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儒家在今天最大的價值是重新改造現代社會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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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min readSep 27,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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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生活在古代,你希望自己成為哪位古人?」

「我效法孔子,也教學、也從政、也流浪、也著述。但我不可能比得上孔子,就比朱熹也差得遠。我願成為他們的學生。若不然,做莊子學生也不錯。」

打開龔鵬程教授的履歷表,有兩點很引人注目。第一點是他的經歷非常豐富,做過很多事,擔任過很多職務,是台灣南華大學、佛光大學的創校校長。近年他在北京大學中文系任教之餘,還在各地創辦書院,希望接續古人自由講學的傳統;第二點是他的著作非常多,涉及的領域非常廣,展現通貫氣象。

在事務繁忙的情況下,他是怎樣兼顧到做學問的?

他答:「我不是兼顧做學問的,我只做學問。學與思、知與行,是一體的。例如我做過出版,其經驗與思考就令我發展出『出版學』,創辦了國內第一個這樣的學科。經歷滋養著學問、學問實踐為事業。生命的歷程、生活的經驗、社會的活動,無一不與學思攪和在一起。所以我的學問是活的,書比只在書齋裡的人寫得多、領域也比只在書齋學院裡的人廣。因為生活世界實在太廣大了。」

他還鍾情於武俠,是古龍生前最後一個訪談的作者。2013年的「天山武林大會」火熱一時,他是這個活動的執行召集人……

不過,眾多的身份、頭銜,都無法遮住他的儒者底色。他說:「現在社會上還有許多的言論,荒誕幼稚,而人皆不以為異。譬如動不動就講我們對於古代的東西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每個人都這樣說,都覺得理所當然。什麼?你覺得很有道理?那我問你,如果有個幼兒園的小朋友來跟我說:龔鵬程,你學問很好,但我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你認為我該如何?我只能伸手打他一巴掌,喝道:『胡說八道,我的精華與糟粕你懂啊?』不是嗎?現在人動不動就說要對古人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卻沒衡量衡量自己是什麼玩意。你跟孔子的距離是火星跟地球的距離呀,開什麼玩笑,人家講什麼你都聽不懂,還精華糟粕呢!學問的事,是唯佛能知佛、唯菩薩能知菩薩的,和別人不是一個境界,人家講話你就連聽都聽不懂。現代人站在一個現代虛妄的進化高峰上,讀古人的書,像改小學生的作業一樣,這個地方叉叉這個地方還可以。書不是這樣讀的,你只有真正能夠了解人家在說什麼,你才能受益。而要了解大聖哲卻是很難的,要花很多氣力。」

他把自己所做的事情,概括為「為傳統文化打工,為孔子打工」。

歷史上他所推崇的儒者,都有哪些共同的特徵?「《論語.泰伯篇》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我佩服的人莫不如此。」

面對文化斷層多年的現實,「為傳統文化打工」這條路可謂佈滿荊棘,是否曾經感到過沮喪?他說:「我打這份工,是自願的,既非衣食所迫,也沒人逼我這樣做,怎麼會沮喪?樂著呢!自嗨之餘,若偶爾還能辦成一兩樁事,那就更要樂不可支、謝天謝地了。」

孔門尚剛。子曰:「吾未見剛者。」行走在「為傳統文化打工」這條路上,龔鵬程自現儒者之剛。

「國學熱」持續多年,而儒學是國學的核心。今日儒學成為熱詞,各式「儒者」滿天飛,然而其說或支離,或膚廓。在這種情況下,聽一聽這位站在時代前沿的儒者的聲音,很有必要。

民間有國學熱是出於文化自救

人物周刊:當下似乎「國學熱」又來了,這與官方的推揚似乎分不開。你如何看待社會上的這股熱潮?這股熱潮經久不衰的原因是什麼?

龔鵬程:不,你不是也說這股熱潮經久不衰嗎?確實,國學熱已熱了二十幾年,乃是從民間發展起來的。到這兩年才有官方的推揚,而且還沒全面推揚,內部仍有爭議。就是推揚,也還只說是推揚「優秀傳統文化」云云。民間之所以會有國學熱,主要是出於文化自救。社會現代化以來,價值錯亂、信仰空虛,民無所措手足,不自救行嗎?而現代化,又是晚清五四以來的整體動向,針對它進行批判反省,自然就會激發對傳統文化的回歸,這是再自然不過的。

人物周刊:近年來,像于丹《論語心得》、南懷瑾《論語別裁》等書,被指出存在不少硬傷,但仍不妨礙其風行。有人說,于丹、南懷瑾的書即使有很多錯誤,但他們讓國人對傳統文化激起興趣,功不可沒。對於這種說法,你如何評價?

龔鵬程:這是老百姓回歸傳統文化心理需求下的飢不擇食。與傳統隔閡太久了,也沒什麼鑑別力;學界又還來不及認真響應這種社會需求,未能提供適當的讀物,故亦只能如此。其實遠比南氏于氏差的大師、江湖騙子多著呢,他們更應批判!風水、命數、管理、修行、經典、茶道、香道、禪密,什麼都有人在亂扯。你能說他們都是「使國人對傳統文化激起興趣,功不可沒」?

人物周刊:現在國內有不少人推行少兒讀經,其中有一個很盛行的做法是讓孩子大量背誦典籍,不講解。主事者認為,孩子長大之後自然會理解,所以要趁年少的時候多背誦。你怎麼看待這種做法?我們今天應該如何讀經?

龔鵬程:少年人記憶好,與其讀垃圾,不如讀經典,這是無疑的。經典意蘊甚深,青少年不可能一下就能懂,這也是事實。故少兒讀經,記誦重於講解是對的。但這不是說就不要講、不准解、不讓懂。其次,少年的能力不僅只記憶這一項,經典教育當然也就不止記誦這一種方法。記誦之外,古人更強調的是歌詩、演禮,如今無之矣!

而就是記誦,誦什麼也很重要。有些不值得背誦(如《弟子規》《昔時賢文》),有些則根本不需要(如《儀禮》《爾雅》)。讀經運動之所以需要深化,就是這個道理。《尚書》背它幹嘛呢?現在還有人背《史記》、背《資治通鑒》,那不是神經病嗎?現在強調說背多少字,這是錯的,哪需要背這幾十萬字呢?因為很多東西是稍知道了,屆時查得到即可。只有最根本的才要背,那是要真正刻在心板上,種一棵苗子植在你心田上,將來讓你這個人可以撐得住的。這才要背,一般的東西何必去背它?像《弟子規》,背它幹嘛呢?那完全是浪費時間。它原本是《論語》裡面一句話的解釋與衍申,所以《論語》那句話你懂了就好了。背《弟子規》的時間,遠不如去讀讀《論語》、《孟子》!

歷代皇帝之所以尊儒,是因為儒家「道尊於勢」

人物周刊:今人對於儒學,有哪些比較大的誤解?

龔鵬程:一是把儒家和封建專制政治掛鉤,二是說舊思想不適用於新時代。其他的也罵不出什麼來了,因為根本不懂。

人物周刊:對於這兩點,你是如何回應的?

龔鵬程:說儒家跟封建專制掛鉤,這是延續18世紀以來西方人對中國的批評嘛!因為這所謂「封建專制」的概念就不是中國的,所謂封建,是西方中世紀時的封建,中國從來沒那種制度。專制呢,是相對於西方人自認為是「自由的歐洲」而說有一個「專制的東方」。西方在殖民東方、侵略中國的過程中形成了這麼一種論述。現代中國人卻把這套西方對中國的鄙視,拿過來做自己的觀點,真有點像北齊時「漢人學得胡兒語,卻立城頭罵漢人」呀!對於儒家到底是什麼,可以說完全無知,這是第一。

第二,這一套西方論述為什麼很多中國人接受呢?那是因為反清、反帝制,要發展成為一個現代的中國,從這個角度去設想,所以樂於大罵中國自古以來是帝制、是專制。而中國長期是儒家思想主導,所以又連帶罵儒家是帝制的幫兇。因為歷代帝王都尊儒嘛,所以認為儒家是幫兇。他們根本就不了解,歷代皇帝之所以尊儒,是因為「道尊於勢」。即使你是帝王,也要承認有一種文化力量是高於你的,皇帝都得要到孔廟去拜。

近人不了解中國歷史,受壓迫以後有一種屈辱感,產生的惡氣全部發洩在祖先頭上,對很多歷史的解釋也完全顛倒了。

人物周刊:第二點「舊思想不適用於新時代」就很常見了。

龔鵬程:受現代化思想的影響,常認為古代是傳統社會,現在是一個新的時代,所以從兩方面來批評我們不需要儒家了。一是說儒家是出現在古代農業時代的一種思想,現代社會早已脫離了農業社會,拿一套舊思想怎麼應付新時代呢?第二是說社會之所以要現代化,正是因為傳統社會裡有種種問題。所以傳統思想不但不適用,而且是需要打倒的,若還被傳統思想籠罩了,就根本不能進入現代社會。

以上這些都是現代比較普遍的心理態度。這類想法當然很可笑。為什麼?因為思想跟它所發生的那個時代社會本來就沒有限制性關係,如果有,那請問思想怎麼傳播呢?發生在希伯來地區的基督教思想,為什麼整個歐洲、美洲等等都可以接受呢?古代可以接受,現在也還在接受著。因此,如果以為某種生產關係才能出現某種思想、某種思想創生於某個時代就不可能被另一個時代所用,這些想法都是違反常識的,不幸卻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基本的文化想像,實在不可理喻。

人物周刊:還有一種聲音,大意是說儒家主導的古代中國,總是陷入一治一亂的怪圈當中,雖然文明發達,但總不能抵禦外族的入侵。

龔鵬程:社會一治一亂,本來就是常態。人有生老病死,物有盛衰老壯,當然也沒有永遠富貴的家族、永遠長治久安的國家。無論哪個國家哪個民族,你能舉出任何一個不是一治一亂的嗎?

第二,中國相對於西方,縱使歷史上有治有亂,但埃及文明消失了,巴比倫文明消失了,古希臘文明也消失了。現在的希臘人難道還是古代的希臘人嗎?中國相對於其他古文明來說,是惟一能夠延續的,也是最穩定的,強盛的時期也最長。就是衰亂了,文化的再生能力顯然比較強。

再者,所謂外族入侵,其實是世界各民族在互相競爭。我們看歷史就會發現,從來沒有一個霸主永遠是老大。比如匈奴也強大過,可是它被漢朝打敗了。當北匈奴向歐洲方向遷徙時,當時歐洲人都擋不住它,可是匈奴人是中國趕過去的啊。又如南宋是被元朝滅了,可是蒙古那時候多強啊,狂風掃落葉,整個西方都擋不住,毫無抵抗力。可是南宋獨立對抗蒙古多少年呢?五十多年!蒙古的蒙哥汗被打死在合川;一個襄樊,忽必烈也打了六年。最後還有文天祥之類的氣節之士,贏得對手的尊敬。忽必烈隨後也採取了我們的制度,也開科舉、讀四書。現在,我們卻不強調我們的德行與文化、不強調守禦的力量,而去強調中國敗了。可那哪個民族沒敗過呢?從前古波斯多強啊,被滅了;希臘盛極一時,也滅了;埃及一樣滅了。現代人由民族屈辱感所形成的歷史觀、文化觀都是歪七扭八的,以此來詬病中國、詬病古代,細看都很荒謬,因為帶有高度的情緒性。

人物周刊:這讓我想起錢穆先生的一句話,他說,天下沒有數百年不敗的政治,也沒有數百年不壞的制度。

龔鵬程:這講法也不是錢先生自己的,因為中國史家本來就這麼說,一治一亂是事物本身變化的一個規律。因為承平日久,人會懈怠,文明缺乏了新的東西,當然也就會遲緩下來。還有,有時候我們集中心力防範某種病出現,但沒想到還有病在其他地方發作。明朝方孝孺不是寫過《深慮論》嗎?每個國家在立國時,都深思熟慮,想前朝為什麼會衰,我該如何防備。

例如宋朝就看到唐朝的亂,所以它要控制兵權,要弘揚文教,整個政策是要解決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但他們沒想到出現了新的局面,故無法應付北方民族的崛起。這使它很長時間沒法應對,整個北宋基本處於挨打狀態。但南宋就開始有反擊、有進攻,長期處於對抗形態,相持時間比較長。因此每個朝代都會有這樣的情況。看歷史,歷史會給我們帶來很多啟發,也帶來很多感嘆。

儒者要令人產生嚮往

人物周刊:現在很多人自稱為儒者。在你的評價體系裡,一個人是不是儒者,您是怎麼看的?什麼樣的人在你這裡可以稱為儒者?

龔鵬程:人能不能稱為儒者,不是看他的旗號,也不是看他的聲稱,要看他做了什麼。第一,他必須是有點學問的人。如果一個人甚麼都不懂,光說我修身,這可以成為一個鄉下的好人,但能自稱是儒者嗎?現在很多人在這一點沒有搞清楚,強調修身,而在知識學問上不講究,我覺得這是完全錯誤了。《論語》第一句就是「學而時習之」。「學」當然包括了實踐,但文獻知識也是必要的,所以荀子勸學就說始於讀經嘛!所以這是第一個基本條件,就是學問,沒有學問談什麼儒者呢?

第二是這學問還不是泛泛說的一般學問,是從經典上來的。一個學者可能知道得很多,但如果他在經典上沒有功夫,也就是說在傳統文化上沒有繼承,則他可以成為學者,但不能號稱是儒者。

第一要有學問,然後這個學問還要有傳承,跟經典是相通貫的。第三是實踐,它是以講學實踐呢,還是以社會實踐,還是政治上,還是家庭社會上?總之他要確實體現了他的學問,能在為人處事上體現出來。

人物周刊:就是說能夠「變化氣質」。

龔鵬程:對,第一要能夠變化自己的氣質,是個君子而不是禽獸。第二,儒者出於司徒之官,故他還必須能夠教化別人、感染別人,而且興起風俗,在朝在野都成為一個典範,引發別人對這樣一種風格的嚮往,才能夠成為儒者啊!

人物周刊:儒家在今天可能會經常面臨一個問題,那就是儒家有什麼用?或者說儒家在今天最大的價值是什麼?

龔鵬程:儒家在今天最大的價值,就是重新改造現代社會。現代社會的發展就是因為背離了儒家整體的思路,所以造成了種種的問題。

我們現在這個社會,還有些人在罵儒家或說古人怎麼不好。可是不管儒家或古代好不好,我們有沒有先想想自己?儒家的思路正好是倒過來的,現在都是罵別人,要不罵祖宗、要不罵西方侵略我們,總之是怪別人。那我們有沒有想想自己呢?有沒有反求諸己?我們這個時代,打倒這個打倒那個,打了半天,最後追求來的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呢?一,這是個生態完全破壞了的社會;二,現在獲得的這個社會體制你喜歡嗎?三,我們所得到的教育機制你認可嗎?……這種名單可以無限開列下去。

只要平下心來看,大家都會承認這個社會我們是不滿意的。但對於如何繼續走下去,許多人仍是迷信,是執迷不悟,說現在只是還沒完全達到我們的理想,所以還得繼續追求下去,一切問題都是因沒有完全實現現代化的結果。好,那我們就來看看你認為哪個國家實現了?實現現代化的結果又是什麼?那當然就是工具理性,有頭沒心、有腦沒心嘛!而生態之惡化更是不用說的。還有,機械文明、科技發展到底又把人帶到什麼地方去呢?我們這個時代還是一個人文的社會嗎?你就算去國外生活,外國思想家不也在批判這些時代病嗎?不是在討論現代社會到底該怎麼辦嗎?高喊現代化一百多年了,如今我們是不是該回過頭來仔細想想,這個路子到底對不對呢?

儒家的用途,就在於幫助我們反省現代社會中的種種問題。在人天破裂以後、人企圖征服世界而失敗了以後,我們才發現天人合一是有道理的。兩次世界大戰打死那麼多人,這個世界充滿了仇恨、戰爭、競爭、掠奪之後,我們才會想:人跟人之間要仁愛、發展人跟人之間的關懷、這是不是對的,等等。很多儒家的想法,我們今天才體會到它的價值。可能一百多年來我們否定了的這個方案,才是我們現在最需要的。

當然它不一定就是惟一的方案,因為西方也在找。可是怎樣利用文化資源來解決今天的社會問題,正是大智慧,也是儒家今天對我們來說最有用的地方。因為我們對西方的傳統更不熟悉,現在說西方,多是鬼扯,多是想像中的西方。中國幾千年的傳統都不懂,西方的傳統你更不可能懂啦,人家的東西,給你用你還不會用呢。你想我們中國人學莎士比亞,有世界第一流的莎士比亞學者嗎?有世界第一流的美國史專家,在美國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嗎?我們舉全國之力,那麼大規模地研究馬克思,今天我們中國有哪一個馬克思學派?有哪個重要的馬克思學者在國際上是舉足輕重的?雖然馬克思在西方帶動的社會運動路線基本失敗了,但馬克思的思想在西方還是鮮活有活力的啊,還是很重要的思想資源,中國能做得到嗎?所以我們最方便的或最直接的,仍然是回到傳統,重新開發儒家的傳統資源。我們越了解儒家,就越能夠幫助我們思考現代社會的弊端以及未來的解決之道。

人物周刊:在斷層了這麼多年以後,現在從上到下都有一種熱談儒學的傾向。你曾說過,你是為傳統文化打工、為孔子打工。面對孔子、儒學被批評甚至是被污名化多年的現實,你的「打工」的重心,會落在哪些地方?

龔鵬程:文化衰亂至此,理當全面拯救,但我個人心力有限,只能做幾點。一是闡釋,對傳統文脈,如儒、道、佛、文、俠等等的重新疏理,以扭轉近世之誤解、錯解、亂解。這就很費勁啦,須有紮實的研究及入乎其內的體察,我為此已寫了幾千萬字。二是傳播,向社會講明正學。這就需改革教育體制、恢復民間講學、結合現代媒體。這方面,我也做了些,大學就辦了好幾所,書院也有好幾家。三是再生,讓傳統煥發新活力,重新生長起來。

再生分兩部分,一是物質性遺存(如古蹟與歷史建築等)的複建和活化,例如台北林語堂故居、都江堰文廟、山東鄒城孟廟、杭州馬一浮紀念館等等,恢復其教育、文化、祭祀功能,不再只是古董或廢墟。二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推廣。這還涉及一般所謂的「小傳統」,須使之與傳統的主脈連結起來,不只是民俗技藝而已。同時亦須與現代生活連結起來,不僅是保存而已。例如傳統的禮樂、祭祀、詩文,便應復興且介入現代生活。

人物周刊:如何看待儒釋道三教會通的觀點?

龔鵬程:會通,誰不想?但做得到嗎?且不說三教,儒家裡的孟荀、漢宋、朱陸或朱王異同,多少人折中調停、試圖會通過?結果通了沒?佛教裡的小乘大乘、空宗有宗、宗門教下、禪的南宗北宗,會通了沒?為什麼難以會通?因為各家之所以分,確有分的道理。宗旨攸關,不能苟同。故不分即不能成家數、不能顯其獨到之處。不懂學問的人,說輕巧話、做囫圇事,動輒高談三教會通、五教融合、萬教歸一。其實連儒是什麼、佛是什麼也不知道,只能去當教主,騙騙更不懂的人。我辦過中華道教學院,主持過佛光大學,編過《中華續道藏》《國際佛學譯叢》等,深知三教,故不敢這樣說。

人物周刊:錢穆先生在《宋代理學三書隨札》裡提到,「『改過』為儒學極重大一要目」。儒學的「改過」之說有什麼獨特之處?

龔鵬程:錢先生說得對,這就是儒家獨到之處。特點有二,一是人都可能犯錯,聖人如大禹、孔子也一樣,所以人人都應改過遷善。上帝和佛陀卻都是不會錯的,故這是儒學與佛教基督教不同的所在。二是道德自律,靠自我省察,也不靠神佛濟渡或上帝赦罪。

林毓生先生最近在北大有個演講說:「積極自由就是自己管自己,自己做自己的主人。根據什麼自己做自己的主人?在西方,是宗教傳統。現在宗教解體嚴重,出了很大問題。東方沒有這個傳統,問題更大。」林先生以此批判現代社會,當然講得很好。可是他不懂中國學問,所以他不知道儒家強調「改過」的這個傳統及其在當代的價值。

教育重在培養完整的人

人物周刊:你既在高校裡教書,也在做書院,能否談談你理想中的書院教育?

龔鵬程:書院在歷史上形態非一,成就不齊。但作為一種理想型,它是以自由講學、各異宗旨、獨立經營、社會共養、論辯求是、不計功利等六點為特色的。這不正是我們現今辦教育的人的理想嗎?

人物周刊:前賢做書院,一個原因往往是認為當時的官辦學校太差,比如朱子就有這種看法。你辦書院,也是認為現在的官辦教育太糟糕了嗎?如果是,糟糕在什麼地方?

龔鵬程:剛才說了傳統書院的幾個特點,倒過來,就是現今教育的特色,它能不糟糕嗎?

人物周刊:書院教育擁有官辦教育所不具備的好處,但它似乎很難解決學生在功令方面(比如取得學位、獲得社會認可)的需求。這會不會成為書院教育的一個掣肘?

龔鵬程:這是書院最大的優勢或優點啊!只有在不具功令思想的情況下學習,學問才不是敲門磚、才會有真學問。有了真學問,才能得到社會真正的認可。現在的大學文憑就只是個假東西,學的人不是為了學問,而是想靠它混飯吃,社會當然也就不會真正認可它。就是北大復旦,就業率也不過四五成,原因正在於此。不打破這種自我蒙混、自我欺騙的功令格局,教育永遠沒希望。

人物周刊:總體來說,現在國內的書院教育做得怎麼樣?

龔鵬程:當然還談不上,所以需要我做個範例來看看。譬如別的書院裡面沒藏書啊,沒有大儒啊,沒有宗旨啊 — — 古人的書院都是有宗旨的,有大學者去主持,自由講學,講什麼內容自己定,獨立經營,跟社會有互動,面對社會辦很多講學活動。現在書院基本談不上。所以現在我們有幾千家書院都沒用,都是打著書院的旗號的。

人物周刊:書院的獨立經營,存在一個持續性的問題,比如經費來源,但現在很多人很功利,往往是我給了你錢,我要看到實實在在的利益。

龔鵬程:沒錯,這就是書院經營上的一個難點(其他困難點也很多,自由講學也是一個)。獨立經營指的是經濟上的自主。所謂自主,是說我能夠募到錢,可是出錢的人對教學內容、經營方式不能提太多意見。

所以強調這一點,正是要擺脫現在資本主義中「有錢就是大爺」的心態。我常舉一個例子,說孔子要辦學,可是他沒錢,所以也許只能找子貢出錢。但子貢出了錢之後,他變成董事長了,孔子成了替子貢打工的僱員,那成什麼話?我們現在社會就是這樣,任由出錢的人來瞎指揮,教育能有希望嗎?

人物周刊:剛說到體制外做的事情,你也在高校裡教書,現在高校在傳統文化方面分了很多科,分得很細。在具體做法方面,有論文,有課題項目形式,你怎麼看這種「今人之學」?

龔鵬程:現在的高等教育是世界的學術體系,在這個體系裡,我們屬於依附形態。依附歐美,學習人家的學術生產模式,也要生產論文。就跟工廠一樣,產品是第幾級的,達到什麼樣的標準,然後進入市場中去。這有沒有用呢?還是有用的,生產出來的學術論文或學生,你不能說他完全沒有用,作為知識工人,他在某種技術上,比如我專做魚罐頭,這魚罐頭的製作工藝我是精益求精的。從這個角度來講,他有其功能。

但是,傳統教育不是這個思路。我們要培養人,一個不是只做魚罐頭的工人,他還是個人,所以教育必須是另外一套思路。要讓魚罐頭製作工成為一個傳統意義上健全的人、有各方面的能力,那真是太奢求了,所以要從另外一個角度去培養他,不能只在工廠裡。我雖然在高校裡也教書,但另外還要辦一個教育體系,就是這個道理。我也不完全否定高校,現在否定高校是拿另外一套標準去要求它。可是它又沒有要培養那樣的人,它目的就是要產出一個技術工。學生這樣,教員、研究員也這樣。

人物周刊:今人之學和古人之學的區別是不是能理解在這一端呢,就是今人之學偏向培養技術工。

龔鵬程:是的,因為我們當代教育是跟現代工業發展體系結合的。這種情況,在美國也曾引起過很大爭辯。你看當年白璧德在美國為什麼要講人文主義,就是覺得大學變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德國大學產生變化,後來影響了美國,統統變成針對世俗性的跟社會結合的大學教育,所以他要提倡人文主義,要發展早期歐洲的人文主義傳統,講新人文主義。

可見面對大學這種結構性的變化,西方也有劇烈的爭論,不單是中國有。西方反省的思路,也是跟我們一樣的,說我們不要university,還是要college。college是學院,我們有時候也把它翻譯為書院。它是小的、精緻的,以人文教育、古典教育為內涵,培養的是完整的人,而不是只生產與現代工業結合的技術工、知識工人。(《南方人物周刊》專訪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邹金灿、實習記者 杨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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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