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網專訪龔鵬程:「文言文」與「白話文」都是生造詞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Published in
8 min readJul 15, 2019
該圖片由7924748在Pixabay上發布

【導言】

今年6月初,瀋陽一位中學語文教師寫了一篇《鋼鐵俠傳》,寥寥幾百字寫完鋼鐵俠的一生。這種中國文言文和好萊塢超級英雄故事的結合,迅速攀上當天微博熱搜。幾天後,湖北青山區一小學六年級學生用文言文寫作高考題的新聞再次被多家媒體爭相報導。此類例子還有很多。

針對當代種種文言文寫作現象,有人提出一個觀點「當代人寫文言文,就是一場尷尬的行為藝術」。文言文在當代究竟經歷了什麼?當代文言文教學或寫作,有無必要?文言文的運用是否過時?鳳凰網國學頻道為此獨家專訪了龔鵬程先生。著名文史學者劉夢溪先生曾評價「龔鵬程驅遣文言之嫻熟,快成絕響了」。那麼,龔先生如何看待「文言文」?以下是採訪實錄。

鳳凰網國學:1926年,魯迅在《古書與白話》中直言:「古文已經死掉了,白話文還是改革道上的橋樑,因為人類還在進化。」對此,您怎麼看?

龔鵬程:革命時的口號,猶如戀愛時的誓言,豈能當真?魯迅自己後來寫不寫古文、作不作舊體詩?又,研究魯迅的人都知道:他不但能寫、常寫,在表達隱秘、深沉的感情時,更會不由自主地選擇文言。如《唐宋傳奇集•序例》中交代寫作的時間地點:「中華民國十有六年九月十日,魯迅校畢題記。時大夜彌天,璧月澄照,饕蚊遙嘆,餘在廣州。」既指中國處在黑暗之中,也有以「璧月」指情人許廣平、「饕蚊」指情敵高長虹的意思。這種表達效果即是古文的優長之一。於此可見古文不死,反倒是白話,時空睽隔就常變成死文字。如元朝的白話碑文:「長生天氣力裡、大福蔭護助裡」「無體例的勾當休做者,若做呵,不怕那什麼,聖旨!」你看得懂?

再說了,一百年前用來打倒古來文章傳統的,是語文工具論、進化論。現在你還相信這種老掉牙的論調?物種有沒有進化尚且難說,文學而說進化就只能是笑話。現代人寫的,都一定比《詩經》《楚辭》李白杜甫好?工具,用什麼工具就一定勝過另一種工具?工具,一要看會不會使,古文在你手上是死的,在我手上卻可以活色生香,正所謂「死蛇弄得活」。就像博浪沙椎擊秦始皇的大力士,用椎一百二十斤,我們用不來,便只能把椎子當廢鐵,棄置不用。二要看場合,用鐵鎚炒菜當然不如鍋鏟。文章又不是講話說相聲,用的自然只能是文字,而不是語言。所以當年諸公提倡白話,本來就文不對題。

鳳凰網國學:您如何理解「文言文」?「言」與「文」的關係該如何處理?

龔鵬程:當年提倡白話的先生們,之所以文不對題,是因為看到歐洲「言文一致」。所以,要從語言角度來改造我國的文學。文言文、白話文,就是因此而生硬製造出來的新詞。

可是他們忘了:西方沒有文字,其所謂字,只是語言的標音記號,猶如我們的漢語拼音、韓國的訓民正音等。中國文字則是語言之外的獨立符號體系,非語言之紀錄。故西方只有語言學,沒有文字學。文字學是近年想打破語言邏各斯的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一類人才擬建立的。沒有文字的世界,言文可以一致。已有文字,如何一致?

因此,「白話文」是個自我矛盾的生造詞。不管是不是話,一旦寫成文章,便只是文言,不是話。是文字的一種舞蹈,而非語言之技藝。就像演講,唾咳珠玉,自顯語言之美,但若要用文字記錄下來,卻總要花大氣力仔細筆削潤色一番不可。文字的邏輯,不同於語言的韻律,所以無法「我手寫我口」。

真要我手寫我口,最多就只能像香港報刊「明明覺得無問題,偏偏寫出黎就係怪怪地,都係用返書面語好睇啲」「其實書面語都有講究嘅,有啲人唔識打就求其揾個字出來頂。打簡體字系冇所謂,至緊要唔好亂改嗰啲字」這樣,形成一套廣東話文。或「阮suah m̄知beh對toh位講起,講起阮khǹg tī心肝仔內ê歡喜kap憂愁」「文學反映儂佮土地兮感情;啥乜所在兮儂」之類的台語話文。

「文言文」同樣是不通的詞,它指的就是文。在口說無能為力時,文字才登場,例如口說無憑,才需要留下字據。文字若能組繡錦緞,煥然成章,才可稱為文章。它與言說乃是兩路,不可誤合為一。

可是這麼多年,我們不是已經都在寫白話文了嗎?不,寫出來的都是文言,是文字的表達,只不過在其中參用了若干模擬口語詞彙,或對語言的譯寫與摹仿,或鬆散拖沓之文言而已。

鳳凰網國學:請您談談「文言文在當代」和「當代的文言文」各有何特點?呈現什麼姿態?

龔鵬程:古代的文章,現在不廢江河,當然仍都在讀著。在台灣,一直佔教科書中之大宗,近年欲「去中國化」,才大肆刪削。大陸反之,近年大幅增長。

寫作方面。過去台灣除了專門當文學創作來寫的以外,公文、法律、判決、尺牘都用文言,所以中文系會開專門的「應用文」講這些怎麼寫。有時還會用到壽序、請柬、箋啟、碑記、對聯等等,古文駢文的工夫都需要有一點。現在政風鄙俚,水平自然大幅下降,但文采可觀的也還不少。大陸老宿名家、青年俊彥,能奮筆與古人爭鋒者同樣不少,陳永正先生《百年文言》一書是很好的選樣。

鳳凰網國學:當前人們對待文言大多采取只閱讀不寫作的態度,只有少數愛好者寫作,文言文寫作呈現一種「古董複製」狀態。您如何看待這個現象?

龔鵬程:大部分人確實受五四運動的宣傳影響,不再寫所謂文言。少數愛好者,或熱情有餘,訓練不足;或附庸風雅,不明體式,以致贋鼎充斥,造了許多假古董。可見文化斷層果然嚴重,也引來了許多譏評。

但文化斷層,不就是新文化運動鼓吹寫白話文的成果嗎?現在應當撥亂反正,弭平或修補斷層呢,還是乾脆讓它斷個徹底?顯然應是鼓舞大家盡量練習著寫,而不是潑泠水,叫大家放棄吧!何況,文學寫作在任何時代都是爛作品多於好作品的,我們不能只見泥沙不見金。

鳳凰網國學:近年來,由於國家對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視,一批青年學子突起,形成新的「文言文寫作特像」。如曾有學子以「赤兔之死」得滿分作文引發激烈爭議,後被破格錄取上大學。又如這幾年一出新聞人物就在網上熱傳的史記體某某傳,或仿《陋室銘》等古文寫成滑稽文等。如何看待年輕人對待文言文的態度?

龔鵬程:出現青年規模化的文言寫作群,是好事,也是個新趨勢。既顯示了文化自覺,漸漸脫離「五四迷思」,也表現了後文革世代的傳統文化修養。我見過不少可喜的例子,文采斐然,令人對文學的未來懷抱不少喜悅和期待。

鳳凰網國學:當前人們對舊體詩詞越來越重視,各地詩社呈勢如破竹之態發展。而同為古代文體,文言文體的教學與學習在當代卻處於無序、不自覺狀態。為何會出現這樣的現象?背後有何深層原因?文言文在當代如何傳承?

龔鵬程:文言教學與寫作也一樣熱啊,我甚至發現北京還有這類少年夏令營。許多書院也以培養文言寫作為宗旨。因此,我覺得文言寫作由不自覺到自覺、由社會不重視到重視,正是這幾年很特別的趨向。對這一點,我是樂觀的。

我擔心的,倒是自覺的文化承擔性太重了,反而可能入了歧途。因為提倡的人太執著於文言,對現代語文、西方文化既不熟悉、又有敵意,這在文章意識和造句方式上就都不可能有新意,酸腐氣迂闊氣十足。而文化斷層之餘,能掌握的往往只是從前一些通俗講章、塾課筆法,這又如何能窺大雅?由這個角度看,文言文體的教學與學習,確是問題,亟待改善。學校裡面語文課的文言教育,那就更不用說了。

鳳凰網國學:錢夢龍先生指出文言文教學存在「字字落實,句句清楚」的所謂「八字真經」的誤區。文言文教學是否成為歷次語文教改的「死角」?您認為文言文教學應該如何實施?

龔鵬程:錢先生批評的是現在的學校基本的教學模式。老師逐字逐句串講,加上一點古漢語知識的介紹;學生則忙於記詞義、記譯文;考試也主要考詞義和翻譯。這當然是沒效果或只有反效果的。

改善之道很多,我先只講一法。中國文章之學,首在辨體,體式不同,寫作要求便異,教法也不一樣。記是記、傳是傳、論是論、表是表,銘是銘、賦是賦,各有格式特點和審美要求,要讓學習者弄明白。
舉個例子。俞樾有本《左傳連珠》,是為孫兒俞陞云作的。其孫得此教誨,後來果然在文事上大有表現。所以俞樾是道光三十年二甲第十九名進士,俞陞雲則為光緒二十四年一甲第三名,也就是俗稱的「探花」,在科名上突過乃祖。

有筆記說俞樾晚年筆墨每由陞雲代筆。事雖不可考,但俞陞云自己確實著有《詩境淺說》《樂靜詞》等。連珠一體,少承曲園老人指授,料亦精能,不過沒什麼文獻留下來。倒是以連珠教小孩子練習寫文章,已成俞氏家傳之教學法,故俞陞雲之子,即大名鼎鼎之俞平伯,雖是新文學名家,出版過新詩集《冬夜》《西還》、雜文集《雜拌兒》等,但在他《燕郊集》裡就收了一篇〈演連珠〉說:

蓋聞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是以臨淵羨魚,不如歸而結網。蓋聞富則易治,貧則難治。是以凶年飢歲,下民無畏死之心。飽食暖衣,君子有懷刑之懼。……

蓋聞思無不周,雖遠必察。情有獨鍾,雖近猶迷。是以高山景行,人懷仰止之心。金闕銀宮,或作溯洄之夢。蓋聞遊子忘歸,覺九天之尚隘。勞人反本,知寸心之已寬。是以單枕閒憑,有如此夜。千秋長想,不似當年。

這就是連珠體在俞氏家族中的教學之效。現在不明體勢、不悉作法的翻譯和詞字解釋,能教學生寫篇銘作篇賦出來?而教文章,只讓欣賞,不能使學生會寫,就跟在岸上教游泳一樣,比劃姿勢,說得天花亂墜,一下水全完。

--

--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