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中國的月亮有多玄?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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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min readSep 18,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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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進入中國,晉以後開始以老莊「格義」,也就是用老莊思想來勉強解釋中國人難以理解的佛學。

但佛教不久就放棄了老莊,開始用《易經》解佛。吳國僧人康僧會即已用《易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來解釋佛教輪迴說。其後這種解釋流行一時,支遁、慧遠、梁武帝、法通等等各有論述。

佛教傳入中國,本來是大小乘都有,密宗在晉朝時也已輸入。但在影響上,大乘空宗一枝獨秀。早期格義,主要是以般若性空去附會老莊之「無」,故有無之辨甚多。般若學六家七宗以後,漸轉回佛家本位,大闡空義;而對老莊的興趣也轉向了《易經》,開始用佛理解易。當時許多解易的儒者也如此。

儒佛關係,這就漸漸趨合了。

這本來是一種權宜之計,但僧家因此而鑽研《周易》,熟悉《周易》的儒者也因此而接近了理解了佛理,對佛學與易學兩方面都是有益的。而且兩方義理因此交流,竟開出一朵奇花異卉來。

據唐初孔穎達《周易正義序》說,南朝時這種會通佛易的《易經》註解有十幾家,內容多是「論住內住外之空、就能就所之說」。可見當時解《易》以般若性空之理為主,也有主、客、能、所的分析。

可是孔穎達本人對以佛解易的風氣很不滿,批評:「易理難窮,雖復玄之又玄。至於垂範作則,便是有而教有。若論住內住外之空、就能就所之說,斯乃義涉於釋氏,非為教於孔門。」所以他這部書的宗旨之一,便是分判儒佛。

之所以如此,有當時「三教講論」的制度環境因素,故亦可由此觀察唐初思想界大勢。而此後這個大勢也越來越明晰,儒家主流,態度或方法都是分判儒佛的。

佛教解易之風此後雖然不絕如縷,畢竟未成體統,具體專著只有明代蕅益《周易禪解》一本書而已。一直到近代熊十力,更由《易傳》發展出「新唯識論」來區判儒佛,可說是一樁有趣的歷史呼應。

所以我們看宋明儒學的基調,不能像現在一般人那樣,只由韓愈始開講,也不能從中唐闢佛,或所謂漢民族文化本位運動往下講;儒者講心性、理氣、太極、體用等,更不能僅溯源於中唐,或以為是宋儒才開始的。其源頭至少要從孔穎達講下來。

例如李二曲《答顧寧人先生書》說「體用」二字並用,始於朱子,就甚不然。孔疏乾卦已說「幹者體用之稱,言天之體以健為用」,又引劉表云:「天是體名,幹是用名。」可見體用做為術語,早見於漢末,通行於論玄論易時。李二曲等明清儒者對這一段史事不熟,所以才會以為是宋人從佛教那裡學來的。

又如理氣,乾卦疏:「此卦之德,自然能以陽氣始生萬物而得元始亨通,能使物和諧,各有其利。……使物各得其理而為利。」這就是講理氣,而且由氣上見理。後來張載之講氣化、朱子之言「理在氣中,如何發見?」曰:「如陰陽五行錯綜不失條緒,便是理。」便都顯然與孔疏相符。當代港台新儒家偏於理一邊,像牟宗三先生一定要說順氣言性就是材質主義,顯不出理來,須逆氣才能顯理、才能進乎德行之門。大陸上又常含糊籠統地把講氣的都稱為唯物論、講理的都歸入唯心論。其實皆大謬,這是由孔疏可看得明明白白的。

至於清人力攻宋儒之講太極圖、講主靜,說那些都本於道教與佛教,也同樣於孔疏隔膜太甚。

易本太極,一生二,然後四季,化生萬物,其下以數相推,乃易學像數本身即有之傳承,唐代孔疏之外,李鼎祚《周易集解》也是如此,何必道教徒才懂?

周敦頤太極圖歸於主靜,且有無極而太極之說,歷來聚訟。而孔疏也早已說:「天地養萬物以靜為心。」又說:「天地以本為心者,本謂靜也。天地之動,靜為其本,靜非對動而言。靜之為本,自然而有,非對動而生靜。天地寂然至無,是其本矣」(復卦疏)。這些,持與濂溪太極圖說對勘,不也若合符契嗎?諸如此類,說來複雜,就不一一介紹了。

清朝人攻擊宋明理學的策略,是說他們雜於佛老。像太極圖說和邵雍的像數、朱子講的河圖洛書,就都指責其得自道教。

實則他們沒弄清楚:那些先天卦、數、圖書,只與民間五術有關,道教很少講它;道教對《易》的吸收使用,主要是用以煉丹。早期依卦象,配合十二時辰,講火候進退、燒煉外丹。後期仍是如此,而講一身鼎器,水火既濟,以煉內丹。旁支更應用於醫學中,關鍵文本則是《周易參同契》。

《參同契》既用之於外丹也用之於內丹,看怎麼詮釋。因此有人說它屬外丹,有人說它是內丹,又有人說它兼內外,其實非文本如此。早期確只是外丹,唐代才一步步通過詮釋發展成完整的內丹學,彭曉之注尤其重要。

宋明儒若說曾由道教中學得了什麼,恐怕該注意的是這一方面。如朱熹便曾化名空同道士,註解過《參同契》;影響王陽明王龍溪他們的內養工夫,也是道家的丹法。反之,內丹各派也無不套著宋明理學的觀念和術語在說話。

例如李道純是南派丹法五祖白玉蟾的再傳弟子,他的集子名為《中和集》,中和就是儒家宗趣。而且他把中和關聯於易,雲:「中也、和也、感通之妙用也,應變之樞機也。《周易》生育流行,一動一靜之全體也。」《玄門中旨篇》則講太極;〈畫前密意篇〉又大談天易、心易、聖易。

同理,佛教之於《易》,唐代以前,主要是以空來解《易》,唐代就以一種類似《參同契》的方式來講修證工夫。

宗密的朱墨十重圖,是用來表示修煉過程中之染淨狀況的,也與《參同契》的納甲月體說有關。禪宗臨濟義玄講四料簡、四賓主、四照用;曹洞宗石頭希遷作禪門《參同契》;洞山良價作《寶鏡三昧歌》,講六爻偏正回互;曹山本寂講五位君臣,都與《周易參同契》都有直接關聯。

這其實也與說內丹相似。內丹講身體內部的昇華變化,禪家講心性上的進悟,洞山良價、石頭希遷等都大力發展此法。

《周易參同契》與其他講易經的書不同,關鍵在於引進月亮的概念。月亮有陰面有陽面,盈虛變化,每天不一樣,煉丹的人便可依據月象,講火候的升沈進退:

這些圖表中的黑圈白圈,借用的就是月象。佛教把這套方法學到了,變用來講真如門、生滅門的意識變遷修煉:

我認為這是禪宗在六祖惠能之後最重要的兩種發展之一。另一種是由不立文字走向文字化,出現《石門文字禪》之類著作;一種即此等易學化、內丹化、月亮化。最終與道家結合,講性命雙修、仙佛合宗,以道法為命功,以禪修為性功。

換言之,佛易之合,自從孔穎達批判後,雖正統儒者皆以區判儒佛為主,佛家解易亦少專著,然而佛易之會通,卻奇妙地落實在佛道兩家身上。元明清民間講修行的人,大都採此一路,而亦以此形成了三教合一的格局。

月亮的作用或影響,如此廣大精深,你沒想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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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