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婷
有幸在香港國際詩歌之夜十週年主持“AI與詩歌”討論會,請到來自不同地區、背景迥異的嘉賓:用人工智能寫作詩歌的David Jhave Johnston、建造虛擬音樂人小區的Ash Koosha和Isabella Winthrop 、著名的漢學家John Cayley。討論的焦點有三:
- 人工智能是否能替代人類在文化藝術上的創作型思維?
- 人工智能作為一種文化或娛樂產品,而不是純粹科技產品時,如何改變我們的文化生態?
- 人工智能應該如何避免人類的偏見,包括種族和性別?換言之,我們一直在普世共同人性(collective humanity)的預設下討論人工智能,但“人性”終究是一個複合的、複雜的、包涵不同個體和群體的概念。
Jhave其實希望通過人工智能製造出來的詩歌告訴大家,人工智能並不能取代人類的創意和思考。這一點也和John Cayley的看法不謀而合。 Koosha也承認,人工智能只是一個輔助性的工具。關於第三個問題,因為Koosha的公司所製造的虛擬音樂人多為女性,落入女性作為被觀看者、娛樂大眾的工具、而不是創作者和思考者的老套路 — — 這也是電影《她》(Her)最受爭議的地方,電影中的“她”被化約成賓格人稱代詞,沒有人格、自我、甚至被去肉身化(disembodied),只是一個虛擬的迴聲,她的存在全為男主角填補人性的孤獨。儘管Koosha解釋說其中一位虛擬音樂人是基於他的合夥人Winthrop自己的樣子,但這個時代需要更謹慎的反思。 Koosha事後表示,他成長在伊朗,又是男孩,從小沒有性別和種族的意識。到了英國確實遭遇到種族問題,也會把這些反饋帶到他們今後的工作中。
這場討論引起的爭議和思考不止於此。那天Jhave帶來亞馬遜電子助手Alexa,測試它是否在監聽我們的對話,也希望大家能關注人工智能背後的科技霸權和政治霸權。通過向人們展現人工智能並不高明的詩歌創作,他希望我們能用愛,用人類情感喚回真實的同理心和共情力,來抵抗科技發展帶來的碳排放、環境污染、政治與合科技的霸權。
這與人工智能的創始人艾倫•圖靈(Alan Turing, 1912−1954)的初衷不謀而合。我本人的博士論文就關於圖靈的生命歷程與基於人工智能的本體論思考。圖靈之所以探討人工智能的可能性,是因為他想理解人類自己是如何思考的。對他而言,通過製造一個模擬人類思考方式的機器,可能能夠找到“人類為何可以思考”這麼一個在當時看來魔幻問題的答案。換言之,圖靈研究機器智能其實是想找到人類理性的關鍵:人類如何具有理性?人類理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人的思維是怎麼一回事?人性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所以雖然現在圖靈被認為是“人工智能之父”或“信息時代的總工程師”,但其實他的思考是對人的本質的思考。所以圖靈不僅孜孜不倦地思考著如何去理解人類的思維,創造人的思維、創造理性、創造人的智能,他甚至想研究人如何創造人,非常像經典科幻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 )中所提到的問題:複製人是否擁有人性?人性究竟為何?當然,圖靈的問題和解答早了半個世紀。這也是他超越於時代的遠見。
人工智能的人文關懷
圖靈英年早逝。人工智能作為一個學科,在他去世後才逐漸建立。人工智能的哲學討論中,其實一直關注人類的創意或人性是否可以被機械複製和再造。英國的瑪格麗特•波頓(Margaret Boden),曾編著《人工智能哲學》手冊(The Philosophy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認為巴赫的音樂之所以震撼人心,是因為複調音樂其實有非常嚴謹的數學編碼,只是我們在欣賞音樂時通常不會用數學方式表達。繪畫藝術也是一樣。米開朗基羅和達芬奇都既是藝術家也是科學家,精緻分析過人類感知“美”背後的科學。
半個多世紀前,圖靈也希望通過人工智能,找到理性背後的人文、甚至靈性意義。 1954年,圖靈給好友的明信片中寫道,
宛若神妙之光的雙曲面
穿越時空中不停歇
給這些光波一個庇護的港灣
它們興許演一出上帝的啞劇
Hyperboloids of wondrous Light
Rolling for aye through space and time
Harbour those waves which somehow might
Play out God’s holy pantomime [1]
圖靈給這一批明信片取名為《來自看不見的世界的信》(Letters from the Unseen World)。這個標題來自英國著名的神秘主義者科學家阿瑟•艾丁頓(Arthur Eddington, 1882−1944)的一次著名演講《科學與看不見的世界》(“Science and the Unseen World”, 1929)。艾丁頓與愛因斯坦一起發明了相對論。他也是虔誠的貴格會教徒,相信冥想和神秘力量。艾丁頓認為現代科學所運用的抽象符號表達物理學概念,更推進了理性與神秘未知的交界,也就是那個看不見的世界。
在寄出這批明信片一個多月後,圖靈在曼切斯特的寓所自殺,當時才四十來歲。房東太太第二天才發現他的屍體。圖靈盛年去世,去世前剛獲得大英帝國勳章(OBE)和英國皇家學會會士(FRS),原因一直眾說紛紜,近年也有證據表明他是在做實驗時不慎發生意外。
2014年,以飾演BBC新版福爾摩斯而紅遍全球的英國演員班尼迪克‧康柏拜區(Benedict Cumberbatch)主演了以圖靈為題材的電影《解碼遊戲》(The Imitation Game),令這位在在盛年去世的天才科學家再受矚目。這股圖靈熱順應了英國國內的“圖靈百年誕辰”紀念活動,不僅各頂尖研究機構都為此舉行研討會和系列講座,英國國家肖像博物館等也以圖靈為主題舉行展覽。在2015年的奧斯卡頒獎禮上,電影《解碼遊戲》獲得劇本改編獎,其劇作者的一番感言在網絡上走紅,可以說肯定了圖靈的邊緣化人格:
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我想過自殺,因為覺得自己太古怪、和別人不同。現在我站在了這裡……我保證你會被接受的。保持真我,保持獨特。
但圖靈並非為人怪異而默默無聞的無名小卒。他在有生之年曾獲得多項令人仰望的榮譽,他的科學研究曾獲得最高機構認可,他也曾有自己閃耀的舞台 — — 英國皇家學會會士,大英帝國勳章獲得者,年僅二十二歲就成為劍橋大學國王學院院士。許多懷念圖靈的人也表示,他儘管笨拙,卻非常開朗和幽默,甚至在同性戀被英國被定義為嚴重猥褻罪(gross indecency)的一九四〇年代,圖靈也敢於公開承認自己的性向,甚至在法庭為自己辯護。另一方面,康伯巴奇是那種在人群中會發光、天生具有個人魅力的演員,他可以演出圖靈的古怪,卻無法表現圖靈的樸素和平常,因此稀釋了圖靈對廣大普通人的意義。
不過,電影提到了一個重要的方面:圖靈的科學研究與他的人生經歷息息相關,且相互啟發。在他因為同性戀行為而被捕和處罰後,圖靈曾在給朋友的信裡寫道:
圖靈認為計算機可以思考
圖靈與男人同床
因此圖靈的計算機無法思考
我們從中可以看到,圖靈擔心自己的個人生活會影響他的研究,而他的研究和思想是他向世人證明自己的方式。當時,圖靈已經被判定要接受兩年的荷爾蒙注射,以達到改造個人性向,將他“治療”成“正常人”。諷刺的是,圖靈一輩子都致力於如何用新的數理和機械的方式,重新定義人本身,而如今他作為個體的尊嚴和存在卻被懷疑、否定和重新定義。
理性與“靈性”
如果說圖靈在《解碼遊戲》突出了他破解的德國密碼,那麼他藉機器大腦而作的本體論反思,則可謂是一種靈性密碼。
靈性是一個非常現代的概念,其詞源,例如希臘文“pneuma”和拉丁文“spiritualitas”都有人類本身思維的意義。新時代運動(New Age Movement)以來,英國乃至西歐被認為是世俗化的代表,“靈性”(spirituality)一詞逐漸取代了宗教信仰,指代反抗基督教機制的其它宗教和信仰實踐,包括佛教、太極、歐洲異教(paganism)等等,也指一種情感和自我的自由表達和生活狀態。但細究此詞的原型“spirit”,其希臘文詞根“pneuma (πνεύμα)”有以下涵義:
- The spirit, i.e. the vital principal by which the body is animated
a. the rational spirit, the power by which the human being feels, thinks, decides
b. the soul - A spirit, i.e. a simple essence, devoid of all or at least all grosser matter, and possessed of the power of knowing, desiring, deciding, and acting.[2]
可見,“pneuma”專注於人內在的理性思維能力。再追溯這個詞的變遷,有拉丁文中的“spiritualitas”,古法語裡的“esperitualite”,以及諾曼時代的盎格魯法語中的“spiritualité”。這個詞逐漸被基督教會沿用,指代宗教靈性和神學名詞,將“屬靈”與“屬欲”作為相反對立的概念。但在中古英語中,“spiritūālitē”這個詞依然有一條與相通、但指稱人在宗教虔誠、教會體制之外的理性本質。德文較好地保留了這層意思,因為德語中與現代英語“spirituality”對應的“spiritualität”一直到1958年才出現,還是從法語“spiritualität”來的,是“spirituality”的舶來詞。德語中更常見的詞是與“spirit”相應的“geist”,既有基督教或廣義上的宗教意義(譬如用以指代聖靈),又保留了“pneuma”中心靈和智力的意思。比如黑格爾的著作《精神現象學》,原名就是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Phenomenology of Spirit)。
這樣簡短的詞源追溯,可以看到現在所說的“靈性”一詞並非是宗教或廣義的感受性的信仰專用,而有理性反思的意涵,與通常對宗教和理性的對立恰好相反。
我們太習慣將科學與無神論歸為一談,圖靈在英國也被作為“無神論同性戀勇士”而紀念。但細看圖靈的作品,他從未自稱無神論者,反而經常談及宗教,譬如前文提到的那封明信片裡。但另一方面,圖靈的理論確實被當時的宗教觀視為大逆不道,譬如聲稱人類智能與知識並不由神賜予,而是一個訊息處理機器。
由此,圖靈重新定義了人們對大腦和心靈的理解,也重新定義了人何以為人。這種富有探索性的自我追尋、嬗變和重新定義,也生動的體現了靈性一詞最初的意義。
人工智能也許是對理性與靈性複合意義最具體的外化,因為通過學習和模擬人腦思維方式而製成的現代科技,每一天都在提醒我們重新創造自我不但可能,且不斷發生在類似iPhone那些機器的細微處。
不斷重新定義自我:人工智能與人類的新新不息之力
圖靈的“機器智能”(machine intelligence)概念的背後有深層的個人與社會文化因素。他所設想不受物理條件限制的、理想化的機器智慧是模擬人類心靈的概念化,這種概念化的模擬可以說是機械化了人類心靈,也蘊含著他對自我認同的期許 — — 作為一個孤僻的天才少年及同性戀者,因同性戀當時在英國違法且有悖社會道德,圖靈始終希望能像他的智慧機器那樣自由。再者,有自我反饋、重塑、再造功能的機器智能,透過模擬和自我再創造出在理論上不受物理世界的限制,從而超越人類生存時空的局限。最後,他希望智慧機器能越其創造者 — — 人類科學家,甚至成為一個新的種族,使得人類作為一個族群自認卑微,這一點挑戰了“人之所以為人”的既有概念。人工智能作為一個建立在圖靈的機器智慧理念上的學科,也寄予著人類自我理解、再造及自我超越的意向。
圖靈在信件中運用的恰是“靈性”一詞,無關宗教信仰,卻攸關對自我的理性反思。我們強調這一詞義不但可以拓寬學界對世俗化現象的探討,亦能深入探討高舉工具理性的訊息時代背後的文化與社會意涵。回到香港國際詩歌之夜十週年的討論會,對人工智能與人類創作的探討,其實不必糾結於人工智能是否可以超越人類。更重要的,是人類不斷的思考和反思,也幫助我們更了解自我、更了解人性、更了解創造力。這就是漢納•鄂蘭(Hannah Arendt)所說的“新新不息之力”(natility),來指人類所擁有的潛在能力,一種能不斷重新創造他們所在世界的能力。
每一代人都需要面對新的世界和新的問題,也注定要繼承舊世界的問題。史坦福大學的文藝復興專家哈里森(Robert Pogue Harrison)在《我們為何膜拜青春:年齡的文化史》(Juvenescence: A Cultural History of Our Age)中說得好:只有年輕人的靈魂才能讓歷史的常新潛力生根和萌芽,而活的記憶只會在主動進行這種自我追尋中真正活起來。這種追尋,就是Jhave呼籲大家重新珍視的“愛”。
愛有維繫世界的力量。愛進入到自我深處,使得自我將過去、現在和未來結合成活的記憶。我們所能體會的世界愈廣闊,愛的維繫力量就會愈發普遍和有包容性,帶來新的生命。個人從這個源頭獲得歷史性,但要觸及源頭,需要有某種程度的靜默、抽離和孤獨,才能孵育出心理上的成熟與文化上的成熟。對哈里森而言,這個充斥電子產品的時代是個黑暗大陸,看似讓獲取信息變得更便捷,但所帶來的信息繭房等現象又把世界不斷縮小。而我們體驗到的世界愈小,那麼愛的力量也愈稀薄、愈狹窄,不具有讓心理和文化成熟的包容性。確實,電子產品已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且不斷地改變著我們表達、認識與建構自我的方式,包括創作的、詩意的;由此而來新的自我意識與社會認同,都是基於人工智能哲學的一項基本原則,那就是將人類思維看作可以持續人為更新進化的機器。這種自我反思、重塑與再造的意向,才是人工智能哲學深層的意義,不但由當代先鋒理論家繼承並積極實踐,也因普羅大眾對個人計算機及智能產品的密切使用,甚至依賴而生生不息。只有通過觸動心靈的愛和思考,理解同時抽離出這個時代,才能達到人與城邦、人與人之間的對話,促進愛世界的力量。
[1]作者自译。
[2]http://www.biblestudytools.com/lexicons/greek/kjv/pneuma.html, last accessed 25May 2014. 粗体由本文作者所加。
作者簡介
郭婷,上海成長,英國求學。愛丁堡大學宗教學博士,港大性別研究所客座助理教授,關注性別與後世俗主義政治。著有《食光記憶:十二則鄉愁的滋味》(台北聯經2017),新書《審美的政治:英國藝術運動的十個瞬間》(台北秀威)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