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義與故事:從《火神的眼淚》漫談現代台劇的限制與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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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於2021年5月12日,張貼發布在「黑桃·花/神經質影痴」臉書粉絲專頁。

最近開始在看公共電視和myVideo 合製的全新影集,《火神的眼淚》。

我得先說一件很好笑的事:其實在看到Netflix 選擇的預覽片段後,我承認我原先是抱著看《戀愛是科學》的心情來看這部劇的,但其實這部戲意外地不會太差,所以我覺得這方面得怪Netflix 選的片段有點太糟(隨便挑一幕有劉冠廷的片段都比那段「羊水破了,現在要生?」來得適合)。

我知道很多人喜歡特級放大檢視台劇任何古怪的缺點,但這部(大部分)能說出來的缺點很多其實也是海外極多影集會犯的錯誤,《火神的眼淚》故事線並沒有你我想像中的那麼差,當然沒太驚豔的地方但真的不算差,而且這以過往職人劇的水準來講已經算是可圈可點了。

然而,這部戲有種很難言喻的「平面感」,那種「平面感」其實也是公視出品到目前為止給我的最直接印象,不會難看但也沒有什麼興趣會想真的繼續看下去,即使斷點安排得再妥當,似乎一直沒有足夠強大的勾子去吊起觀眾的好奇心。

這方面不單單只是因為,這種2003 年代的題材,以現在國際上來看已經有點過時(女性工作權的發聲、煽情化的刁民、家庭/工作的抉擇、職業上的風險與辛勞),而是這些公視、台視、植劇場出品的這些單元劇和電視劇背後,潛伏著一個更深的癥結,而這個問題在我看了《火神的眼淚》編導蔡銀娟女士的訪談後我才終於有所體悟:

我發現現在台劇(特別是公視出品),很喜歡「先寫意義、再寫故事」,而非「先有故事,才有意義」

更準確來說,就是為了主題/意義去創造故事,而非透過故事去傳達意義,就是以「教育意義」作為撰寫動機的起點,而非以故事或角色為重,使作品變成類似「宣導片」的概念。

而片中的角色就變得有點像「議題上的歸類」,不是角色,這種狀況就是這樣:A角色代表的是「女性工作權的發聲」、B角色代表的是「家庭與工作的衝突」、C角色代表的是「對付愚蠢刁民的英雄」、而D角色則是代表「上個世代的思想觀念」⋯。

而且,照《火神》劇情方向來看,作品可能會演變成一種宣傳用的「煽情化」(這個問題電視界已經算是屢見不鮮了,特別在韓劇已經成了家常便飯),這邊所謂的「煽情」,就是把人塑造成惡魔(妖魔化),成了完全捨棄人類行為的說教工具,這種「煽情化」寫法大概是用來製造張力最容易、最有效(最廉價)的編排方式,像《哈囉掰掰我是鬼媽媽》、《屍速列車》、《與神同行》都曾經做過類似的事情(《返校》電影包括在內),這確實讓觀眾很容易就看得出來誰是對的、誰是錯的,完全不需要多餘的編排或設計,但這種劇本非常缺乏層次感(也就是最不用腦寫出來的劇本),因為將人物「非黑即白」(極端地)去體現、去批判一個社會現象,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畢竟你需要他多壞就有多壞、多無理就有多無理,他成了編劇想要批評的現象或體制的一種化身,等同是將社會批判具體化,作為一種在故事模型當中的宣洩管道。

剛好這種寫法,在前面所說的「文以載道」公式中,特別容易發生,因為如果以「意義」為先作為創作動機,由於自己滿腦子就只想傳達這個特定的觀念、特定的訊息、特定的「教育意義」,故事樣板化的情況就特別容易發生,因為你每一個設計都會是一個「想法的投射」,而不是「故事的投射」,所有角色、場景都是為了這個教育意義所創造出來的,整個情節都是以它為中心在編造,但故事也因此就失去了討論與解釋的空間,最主要就是因為他要說的事情實在」太明顯了」,都已經這麼明顯了何必再去做思考呢?

我很喜歡稱這種叫「教條化」,因為這種片讓我感覺不像在看一部片,比較像在看課本。

如此的劇本寫法現在在台灣確實屢見不鮮,就是看了海報、看了片名,你就已經大概知道這部作品要說什麼、要講什麼了,甚至連怎麼傳達的方式都已經大概能夠猜到,南韓雖然在商業上特別愛賣弄煽情,但你看得出他魅力在哪,他亮牌時機都抓得很準,你看不出來他想說的是什麼,而是跟著故事在流動,即使再怎麼慢都還是以人物為主體在創作。

當故事變成像是「教育意義」的載體,作品就不會有自己的靈魂和個性,同時也缺乏創作的勇氣和膽量,因此寫出來的劇本才會這麼沒記憶點,就很像那種學校蓋章核准可以在班上播放的教育作品,而現在很多台劇也有類似狀況,只是可能同樣的劇本,台詞修得比較好、編排做得比較優秀、演員也好很多(《火神》演員基本上是靠林柏宏、陳庭妮、劉冠廷三位在撐腰)。

但這是不管畫面再華麗、題材再大膽、成本再高,都還是無法改正的問題,因為這得從最根本的節目體制/劇本審核上說起,至於要不要改變就得看創作產業有沒有心了。

但我得說,這不是只有台灣才出現的問題,全世界都有這樣的問題,而且還正持續發生當中。

如果常看歐美影集的觀眾,可以發現其實每年美劇產量高得離譜,但在這個數量裡面生存下來(續訂)的又有多少?然而,至少有一點是台灣地區獨有的狀況,那就是台灣特別不注重「角色」。這一點無論公視、台視、NETFLIX,甚至是國片,都存在這種狀況,而剛好「角色」完全就是這種「議題為主、故事為輔」最不需要注重的東西。國內大部分的作品,在看完後(了不起一週內),要回想裡面的內容,人物就會變得跟《王牌冤家》裡面記憶喪失那段的人臉一樣,什麼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消失殆盡,長什麼樣子幾乎完全記不得,只記得「哦對,這個社會很糟糕」、「媒體很糟糕」、「刁民很糟糕」,其他的東西忘得一乾二凈,完全空白。

我很喜歡簡稱這種影集叫「公民影集」(公民課可以播的影集),意思是大家都能看的影集、沒什麼個性的影集(或是,換一個說法,符合政府廣電規定的影集),我說的符合廣電規則不是說「不能有裸露鏡頭」、「不能有血腥暴力場面」、「抽煙喝酒需要有警語」這種形式上的規則,而是通常他們都會照著某種固定的劇情路線、固定的角色設計、固定的背景設定去「規劃作品」。

(就如前述所說的「教育意義」就是其中最受寵的美嬌娘,台灣特別愛強調「教育意義」這一環,就跟作文比賽一樣,只是這次是訂個主題寫部電視劇)

這種規劃出來的作品,如果你覺得這種狀況有點耳熟的話,其實幾乎所有公視影集都是這個狀況,至於其他像《女兵日記》、《天之驕女》、《戀愛是科學》這種三立電視劇(沒有特別針對三立,只是名稱比較為人所熟知),則是由於主題/劇情上的規則太多,因此「愛情/浪漫喜劇」就是最保險、最安全的作品題材,不僅存在固定觀眾群,而且劇情內容也不會有太多偏離的狀況發生,萬眾皆歡喜,因此電視台才會這樣浪漫題材滿天飛。

也不是說「公民影集」就不會有優質的作品出現,只是狀況非常稀少,大多節目都是處在一種「泡沫化」的狀態,數量再多也只是風往哪吹樹往哪倒,而像公視就是少數比較注重作品的製作商,口碑效應才會傳得比較開,因為他有在創作上確實做出投資,鼓勵創作者挑戰不同題材、不同表現方式。

但是即使如此,如我所說:他的作品一樣沒辦法太有個性。

這種狀況有點像美國八零年代,我們也有屬於台劇的黃金時期,而大多台製的知名偶像劇也是在千禧年代當時紅遍東亞的,《流星花園》、《麻辣鮮師》、《鬥魚》、《惡作劇之吻》、《終極一班》和⋯(咳咳)《紫禁之巔》,只是跟美劇一樣,這種狀況無法持久,不光光只是因為有線電視逐漸式微,還有就是:自製原創太花錢了,特別在台灣電視產業鏈如前所述的「規則」太多,製作商不是放棄了原創就是繼續出保守牌濫製偶像劇和鄉土劇。

當然,台灣電視臺除了可以自製節目,另一個安全的選擇就是「購片」,畢竟如果播放海外劇集比較保險,何必自己製作戲劇?但還是要強調,這種事情不是只發生在台灣,這是全世界電視台都會面臨的問題,差別只在如何做出回應。

台灣以前老三台其實是先購買美劇起家的,而這也是為什麼很多長輩都會看過《三人行》和《馬蓋先》這種美式八點檔或肥皂劇,因為以前播映版權確實就是「以美劇為主」的策略在做購片,後來美劇版權貴了起來,台灣電視台開始在九零年代後期大量購買日劇,但進入千禧年後,日劇版權也貴了起來,電視台就開始瘋狂購買韓劇、陸劇,而這方面也持續地在影響整個台灣的收視文化,而剛好串流出現時台灣就斷在這股韓劇熱潮當中,因此觀眾層才普遍比較熟悉韓劇,因為千禧年後的電視寶寶就是看韓劇長大的。

而這點雖然有點太過於「商業考量」,但要知道電視產業在當時(特別在八零、九零年代)完完全全是商業取向的,因為假如頻道(廣告)沒曝光率基本上就G了,所以在串流/有線電視(或像HBO這種完全不care的頻道)出現以前其實影集發展是很有困難的,太過實驗性的作品就會死得很慘、成本太高的作品在當時還可能慘到可以拖垮一座華納,當時哪有人敢蠢到去製作一部《權力遊戲》或《屍戰朝鮮》?頂多只會有一部《星艦奇航記》,或幾百部《Murder, She Wrote》。

(所以現在很多甜劇才會搞出那堆牛鬼蛇神的來作視覺包裝,但是他本質上都還是跟以往偶像劇一樣的概念,都存在制式化、樣板化、明星制,不同的是現在每集片長都需要拖(釋:無意義的慢)成一部《林肯》)

可是,這也不需要擔心,因為這種窘境全世界都有,此時此刻無論美劇、韓劇、日劇、粵(or越)劇,全部都還是有這種「大眾影集」的存在,但差別在於:假若以北美舉例,即使存在這種環境,但它並沒有將自己設限在如此制式/單一的主題框架,舉例像《良善之地》、《富家窮路》、《辦公室瘋雲》、《這就是我們》,當然他們還是有《實習醫生》、《急診室風雲》,但他們不會只限縮在傳統「電視劇」的形式當中,而是在種種限制當中發現創意,即使沒有那個成本也能創造驚人效果。

而這種情況來到台灣就有點奇怪,我之前跟某位朋友聊起台灣電視劇就會笑說「台灣幾乎每一部都是《這就是我們》」。雖然只是一個比喻,可是雖然形式上不太一樣,但那種親情上、個人上的「道德掙扎」、「社會正義」,美劇也許只有一部《這就是我們》,但到了我們台灣電視卻每一部都是《This is Us》,不管好的壞的,只要是非喜劇、非浪漫,就都是《這就是我們》,而問題就出來了:我們不能只靠單一製作商在撐。

排除掉HBO 或AMC 等等比較大的製作廠商,北美節目製作商發行的影集,通常都會有自己個人印記在裡面,其中可能有大膽的、有暖心的、有家庭為重的,但他們不會只靠單獨一家HBO 在撐,像Lifetime 頻道的影集題材通常講的都是「恐怖情人」的感情議題(ex. 《安眠書店》首播頻道)、Showtime 則以「犯罪心理」為重居多,而台灣國內目前無論八大電視台、三立、公視、TVBS,幾乎每一家都還停在同一個格式概念上方打轉,不然就是選擇輕鬆一點、過目即忘的偶像劇用來濫竽充數。

這時候,公視就變得有點像那種放牛班裡面的第一名資優生,全班所有平均分數都靠公視在那邊狂撐,而MOD 或其他寬頻上的台灣頻道廠商則就不用說了,幾乎沒有任何原創製作的打算,全是以購買版權(播映他人作品)為主,如此透過跨出廣電灰色地帶一刀未剪播映韓劇、陸劇、美劇。

然而有一點必須強調的是,這方面鄉土劇算是一個例外,因為每個國家都有屬於自己的鄉土劇,那是一種必然的現象,有電視就會有鄉土劇和八點檔,然而台灣目前的問題是:我們是只有鄉土劇,外加一堆沒用的偶像劇,以及一個「公視」(咱們的資優生)。

但是,想來想去其實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悲觀:由於受到歐美現在「電視做得越來越大,比電影還大」的刺激,台灣電視過去幾年開始有漸漸走出舒適圈的傾向,甚至技術上已經存在一定的水準,這方面如果不信可以直接看看《火神的眼淚》第一季前幾分鐘消防車駛進巷弄中的鳥瞰鏡頭,單就那個運鏡來講,其實已經可以追上東亞地區數一數二了,而且無論剪接、對白、演員(配角除外)都已經有看到很大幅度進步的成熟和穩重,這是我之前看《天橋》和現在的《火神》最讓我驚豔的地方,即使還有需要加強的部分,但至少可以看到有人正努力在改變現況。

然而,台灣目前出品的影集,還是得回歸到原先最基本的問題:就是劇本依舊脫離不了以往的保守/單一,在同樣議題的框架上打轉,而劇本中的場景設計,也還是停留在2003 年的狀態,這方面即使看Netflix 合作出品的《罪夢者》和《誰是被害者》都還有一樣的問題。

這麼說並不是在說不能有這種劇本概念,或是不能沒有社會批判,而是不能只有社會戲劇、不能只以意義為重,台灣不能只有《這就是我們》。

國內目前還屈就於保守、安全的觀念當中遊蕩,也許時不時會有像《我們與惡的距離》或《天橋上的魔術師》的驚喜出現,但整體來講,如果電視全靠一家製作商、全靠同個「儒家式拍法」在撐,這個產業絕對扛不住,而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們可能真的就看不到,台灣超越歐美影集或韓劇的一天了。

至於像Netflix、愛奇藝網路電視方面:Don’t worry, I’ll come to that, just not the time yet.

註:文章的相關話題,於2021年6月24日,有進一步在「一頁華爾滋」首支Podcast影片當中深度談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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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lower of Spades

經營臉書粉絲專頁「黑桃·花/神經質影痴」。 文章散見《關鍵評論網》《DramaQueen電視迷》《玩具人》《太報》 《風傳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