷愚夫畏無我句」,一般人聽到「無我」害怕,一般人總是執我,所以要開導他們,講如來藏。可是它和外道講的「我」不一樣,是一個「無我」的如來藏。

從佛陀的本意上來看,如來藏絕對不像批判佛教的人所說,是一種基體主義,或者是「有我論」、「神我說」或「梵我」思想。這也間接的回答了前面那個說禪宗不是佛教的講法。很多人都說佛教中的國化背離了佛教原意。可是佛教繼續發展,可能也就會發展成中國佛教的這種形態。

要知道,批判佛教之類論點,不是現在才出現的。從晚清佛學復興之後,這爭論即一直存在。支那內學院歐陽竟無先生及其門下呂澂先生等,就覺得我們佛教跟印度已有很大的不同,中國人講佛教,所信仰的常是偽經、偽論(偽經就像《楞嚴經》這種,是原來印度沒有的。偽論就像《大乘起信論》這種,也不是印度有的)。中國人講的「本覺」的思想,跟佛教的「本寂」思想也大不相同。故大乘非佛說、「真常心」這個講法也不是佛教的,禪宗尤其不是佛教。

對這些留下來的爭議,我們現在可以說:一,從理論上看,佛教不是神我論,也不是基體主義。「真常心」講法在印度當然不是主流,但在後期發展中,這個含義卻越來越凸顯了,所以「真常心」在印度是支流,在中國是主流。

六、兩圈中不交集的部分

(一)禪家叢林:馬祖之前的禪宗祖師,多崇尚頭陀行,沒有自己的寺院。但從他開始,因為受到官府的支持,且門徒眾多,禪宗開始建立屬於自己的寺院系統,制定了自己的規矩,俗話說「馬祖創叢林,百丈立清規」,他所創立的叢林制度對於後世漢傳佛教的發展影響廣泛。

(二)天道論與緣起論:儒家承認有一個道德創造的實體,如天,天道,天理,理,誠體等等。然而在佛教看來,一切都是依因待緣而後起,是無自性的,並不存在儒家所謂的「實體」。

(三)聞見之知。

黃檗禪師《傳心法要》:「然本心不屬於見聞覺知,亦不離於見聞覺知,但莫於見聞覺知上起見解,亦莫於見聞覺知上動念,亦莫離見聞覺知覓心,亦莫舍見聞覺知取法。不即不離,不住不著,縱橫自在,無非道場。」

《答歐陽崇一》崇一來書云:「師云:『德性之良知,非由於聞見,若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之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竊意良知雖不由見聞而有,然學者之知,未嘗不由見聞而發。滯於見聞固非,而見聞亦良知之用也。今曰『落在第二義』,恐為專以見聞為學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如何?」

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於見聞,而亦不離於見聞。孔子云:「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良知之外別無知矣。故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聖人教人第一義。今云專求之見聞之末,則是失卻頭腦,而已落在第二義矣。近時同志中,蓋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說,然其功夫尚多鶻突者,正是欠此一問。

大抵學問功夫只要主意頭腦是當。若主意頭腦專以致良知為事,則凡多聞多見,莫非致良知之功。蓋日用之間,見聞酬酢,雖千頭萬緒,莫非良知之發髮用流行。除卻見聞酬酢,亦無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則語意之間未免為二。此與專求之見聞之末者雖稍不同,其為未得精一之旨,則一而已。「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既云「擇」,又云「識」,其良知亦未嘗不行於其間,但其用意乃專在多聞多見上去擇、識,則已失卻頭腦矣。崇一於此等處見得當已分曉,今日之問,正為發明此學,於同志中極有益,但語意未瑩,則毫釐千里,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王畿《錢緒山行狀》:「闢龍泉中天閣,請夫子(守仁)升坐開講,君首以所學請正。夫子曰:『知乃德性之知,是為良知,而非知識也。良知至微而顯,故知微可與入德。唐、虞授受,只是指點得一微字。《中庸》不賭不聞,以至無聲無臭,中間只是發明得一微字。』眾聞之,躍然有悟如大夢之得醒。」(《龍溪先生全集》卷二十)

余英時:在尊德性之下,是否就可以撇開知識不管,還是在尊德性之後,仍然要對知識有所交代,這在宋明理學傳統中是個中心的問題。

王氏的「致良知」之教,雖然後來流入反知識的路向,但陽明本人則並不取反知的立場。他正視知識同題,並且要把知識融入他的信仰之中。所以他和柏格森一樣,是「超知識的」(Supraintellectual)而非「反知識的」。王陽明自己說過,他的「良知」兩字是經過百死千難得來的,不得已而與人一口道盡。陽明經過艱苦深刻的奮鬥,最後發明了良知學說,解決了知識問題對他的困擾。但是後來的人沒有經過百死千難,就拿到了良知,那就是現成良知,或「偽良知」。抓住這個欛柄,(當時明朝人如陳白沙喜歡用「欛柄入手」這個說法。)他們認為是找到了信仰的基礎,因此不免形成一種輕視「聞見之知」的態度。而且有了這種「欛柄」,他們更自以為在精神上有了保障,再也不怕任何外魔的入侵。

我們知道,從朱子、陸象山到王陽明,儒學主要是在和禪宗搏鬥的,道家還在其次,儒家的心性之學雖然說早在孔、孟思想中已有了根苗。事實上,宋明理學是深入了佛教(特別是禪宗)和道家之室而操其戈。可是到了明代,禪宗已衰歇了,理學講了五、六百年講到了家,卻已失去敵人。不但如此,由於王陽明和他的一部分弟子對於自己「入室操戈」的本領大有自信,他們內心似已不再以為釋、道是敵人,因而也就不免看輕了儒、釋、道的疆界。

陽明說:釋氏說一個「虛」字,聖人又豈能在「虛」字上添得一個「實」字?老氏說一個「無」字,聖人豈能在「無」字上添得一個「有」字?這種議論後來便開啟了王學弟子談「三教合一」的風氣。但是對於不願突破儒家樊籬的理學家而言,這種過分的「太丘道廣」的作風是不能接受的。那麼,怎樣才能重新確定儒學的領域呢?這就逼使一些理學家非回到儒家的原始經典中去尋求根據不可,儒家的「文」的傳統在這里便特別顯出了它的重要性。

再就儒家內部來說,朱、陸的義理之爭在明代仍然繼續在發展,羅整庵和王陽明在思想上的對峙便是最好的說明。這種思想理論上的衝突最後也不免要牽涉到經典文獻上面去。例如程、朱說:性即理,象山說:心即理。這一爭論在理論的層次上久不能解決,到明代依然如此。例如羅整庵是程、朱一派的思想家,服膺「性即理」的說法。然而他覺得只從理論上爭辯這個問題已得不到什麼結論,因此他在《困知記》中徵引了易經和孟子等經典,然後下斷語說:論學一定要「取證於經書」。

這是一個非常値得注意的轉變。本來,無論是主張「心即理」的陸、王或「性即理」的程、朱,他們都不承認是自己的主觀看法,他們都強調這是孔子的意思、孟子的意思。所以追問到最後,一定要回到儒家經典中去找立論的根據。義理的是非於是乎便只好取決於經書了。理學發展到了這一步就無可避免地要逼出考證之學來。不但羅整庵在講「性即理」時已訴諸訓詁的方法,其他學人更求救於漢唐注疏。

例如黃佐就很看重「十三經註疏」,他認為鄭玄對於《中庸》「道不可須臾離也」那句話的解釋最簡單但也最正確。「道」便是「道路」之意。黃佐更進一步說,如果我們仍以為鄭康成不是真儒,仍以為求孔、孟之「道」只有靠「明心見性」的路子,那麼我們便真是甘心與禪為伍了。又如稍後東林的顧憲成更明白地提出了為學必須「質諸先覺,考諸古訓」的口號,這豈不就是後來清儒所謂「訓詁明而後義理明」、「漢儒去古未遠」這一類的說法的先聲嗎?

由此已可見晩明的考證學是相應於儒學發展的內在要求而起的。問題尚不止此,晚明時代不但儒學有這種轉變,佛教也發生了同樣的變化。陳援庵先生研究這一時期雲南和貴州的佛教發展,曾指出一個極有趣而又重要的現象。

他說:「明季心學盛而考證興,宗門昌而義學起,人皆知空言面壁,不立語文,不足以相攝也,故儒、釋之學同時丕變,問學與德性並重,相反而實相成焉。」援庵先生的觀察真是深刻,可惜治明清學術思想史的人一直都沒有留心他這一精闢的論斷。我最初討論儒家智識主義的興起時,也沒有發現他的說法。後來寫《方以智晩節考》,涉及晩明佛教的情況,細讀《明季滇黔佛教考》,才注意到這一段話,我當時真有說不出的佩服和興奮。

這一段話使我對自己的看法更有信心。因為援庵先生並不是專治思想史的人,而他從不同的角度竟然得到了和我極為相近的結論,足見歷史知識的確有它的客觀基礎。更值得注意的是,援庵先生所說的佛教主要是指禪宗而言。禪宗本來是「直指本心、不立文字」的,但現在也轉入智識主義的路向上來了。又根據援庵先生的考證,明末許多禪宗叢林中都有了藏經樓,大量地收集佛教經典,可見佛教和儒家一樣,內部也有了經學研究的要求。羅整庵「取證於經書」的觀點不但適用於儒學,並且對禪宗也同樣的有效。

我剛才曾提到「德性之知」和「聞見之知」的問題,這一點在王陽明之後也有重要的發展。陽明死在一五二八年,十年之後(一五三八年)王廷相寫《雅述》便特別指出見聞的重要,強烈地反對所謂「德性之知」。他說:人的知識是由內外兩方面造成的。內在的是「神」,即是認知的能力;外在的是見是聞,即是感官材料。如果不見不聞,縱使是聖人也無法知道物理。

把一個小孩子幽閉在黑房子裡幾十年,等他長大出來,一定是一個一無所知的人,更不用說懂得比較深奧抽象的道理了。所以王廷相認為人雖有內在的認知能力,但是必須通過見聞思慮,逐漸積累起知識,然後「以類貫通」。他最不贊成當時有些理學家的見地,以為見聞之知是小知,德性之知是大知。這個分別他認為只是禪學惑人。專講求德性之知的人,在他看來,是和在黑房子裡幽閉的嬰兒差不多的。

再舉一個明顯的例子。明末的劉宗周是宋明理學的最後大師;在哲學立場上,他接近陸、王一派。但是在知識問題上他也十分反對「德性」、「聞見」的二分法。他在《論語學案》裡註釋「多聞擇善、多見而識」一章,便肯定地說人的聰明智慧雖是性分中所固有,可是這種聰明智慧也要靠聞見來啟發。所謂徳性之知也不能不由聞見而來。王學末流好講現成良知,認為應該排斥聞見以成就德性,劉宗周便老實不客氣地指出這是「隳性於空」,是「禪學之談柄」。

王廷相、劉宗周的觀點可以代表十六、七世紀時儒家知識論發展的新方向。這個發展是和儒家「文」的傳統的重新受到重視分不開的。( — — 轉自/鳳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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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