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上的影響力——訪談人生百味

訪談、撰文/李國瑜、賴佳靖

人生百味,2014年成立後開始走上街頭,用實際行動,推出多樣化的企劃關注都市無家者和街賣者的課題。我們身為關心貧窮議題的社工系學生,又曾經參與人生百味的活動、聽過相關演講,對於機構的理念、運作很感興趣,因此決定透過訪談的方式,更認識這個從事社會服務與倡議的組織,也更了解關懷、同理的價值,該如何發想、具體運用到工作上。當天的受訪者,是人生百味的創辦人之一阿德,以下是他的分享。

當初是在什麼樣的情境下產生創辦百味的契機,最核心的宗旨或想要達到的目標是什麼?

過去我對政治和社會議題都沒有豐富的了解,也認為個人的力量很渺小、和社會沒有什麼連結,直到發生318學運,我才發現:原來一群人集合起來的力量,是真的有辦法改變一些事情的。當時我和一起在公平貿易協會工作的同事開始思考,有沒有什麼行動是我們可以做並且具有影響力的?在學運現場擔任志工時,我們受兩件事啟發,第一是我們目睹許多善心人士捐贈但沒有被拿走的食物因為壞掉而被丟掉,同時外頭的街友想要領取,卻被其他志工以「物資必須控制」的理由遭到拒絕;第二是有人到現場發放包子,傳了一大圈後依然剩下很多,我們秉持著不要浪費食物的精神,拿去分享給龍山寺附近的街友。發包子的過程中,無家者彼此著想、互相體諒的模樣讓我們印象很深刻,也發覺並不是所有無家者都像傳統觀念中認知的很危險、需要小心。從那之後,我們陸續離職,試圖把送餐從「下班的活動」變成一種「上班的模式」,也就演變成現在的「石頭湯計畫」。

至於願景,我過去去屏東的部落拜訪托育聯盟、參加泰緬邊境的旅行時,看過酒醉比清醒時間長的人、失業或失去家人的人、失智或生重病的人,但大家都有所謂的「家」,可能是族人為他們蓋的房子,也可能是頭目給予的支持和照顧。這些經驗讓我看到互助的文化與力量,也發現雖然發達的都市地區看似資源眾多,但當有人遇到困難、落入貧窮時,身邊的支援網絡卻遠不及部落。所以我們的目標,就是希望能建構一個互助的、以人為本的安全網,人的時間、價值與收入都可以在其中流通,並且足以使人「恢復」,除了關注自己外,也進入可以與人連結的狀態。例如我們建立的「重修舊好」,在小小的空間裡提供無家者洗澡洗衣、聊天、看電視的機會,讓他們練習和他人共享生活、減少衝突。

目前台灣的無家者、街賣者協助主要呈現什麼樣的網絡?例如政府和民間機構、民間機構之間分別有什麼樣的合作或分工模式?

先就無家者議題本身來討論,我覺得這群人的本質和政府設定的福利身分是不同的。福利身分簡單而言是框出來的角色,像是婦女、兒童、原住民等等,但無家者比較接近「框剩下的」。例如從家庭出發,兒少、婦女、老人都是身分標籤,男性的話則可能有身障、精神疾病等分類。但那些沒有生病、在街頭上的男性並不屬於任何類別,他們甚至可能是個案中的施暴者、大眾眼中不值得被幫助的人,卻常常同時是被迫失業、跟家人離散、遇到困難的受害者。根據統計,台灣七成以上的無家者都是男性,我認為和亞洲男性在社會隱形的性別規範下,普遍不太擅長表達自己的感受有關,他們轉而使用肢體暴力、言語辱罵等傷害他人的不恰當方式宣洩他們的不滿,因此常被社會忽視背後的苦痛與需求。在這樣的本質下,他們得不到社會福利,也沒有專門的法律為他們服務,因此對應這群人應該發展什麼樣的工作型態,是我們不斷思考的。

首先是多元,而多元取決於資源的多寡。台北市近年來有越來越多組織相繼成立,除了我們以外,還有芒草心、夢想城鄉等等,發展出豐富的網路、吸引許多人關注;但其他縣市除了比較傳統的教會或宮廟,就相對較少。這些組織的工作從淺到深、從容易到複雜、從「觀察得到的問題」到「難以觀察的問題」。例如從看見無家者的虛弱和飢餓,判斷食物是當下最重要的資源,到認定他們需要工作而協助連結、媒合就業,接著關心他們在醫療、住宿方面的權益是否獲得保障,慢慢探討他們睡在街頭、酗酒的原因,再透過轉介藝術治療、心理治療幫助他們內心的傷口癒合。一直以來,我們從觀察到的環境和問題去建構行動與方法,也正因為議題不可發現性和難以定義,更多的眼光、生命經驗、切入角度與工作者進入這個領域,我覺得是非常必要的。有個專有名詞叫「組織創業」,也是我們嘗試做的,藉由很多組織一起發展、大家一起工作,創造合作而非競爭的關係,希望讓更多人認識這群被框剩下、被遺忘和忽略的人,讓這片荒地總有一天能成為完整的生態系。

至於政府部門,因為社會救助法裡沒有流浪者的分類,他們為此框出的預算、發展出的資源邏輯,比起為了無家者,時常是從解決治安問題、維護整潔的角度出發,來回應被影響的居民。例如將無家者從「公共空間」驅離,但「公共」的概念是什麼?無家者不算公民嗎?我們意識到被汙名化的群體難以發聲,甚至常會順從壓迫他們的力量,認為「我就是不夠認真才變成窮人」或「我佔據了大家的空間,都是我不好」,而不是「我有需要且我沒有選擇」。因此我覺得,和政府的溝通主要是關於「貧窮的主體性」,無家者不該是被法律和政策排除的一群人、應該被視為公民享有他們的權利。上述比較接近理想,但大多時候在做法上,政府希望解決問題、我們提供服務,在過程中慢慢將概念帶給他們,由下而上的一邊合作、一邊賦予改變結構的動力。

起初與服務對象接觸時,有遇到什麼樣的困難嗎?後來又是如何解決的?

我覺得大家在最脆弱的時候都很容易陷入「卡住」的狀態,感到非常疲憊、沒有力氣可以傾訴,街上的人也是如此。但這不代表痛苦不需要被說出來、不需要被適度分擔,這時候該做的只有「看見」與「同理」。面對一個人不理你、甚至惡言相向時,要能辨識那並不是一種排斥或拒絕,而是虛弱的表現,是非常困難的,例如一個青少年感受不到愛、連結和安全感,那他可能以染頭髮、刺青、罵髒話來凸顯自己很強、很勇敢。所以我覺得能判斷人的狀態,並且有耐心等待他們恢復是很需要經驗積累的。

近幾年來無家者和街賣者的需求或環境和剛開始實務工作時有什麼不同?服務方式和活動企劃有因為實施成效、政府政策、社會聲量而產生轉變嗎?

其實我們一路上轉變蠻多的。一開始是以公司的型態,想靠著在街上賣東西作為主要收入來源。後來因為沒有商品銷售的經驗,不知道如何做商品開發、發想良好的行銷策略,就決定變成接計畫案,和不同的機構合作。直到去年(2020)年初,公司資金快用完了,難以繼續支撐我們做這些覺得重要的事情,再加上我們發現,許多有影響力的計畫,都是我們先主動做了,社會再給予我們支持,所以我們猜測也許捐款的型態行得通:先做事,再讓社會發現並提供援助。於是我們開始將過去五年累積的成果告訴關注我們的人,也如願收到很多支持者願意資助我們,還讓我們成立了協會,從當初的七個工作人員成長到現在有十一個。另外,我們也開始做組織轉型,把幾個直接面向無家者的獨立專案整合成一個大的服務計畫,叫直接服務組;把面向社會大眾做溝通、交流、教育的企劃合併成社會倡議組等等。

百味一直都很積極發展民眾參與和社會教育的部分,就您的觀察,近幾年來大眾對議題的認知和關心,或台灣的無家者、街賣者支援網路有無增加?您對這樣的改變有什麼想法或心得?

首先是學生訪談。很多早期從事無家者領域的工作者都認為這是一個不受歡迎的議題,當他們試圖幫助街友時,常會面臨大眾的質疑和反對。對他們來說,很難想像為什麼以前總是被討厭的無家者,如今會成為學生願意來訪談、想要更加認識的議題。因此其中一個轉變的指標,就是這份訪談的出現。接著是相關文章底下留言的立場。同樣都是一篇有關無家者的貼文,過去很多網友會在網路上罵他們不努力、造成髒亂,現在發現有蠻多人會站出來以更友善的態度來理解他們的背景。

因此我覺得所謂社會倡議的工作,已經慢慢不是一種「道德呼籲」的倡議了,不是用情緒勒索要大家「應該」關注人權、在乎正義,而是讓每個人了解自己心裡最真實的感受是什麼?當面對無家者的時候,是不是能感同身受他們身心承受的痛苦?也就是說,關注這個議題其實不僅是幫助無家者,更是幫助自己去回應那些無能為力之感。

雖然百味主要從事社會服務和倡議,但團隊成員多半不是社工出身或具備相關基礎,您認為非社工背景有影響團隊的運作和發展嗎?或反而因此為組織帶來什麼啟發和助力?又社工價值對您或團隊而言有什麼意義?

雖然我沒有特別修習過社工相關的課程,但是從不同的社工朋友身上接觸過團督、諮商會談技巧、個案紀錄、資源連結的方法、社區工作的方法等等。我認為社工最特別的價值是,對於人具備非常深刻的同理心,能夠體察痛苦和失去背後發生的事。它不是一種體力、一種智能,也不是讀書可以讀會的,但它混合著身體跟知識,成就一個人的靈魂;同時可以穿透苦難、修復並幫助需要的人,藉由深刻地問、深刻地聽,產生人與人之間的共鳴。因此我覺得,重點不是知識的本質,而是去掉技巧後,社會工作培養的心性是什麼,那些被鍛鍊出來的有溫度的語言、有力量的作為,和不會輕易被撼動的自己的形狀,是我心中社工專業所在。

在疫情爆發這段期間,無家者有沒有受到正面或負面的影響?百味如何處理?

我覺得疫情最大的衝擊,是恐懼讓人與人之間的連結縮小,信任消失的非常快,變得沒有人願意主動伸出手。例如在台北車站,很多譴責無家者是防疫破口的聲音逼得他們不得已離開公共空間、被趕來趕去,幾乎沒有人權。但台灣的疫情有慢慢好轉,所以我們目前都盡量保持原有行動的執行,效果也還不錯。

針對對相關議題感興趣的大學生和國高中生,您認為我們能夠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有哪些可以努力和更認識議題的方式?

我們的粉專有一些定期活動的資訊,包含每個月都有的「石頭湯計畫」,算是認識無家者的起點;十月會有「貧窮人的台北」,是和其他單位合辦、給予貧窮者發聲管道的展覽;年底會有街頭尾牙,讓大家參與、陪伴無家者度過溫暖的年末⋯⋯這些活動都可以自由報名。除了參加活動以外,我覺得學生平時可以實踐的是:讓更多身邊的人知道何謂「貧窮」的狀態,雖然他們可能看似是離個人生命經驗非常遙遠的人,但其實貧窮是隱藏在生命中的、失序的狀態。那些古怪、脾氣差、不輕易相信人的親戚或朋友,可能就是曾經受傷的人、面對貧困的人,我覺得能在行有餘力時嘗試認識他們、聆聽他們的故事,不用特別想著要如何幫助,就已經是非常重大的力量了。

訪談中,阿德提到:「我們一起把一個個動機發展成現在的工作,從一個個計畫看見貧困問題、找到行動方法。」讓我們很是感動。雖然我們目前尚在就學階段,沒有實務上的經驗,但藉由這次訪談,似乎能在腦海中描繪街上的風景、人性的色彩,擁有更多勇氣和力量拾起影響力的畫筆,慢慢勾勒出美好、友善的互助藍圖。

謝謝人生百味 阿德 接受本次杜鵑花節採訪 202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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