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藩回憶﹞黃昏,在漁人碼頭的水邊
2019年,1月。舊金山,漁人碼頭,Pier 39
我從Powell St.總站上了叮叮車,同車的老爺爺問我要去哪,我說要去漁人碼頭看海獅。
下車時,爺爺問太太說海獅在哪裡比較多?
「Pier 39.」
漁人碼頭腹地很大,我隻身沿著海灘街往東走,一月的北加州該是很冷的時節,但傍晚的陽光很盛,烘暖了整片海洋以及千萬年前爬到陸上卻再無法回到海洋的我們。
街上的藝人扮成小丑,朝著來往的孩子們噴著泡泡,他們看似尖叫躲避,但其實笑得很開心。
人都喜歡泡泡,喜歡這種晶瑩易碎的美好。
「啊,看到家鄉來的船呢,如果我悄悄爬上去,是不是也可以跨越太平洋回家呢?」
走大約十多分鐘就到了第39號碼頭,這個碼頭是漁人碼頭最聲名大噪的一個,交通便捷,視野廣闊,搭乘F線路面電車可達,還能在此看到金門大橋、奧克蘭海灣大橋和天使島。
最重要的,是這裡有海獅。
有位太太抱著一個漂亮的女嬰,「她叫做Elliot。」那位外祖母說。
「真是漂亮的小天使呢。」我傾前,逗著小女娃笑。
其實出發前,我在灣區待了一兩個月的妹妹跟我說,「新聞說冬天太冷了,海獅會去南方避寒。」因此我來此地時,其實不知道看不看得到海獅。
總會有一兩隻吧。
結果還是有很多呢,他們躺在甲板上曬太陽,睡覺,跟親愛的家人窩在一起。
較多的海獅聚集在海灣口。我趴在碼頭的欄杆上看了很久,聽牠們偶爾抬頭窩窩窩的叫聲,聞著動物的腥羶氣味,覺得可以待上一整天。
動物就該自由自在地待在牠們想待的地方,你不會知道這種理所當然有多麼令我感動萬分。
一九九O年,一群海獅尾隨大批鯡魚來到舊金山灣區,如同邦迪亞家族選定了馬康多作為家族百年的根據地,海獅也選定了39號碼頭作為新家。
舊金山當局注意到海獅的遷徙,於是把原本舳艫千里的碼頭清空,將船隻撤出,讓海獅舒舒服服的在此安身立命。
如此溫柔對待海獅,不愧是領受終年陽光的舊金山哪。
海獅群全盛時期達一千七百頭,在我去碼頭那天,目視約有兩三百頭。
「其他的海獅們大概都去溫暖的南方避寒了吧。」
「那這些呢?」
「這些大概是睡過頭,一覺醒來發現"啊,鄰居他們全家都去南方了啊,怎麼不說一聲呢"的邊緣海獅吧。」
「就不過去了嗎?」
「就不過去了啊。」
大家都是為了海獅來的,因此碼頭上的遊人都面朝同一方向看著,他們喜形於色,對海獅安穩地待在這裡--即便牠們甚麼也不做,這個事實感到心滿意足。
而走到碼頭底部,我們迎來了太平洋的黃昏。
小島上的我們只見過太平洋的日出,而在太平洋另外一頭的美國,則享有太平洋的日落。
遠方夕陽落下之處有船艦停泊,龐然如山,近處有小小舟艇經過,劃開了海浪,令海水為之顫動,幾隻海鷗盤旋著,曾經飛到靠得很近的程度,我想伸手拉住牠們縮在肚腹下爪子,被拎著一起飛翔。
海上攏著一片暖暖如蜜柑一般的粉紅,然後是一點天空淡渺的灰藍餘色,最後是海水倒映並揉合了兩者。
在將所有景物剔除之後,剩下最純粹的顏色才能呈現我當時所見的那種寧靜的、孤寂的、巨大的美,溫柔氤氳,像天地入眠前露出的最後一抹微笑。
「所以太平洋的日落有什麼不同嗎?」
「一切都不同,但也都相同。」
「跟過日子一樣?」
「跟過日子一樣。」
這片漁人碼頭的黃昏景色,是我在舊金山灣區十天最直接的回憶,是那種一想起舊金山就會浮現的畫面,長年不忘,永誌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