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 vs 語言:語言決定論(一)

Houin KNs
8 min readJul 3,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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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根斯坦 Ludwig Wittgenstein

「人們對語言的使用,控制著他們的說話方式」

這種主張在20世紀行為主義者間曾一度廣為流傳,他們希望用「語言」這種具體的行為取代虛無縹緲的「信仰」,由語言學家Edward Sapir及其學生Benjamin Whorf提出的「沃爾夫假說」(Sapir–Whorf hypothesis),主宰了整個70年代早期的語言學課程,一直持續到90年代才有了「認知革命」,使得純思想的研究變成現實。

基於大量研究表明,語言對概念的影響實際上微不足道,哈佛大學心理學家Steven Pinker在1994年的《語言本能》一書中為「沃爾夫假說」宣告了死亡,但隨後,「新沃爾夫主義」(neo-Whorfianism)又成了心理語言學的一個活躍研究課題。

新的研究成果在媒體上得到廣泛宣傳,「語言決定論」又再次滲透進大眾意識,甚至當Pinker在書寫2005年出版的《思想本質》(The stuff of thought)時,必須停下來解釋那是一本關於「語言與思想相互關係」的書,因為人們都認為那會是關於「語言是如何塑造思想」。

提到語言、思想,人們滿腦子只有語言決定論。

「語言決定論」的魔力

是什麼致使「語言決定論」的風行呢?

如上面提到,大眾傳播對有趣研究結果的大肆報道起了作用,例如廣為人知的「雪和愛斯基摩語」,《新聞周刊》就曾報導相關的研究,表明雪在愛斯基摩語中的詞語數量比英語中多,該論文的作者Jerry Adler如此寫道:

我們不難發現,為什麼令絕大多數文科專業生始終無法遺忘的知識竟是這個平凡無奇的觀察結果。它雖然顯淺易懂,但卻意義深遠,......

因為既然愛斯基摩人用那麼多不同的詞語來描寫一個被英語使用者塞進一個範疇的事物,難道這不意味著不同語言的人對世界的實際感知是不同的嗎?難道這不意味著愛斯基摩人並不理解各種冰降水形式的統稱(即籠統的「雪」),而非愛斯基摩人 ......卻看不出「這些不同的雪」之間的差別嗎?

語言影響思想,這很理所當然,如果語言不能影響任何人的思想,語言還可以做什麼呢?光是正視某個字詞的存在本身就多少是在強逼你去辨認一些事。

但問題是,語言是否「決定」思想?

或所謂語言「就是」思想?

早期的語言決定論 — 沃爾夫假說

「我們把自然界依照我們的母語來切割。從世界萬象中所分離出來的類別和形式,並不是因為我們看到它們,相反的,這個世界像個萬花筒,有各式各樣的影像,要靠我們的心智將它組合起來,而這個組合的能力,其實就是我們心中的語言系統。

我們把自然切割組合成概念,因為我們大家都這樣組織它,而這個一致性是我們的語言社區的每一個人所公認的,是跟我們的語言形態結合在一起的。這個一致性當然是內隱的、沒有說出來的,但是它的條件卻是每個人都要遵守的。只有透過這個相互同意的協定,人們才能溝通。」

沃爾夫假說,又叫「薩丕爾 — 沃爾夫假說」(Sapir–Whorf hypothesis),Sapir是語言學家,透過研究北美印地安人語言,認為不同語言的人會注意到世界的不同層面,例如英語使用者為了正確地在動詞後加上”ed”,必須注意所謂時態,即「事件發生時」與「現在」的時間關係;

但加洲印地安溫圖族的溫圖語(Wintu),動詞的使用不必考慮時態,但要以字尾的變化來交代「現在所說的」是親身經驗還是道聽途說。

Whorf則是火險公司的督察和業餘的北美洲印地安語言學者,曾在耶魯大學上過Sapir的課,上面那段廣為引用的段落便是Whorf發展出來的極端看法。

據Whorf自身說法,是工作中因「語言上的誤導而產生的意外」啓發了他,例如一個工人將香烟丟入一個「空」筒,卻引起爆炸,因為裡面「充滿」著汽油氣體;另一個工人在一灘「水」旁使用點火槍,但那灘其實是散發著易燃沼氣的廢棄分解物。

阿帕契人

業餘興趣則讓Whorf更確信自己的想法,在印地安阿帕契語(Apache)中:

“It’s a dripping spring” 會表達為

—“As water, or springs, whiteness moves downward”

“The boat is grounded on the beach”會表達為

—“It is on the beach pointwise as an event of canoe motion”

“He invites people to a feast”會表達為

—“He, or somebody, goes for eaters of cooked food”

Whorf認為這完全不同於英語使用者的思考方式。

相關的觀察還有「顏色」,雖然物理學家會告訴你光波是連續的,並不能區分出確切的紅、黃、藍、綠,但我們會「看到」不同的顏色,而關鍵在各種語言對指涉顏色的名詞都有些不同:

拉丁文沒有「灰」和「棕」;美洲的原住民納瓦霍人(Navajo)把藍、綠壓縮成一個字;俄文中用兩個不同的字的來指稱「深藍」和「淺藍」;津巴布韋的修那語(Shona)用一個字統稱「黃中帶一點綠」和「綠中帶一點黃」。

最後還有印地安霍比人奇怪的時間觀念,Whorf宣稱:

「霍比人的語言中沒有字、文法形式、結構、或表達方式來直接表示我們所謂的時間。也沒有東西可以表示過去、未來或現在進行中。」

「霍比人對時間沒有我們這樣的概念,即時間是一個平滑前進的連續性東西,宇宙間每一樣東西都按照一樣的速度從過去進入現在,再進入未來。」

「霍比人不把事情看成一個點,不把時間長度看成天,好方便計算。他們是注重在改變和過程上。霍比人對順序、日期、日曆、前後次序沒有興趣。」

對沃爾夫假說的批評

Whorf的想法建基於自身的日常觀察和人類學研究,先來看看他在日常觀察上的錯誤。

Whorf認為工人的意外源於思考方式受到自身語言分類的塑造,因為空筒的「空」可以是「虛無、沒有」或「原有的東西不見了」,工人困於自身語言中而沒有進行分辨;

但正如Pinker所說,與其說工人被自身的語言騙了,不如說是被眼睛所騙,畢竟一個充滿氣體的筒「看起來」跟什麼都沒有一模一樣。意外的發生更多是疏忽或培訓不足,而不是工人困於語言中無法理解空筒並不空。

至於Whorf的人類學觀察,評擊來自心理語言學家Eric Lenneberg和Roger Brown。

Whorf犯下的致命錯誤,就是他並沒有真的去接觸阿帕契人,沒有做人類學家會去做的「田野觀察」,而只是研究阿帕契語的文法,

這讓Whorf對阿帕契語的翻譯淪為一字對一字、一句對一句,這種翻譯方法自然會得出「怪模怪樣」的句子結構,正如Pinker說我們大可以把英文句子中的”He wallks”硬變成”As solitary masculinity, leggedness proceeds”。或者想想把一整段外文放進「Google翻譯」裡的後果。

這種人類學上研究的疏忽,也見於Whorf對霍比人「時間觀念」上的觀察,長期研究霍比人的人類學家Ekkehart Malotki(1983)便發現,霍比人語言有時態、有對時間的比喻,也有包含日子、天數、昨天明天、週、月、四季、年等時間單位,如這個譯自霍比人的句子:

Then, in dead, the following day, quite early in the morning at the hour when people pray to the sun, around that time then he woke up the girl again.

Malotki(1983)指出,霍比人有非常高水準的日期記錄方法,包括以地平線為基準的太陽儀、有每年祭祀的日子、將事情記錄在作為日曆的繩子和棍上,還會用日晷知道現在的時間。

後來的語言決定論

Whorf自身提出的沃爾夫假說很早便站不住陣腳,但沃爾夫主義,或更廣泛地說,語言決定論卻歷久不衰, 相關的宣稱及探討這些宣稱的研究也不在少數,始終認為自己走不出「語言對自身思想之決定」的思想家也不在少數,包括先知式思想家尼采,沉迷於語言的海德格維根斯坦,符號學的先行者羅蘭巴特,等等等等。

我們現在就真正一步步進去語言決定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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