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測量者 PROVIDENCE 簡評 + 全系列雜談
前言
我對PP系列的評價從 2015 之後就變得很複雜,它是我近十年中唯一誤判的幾部。注意我絕不是在誇它,PIG 把攻殼封印得太久了,在那個時點,一些投機取巧的脚本家盯上反烏托邦+汎賽博朋克這塊“肥肉”也不足爲奇。九十年代計算機剛剛普及的時候,人們為互聯網的高速發展感到驚嘆之餘,對社會形態的變化產生過無數設想。有個叫押井守的人在夾帶私貨的時候生成了奇妙的化學反應,一切來得太快,以至於日本本土還沒反應過來就享譽國際了。他的徒弟神山則把自己的左翼情懷寄托於技術奇點,集各家所長寫出了同樣精彩的“社會學論文”,儘管後面有幾個雜毛狗尾續貂,但瑕不掩瑜。更何況有沃卓斯基兄弟用黑客帝國爲之招魂,最終又由鴨子帶著華麗的美學外殼回歸了存在主義的寂靜。跟八十年代 Ridley Scott 指導的邪典科幻銀翼殺手隔著太平洋遙相呼應,共同完成了對 Philip K. Dick 的致敬和發揚,遂才有了後世種種。
無論過去或現在,我都認爲 PP 不配給攻殼提鞋。老虛很瞭解觀衆的喜好,他能把小黃油改編成炫酷的神話大亂鬥,也能把魔法少女解構成黑深殘的後現代童話,在故作深沉這方面我想很少有人能與之比肩,一個懂得市場投機的脚本家必然知道如何去迎合葉公好龍的觀衆 — — 他知道如何製造“掩體”,滿足觀衆的同時令他們爲自己辯護,其商業嗅覺絕對值得誇獎。我曾一度把他比喻成業界的諾蘭,結果後來諾蘭拍出了星際穿越和奧本海默。押井守固然不是雷利史考特,但把老虛比作諾蘭實在是侮辱後者了。
然而,一切反轉了。我們沒有等來 SAC 所暢想的那種開放包容的社會形態,反倒 PP 成了某人治國理政的藍皮書。街上的探頭越來越多,關卡越來越密,訪問網站不僅有著隱形的高墻,甚至部署了反間諜用的數字水印。地鐵安保戴上了 Google Glass 爲原型的身份識別眼鏡,各種長得像搖搖樂一樣的多隆炫耀著科技維穩的武力,連公交司機也被迫帶上了情緒感知設備。社會信用體系得以讓利維坦給每個公民打分。而在流行病面前則更變本加厲,每個人不出示自己的“健康碼”將寸步難行,而它就像 PP 的犯罪指數一樣可以按需變色。不聽話的人則會被關進方艙集中營進行 “隔離” 和 “再教育” ,並强制注射 “疫苗” 。一切的科技創新都成就了大洋國的電幕,以安全爲名對人實施家畜化管理。親歷種種荒誕與瘋狂,我被迫承認了 PP 的 “現實價值” 。魔幻現實幫我補完了 “西比拉是如何逐步完成支配” 這一社會演變的空白。
十年前,我覺得用發光手槍給人預防性判罪是荒唐的,而現在類似的驚悚科幻預言已經紛紛變成現實。我可以評價作品,但無法否認現實。(儘管我反對給作品拼貼過多外部意義。)時代展現出玄妙,在經歷被稱爲 AI 元年的 2023 之後,PP 又一次莫名其妙地站在了時代風口。
賣點、設定與拙劣模仿
我過去總結過,PP 系列有三大賣點,獵奇犯罪、偶像人設、引用十七世紀法學家掉書袋,這三點能牢牢捉住市場大衆浮躁而葉公好龍的内心,引得心智不全的中學生們高呼思想深邃意義非凡,來爲掩蓋自己對偶像刑偵劇的種種偏愛。然而老虛之後的編劇竟連這些基本的市場賣點都無法把握,要靠情懷和粉絲來延續長度,不得不讓人感慨,都是同行襯托。我十年前説過,政治和宗教是最難寫的主題,不僅因爲迷惑性,也因這兩者都必須從社會入手。
整個 PP 系列最致命弱點在於,缺乏探討社會形態演化的部分。觀衆沒有看到西比拉體制是如何逐步實現統治的,社會民生的各種滲透與接納,以及賽博朋克框架内必寫的、技術困境下的人文衝突,全是空白。這就是爲什麽他要用各種獵奇案件刺激你的感官,因爲他不會寫人文。然後引用孟德斯鳩約翰洛克這幫人的名言把你唬住,讓你聽不懂。最後再利用天野明的偶像人設有意無意地賣CP,讓觀衆發出鷄叫放棄思考。一切皆是因爲它欠缺解釋,它需要你直接接受全社會一開始就已經被發光手槍支配的離譜設定。
因此整個 PP系列的科幻設定嚴重缺乏現實基礎,所有人都不得不裝作沒看見這個基本缺陷,並接受它。在此之上的種種故事,本質仍是套著科幻外殼的刑偵偶像劇,只是被老虛這個投機者挖到了反烏托邦背景和獵奇設定用來做噱頭,這些背景設定讓你仿佛看到其它經典科幻作品的影子。因此也必然存在大量的戲仿。
許多設定我甚至已經不願稱之爲戲仿,因爲戲仿是在橋段上的,而它連設定和視覺符號都照抄。僅以本片爲例羅列一些:
【1】男主脫離體制後從外務省回流,戲仿攻殼SSS中少佐回九課。
【2】狡啮慎也用左輪,抄陀古薩設定;
【3】公安徒手戰外骨骼裝甲,照抄SSS中入侵海自橋段;
【4】整個PP系列模仿攻殼從自上而下的體制内視角來看待案件。攻殼這樣做是因爲左翼脚本家有强烈的政改欲望,劇中的主角群是他們的理想投射。老虛寫脚本的時候至少知道做幾個自下而上視角的案件來均衡,賣的人設和世界觀至少配套,而冲方丁的脚本就只剩下一股辦公室政治的甲醛味,完全無法下沉到社會基本面。
【5】監視官跟素子同樣是暴力機關的小頭目,同樣在關鍵案件中具有某種不同於體制的自由裁量權。
【6】難民、獨立、外務省、退伍軍人… 全部照搬攻殼但極其生硬,彼此缺乏内在關聯和必要性。攻殼寫難民一方面是對朝鮮半島的局勢假設,一方面是寄希望於讓難民改變民族構成,通過獨立擁核來擺脫美國操縱。PP 寫難民是爲了什麽?炫耀技術立國的優越性嗎?
【7】部隊解體后隊員全部失蹤心理異常,可惜大冢明夫這回既不是巴特也不是九世。
【8】難民聚居的離島建築群從設定到視覺語言全部抄無罪。然而相似的視覺語言背後的人文基調卻天差地別。押井守在東亞文明融合的想象中貫穿著傀儡謠這樣的民族性。
【9】傭兵之所以爆頭都不死原來是裝了“精分芯片”,又是“憑依”又是“分離者”,分開獸性與神性,不就是 Arise 中的電子腦病毒麽?
【10】水泥墻柱躲多脚戰車抄攻殼 95 …
【11】然後又是難民獨立宣言?動機何在?爲抄而抄?反派大本營又在北方,又是潛水登陸作戰,紅塵會是吧?一邊hacking一邊戰鬥,無非把潛艇換成氣球了。隔壁柯南剛剛在播黑鐵的魚影,是不是聽著菅野祐悟串臺了?
甚至外務省和公安之間的關係也照抄😅
甚至當年的宣傳海報都抄的攻殻立ち
劇本的橫向比較和死局
相較於其他人的脚本,老虛至少清楚自己的弱點,知道去彌補。整個系列我評價最高的不是TV1而是第一部香巴拉島那部劇場版,對外輸出社會形態以及科技如何成爲獨裁者奴役工具的必然性,特別是民衆最後接受了西比拉選的傀儡政權,這是高維社會形態對低級社會形態的降維打擊,輸出一種帶有欺騙性的意識形態,這部分是有現實價值的。儘管在自由的尺度上存在倒退,相比内戰人們還是選擇了名爲和平的自我奴役。
回到本片,上來就要廢除法律。法律是道德共識的凝結,廢除法律的前提是社會凝聚了新的道德共識。那麽這個新道德共識是什麽呢?至少TV1的時候還沒有要廢除法律,中間的過程也是空白。難道繞過民主制度直接由厚生省決定?正常的民主社會要如何逐步接受呢?整個系列從未出現過西比拉和民主代議制的正面交鋒,也就沒有出現新舊權力中樞的更替過程,然後直接告訴觀衆,法律快被廢除了,這令人發笑。全系列只有第一部劇場版稍微點了下,老虛知道自己水平有限,無力描寫正常民主社會的演化過程,於是將第一部劇場版設定為陷入内戰的小國遭到意識形態輸出。(歷史上權力的更替一定是通過暴力來達成的,從無例外)
回顧下三部 TV 版,它們提供給觀衆的視角全是一些極端個案,那些最重要的部分(支配過程)全部被略過,并成了背景板。通常,賽博朋克故事采用自下而上要比自上而下好寫,比如此前 Cyberpunk Edgerunners 就采用個體的草根視角寫小人物的反抗掙扎,給觀衆帶來共鳴。自上而下的寫法除了要求對政治體制有深入理解外,還需要有一個 “Freeman” 的角色(比如素子或陀古薩)來帶領觀衆進行視角穿梭(宏觀到微觀),從而引發對公平正義倫理道德的思考,而非固定機位。在 PP 系列中尤其是 TV1,該位置原本是給狡嚙慎也的(查案),結果被流放。角色回歸後,卻改爲承擔 CP 賣腐和動作戲的部分,原本的角色職能全部架空。而分擔了上層視角的常守朱作爲一個執法者,完全沒有任何政治權術的應用,顯得非常幼稚。
(順帶一提,TV1本身寫得也不怎麽好,狡嚙和白毛屬於刑偵片中典型的“雙王設置”。比如《無間道》、《槍王》、《暗戰》都是正反派雙主角,然而這種片依賴於演員演技和角色氣質,動畫本來就低保真,而老虛也沒能力把人設和劇情結合緊密,只能賣偶像人設,脚本水平就變垃圾)(可能有人説了,九世英雄也是白毛啊,可人家有草迷宮這種人文回合啊,你卻連免罪體質都寫不清楚)
所以爲什麽 PP 系列越來越難看呢?由於TV1中西比拉已經完成高度支配,還略過了這個支配過程,於是脚本家會面臨幾個難題。一是寫劇情衝突的餘地非常狹窄,你沒有多少反抗空間。二是沒有支配過程缺乏合理性,觀衆也會缺乏共鳴。三是自上而下的視角脫離社會基本面,而原本的角色職能在TV1後全部混亂。
在劇中的正常人類包括政府官僚都已經是西比拉篩選出來的,奴隸不會對主人產生質疑。遂只能通過極端個案來暴露體制漏洞。TV1寫反社會恐怖分子,TV2寫縫合怪大屠殺,TV3寫 AI 操縱下的政商勾結。這些個案不是極端獵奇,就是脫離社會。 在一個脫離實際的世界觀之上,通過個案暴露體制漏洞,從而强調法律存在的必要性,再引用論法的精神和社會契約論去反抗這個本來就站不住脚的世界觀。最終你會發現,它並沒有什麽特別要表達的,只是在架空的基礎上拼湊一些貌似嚴肅深刻的東西去為觀衆享受炫酷激鬥和賣人設賣CP提供掩護。其實 PP 系列每一部作品的缺陷都可以追溯到虛淵玄的基本設定。(只要繼續回避社會形態過渡這個問題,PP系列就永遠難看)
一個脚本作者,究竟是順從市場服務觀衆,還是滿足于自我表達,是很容易看出來的。通常我不會批判什麽,但偏偏有一類人非常不真誠,喜歡挂羊頭賣狗肉。
本片評價與吐槽
凛として時雨熟悉的鬼叫聲又出現在耳邊,主題無非還是科技鎖人性,全能政府僭越法律的反復拉扯。我對深見真和冲方丁不抱任何期待,能把臺詞寫通順就行。作爲一部過渡性質的粉絲向作品,采用雙層敘事。表層繼承了前作對海外輸出意識形態(西比拉)的設定,某個鎮壓部隊變成西比拉狂信徒,意圖利用科研成果擴大戰爭並借此輸出平等的奴役,結果輔助AI被西比拉吞了。裏側則是慎導篤志給女主演示了順從西比拉的政治生涯(選擇完善人工上帝),而女主卻選了不同道路,公開殺死局長,以自己的例外性證明西比拉的漏洞,保留了抗爭空間(法律),最後吃上牢飯。表層故事毫無必要,套了宗教戰爭的外殼,可壓縮到15分鐘,教授淪爲炮灰。總之妄圖用一部動畫去討論法律存續的必要性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1/5
槍沒信號不能用的邏輯硬傷我就不吐槽了。
此外,這部片充滿了各種離奇的日式意淫。
【0】西比拉這麽先進的系統率先出現在了日本。
【1】“經濟掠奪”、“武力輸出”云云,我不知編劇是怎麽把自己代入美國的。而且按照劇中設定,日本率先被西比拉支配后在國際社會的境遇實在很令人好奇。你都能經濟掠奪了,都能輸出意識形態了,還會被 “不斷復興的世界抛之腦後” ?
【2】“將日本視爲優先的想法是危險的” ;特朗普:你也配姓美?
【3】“我聽説慎島先生獨自實現了對入境者的接納” 、“有一群認真討論著要不要把難民全殺光的人存在”;你以爲在德克薩斯修邊境墻呢?
【4】霜月美佳對外務省的反感也是抄攻殼1995,後者指向的是美日安保條約干涉内政,但在偏右的 PP 系列中很奇怪。我猜測是外務省(安保條約)被當作一種尚能制衡西比拉的政治勢力了。西比拉若要取代法律,前提是成爲世界霸主。否則美日安保條約這種政治狗鏈就會率先下手干預,美帝又怎會允許你廢除法律單方面撕毀國際條約?
【5】離島難民都是外國人,事實上的種族隔離。排外主義以這種方式居功自傲也是意淫出境界了。對底層生態的俯視若不包含憐憫之心,則必會散發出民族主義的自以爲是。
【6】反派部隊證明日本有能力用科研成果煽動他國叛亂,但是被個別 “正義人士” 摧毀。原來不是日本不行,是日本人太正義了!蛤蛤蛤…
人工上帝、大祭司與宗教戰爭
你賣設定,那我就解構你的設定。
就本片視角而言,“廢除法律”本身意味改信西比拉。西比拉作爲人工上帝被賦予宗教屬性。而西比拉的真相是由免罪精英組成,本質上并不比羅馬元老院高明多少。也算代議制的一種,但由於其黑箱屬性,其合法性存在問題。人類社會從奴隸社會(神權)到封建社會(王權)再到資本主義(民主法治),歷經三種形態。太陽底下無新事,一旦祛魅了它的科幻外殼就會發現不過是把公元前八世紀的東西借尸還魂。根本問題在於,爲何你是免罪體質我不是?這種篩選機制本身的黑箱就違背民主和公平,而核心設定(免罪)老虛當初就寫得一團糟。
如果想寫科技或AI會僭越法律危害民主擴大不公平,有太多種方法去寫。而且對人性和心理的測量是現代性特徵,其實完全可以寫對人篩選機制的不公平,但 PP 非要死磕政治和宗教。
再説女主常守朱,某種意義上也算免罪體質,只是不完全為零,但偏偏這部分的刻畫能見度很低。(其實就是契約和公民精神,以及知道内幕)契約或公民精神要求人們有爭辯和申訴自身權利的空間,而西比拉則把這個空間壓縮至零,全能政府只給你武斷的裁決而不給你申辯反抗的空間。要麽把人麻醉再教育,要麽直接轟成渣。女主對應到現實相當於大法官(宗教視角下就是大祭司),只是在TV1中出於某種奇怪的邏輯,選擇當個橡皮圖章而不去拔管西比拉,又後續不斷重申自己這個橡皮圖章的重要性。
女主在大法官之外也是直屬暴力機關。暴力機關在民主體制中是維護法制權威,在獨裁體制中是維護獨裁利益集團權威,而在本片設定下則變成了維護西比拉的權威。只不過老虛當初在TV1中大幅消減了西比拉中個體的私欲,試圖把它塑造出某種神性,儘管還很生硬。女主設定上的戲劇性在於,她是一個不完全聽令于西比拉的暴力機關頭目,因此存在反抗空間。但這恰恰又極其不合理,西比拉難道無法直接統領暴力機關?女主的存在在全能政府面前十分多餘,其反抗空間都建立在西比拉的心血來潮一時興起上。否則廢除法律又何必走形式呢?否則爲什麽不革職女主換霜月呢?僅僅按老虛在TV1預留的傲慢這一解釋是沒法讓人滿意的。
反派引用新約提摩太就是對宗教戰爭的比喻。女主是大祭司,反派是狂信徒。大祭司信法典,狂信徒信神。宗教可以消除罪惡感所以色相正常,所以女主殺人也不變色。劇區別在於,慎導選擇完善它,狂信徒選擇迷信它。女主自以爲用公民精神在監督它,實際是被當成升級補丁。
女主在法律即將被廢之時,選擇公開殺死名義上的局長,强行讓行政位置由人類接替,在體制上留出反抗空間。女主的犯罪指數之所以低,是因爲她把法律視爲上帝,所以殺了人同樣可以消除罪惡感。并且這一公開行爲也能引起公衆對於犯罪指數的質疑。西比拉制裁不了的反例,令法律有了存續必要,也算以身殉道。
然而,女主之所以從宗教視角被塑造成一個迷信法典的大祭司,本質還是欠缺人文刻畫的能力,沒法以人性視角出發,只能落脚于責任和義務,復讀一些法學名言公民精神之類的空話。其次是對民主的概念缺乏社會面的刻畫,哪怕是社會假設或社會實驗的膽子都沒有,所以才縂在行政體系中空轉。第三是不懂政治,權力中樞的掣肘和制衡,利益爭奪和操縱權術都是空缺。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脚本家不要碰自己沒能力寫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