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 vs 語言:語言決定論(二)

Houin KNs
8 min readJul 3,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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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 Martin Heidegger

Whorf自身提出的沃爾夫假說很早便站不住陣腳,但沃爾夫主義,或更廣泛地說,語言決定論卻歷久不衰。

心理學家Steven Pinker將語言決定論分成10個版本,用他的話來說,當中包含從「最無聊」、「陳腐」的版本開始,一直到「更刺激」、「意義深遠」、「引人入勝」的版本。

我們先從Pinker認為是「陳腐」的5個版本開始。

那些低級的語言決定論

1.語言影響思想,因為人們的多數知識都是通過閱讀和交流獲得。

在一些「字」對「記憶」的實驗中成功地驗證了這個宣稱前半部分。

實驗中,受試者必須要記住一些顏色方塊來回答問題,結果是受試者對他們語言中有該顏色名字的色塊記憶較好,但對沒有名字的色塊記憶也不差。

這種實驗更多地是在說明人有不同的記憶方法,可以是影像的,可以是語言的,那當然足証語言有其影響力,就像沒有人會反對語言作為某種媒介、某種交流手段的影響力,不然在寫的我、在看的你又是在做什麼呢?

問題是,這完全跟「語言決定論」無關,這不過是在說「語言是有用的」,或者還是「很有用的」。

2.比上一點稍為有趣的是:句子除了簡單地傳達「誰為誰做了什麼」之外,還可以對事件進行框架,影響人們對該事件的識解方式。

「女人就是要對自己好」,讓一個身為女人的「自己」有更大的合理性關注自身;

「我就是想要對自己好」,讓一個習慣躲在「女人」、「群體」底下的「自己」更能「自我面對」。

除了心理工作者,政客、社會運動者、推銷員等都熟悉這種語言框架的影響力:「錯誤已經造成」總比「我們犯錯了」來得輕鬆,「我們犯錯了」又比「我犯錯了」來得事不關己;在「解放」面前所有毀滅都不成問題,但在「毀滅」當前所有解放都成了借口;面對新貨上架時當然是「你值得擁有」,面對家中那些「以前的新貨」當然是「斷、捨、離」。

心理學家Amos Tversky和Daniel Kahneman的研究顯示,一個公共衛生項目若被醫生識解為「能從600名病人中拯救200條生命」時,他非常容易選擇加入該項目,但若識解為「會有400人從600名病人中死去」時,他便傾向離開該項目。

這些都確實說明了語言對事件存在框架能力而影響著我們的思想,但相比起「決定」,整件事更像是「瞞騙」,或者是一種「障眼法」,語言對事件的框架能力並不能強迫思想無條件、無止境地陷入某種識解當中,除非我們不願意、或無能為力地持續無知,最終我們還是會不斷喚起「評估框架是否符合現實」的能力,正如你現在會意識到上面的「救200人」跟「死400人」是在描述同一件事,然後會知道「要判斷該項目是否值得參與」需要更多資訊,而不是在兩種框架下瘋狂切換。

語言框架的威力不輕,它甚至是某些職業的看家本領,但明顯地,它並不決定思想。

3.一種語言的詞語量,反映了該語言使用者在日常生活中要處理和考慮的事情。

這顯然是來自於「雪與愛斯基摩語」的故事。

首先要強調是愛斯基摩語並沒有數十、數百個描寫雪的詞,Pinker說在字典裡只找到2個,把標準放寛也只有約12個。

人類學家Laura Martin(1986)曾追蹤這個「愛斯基摩語傳說」的來龍去脈,一開始是Sapir的老師、知名的人類學家Franz Boas在1911年偶然提起愛斯基摩人用4個不相關的字根來談「雪」;後來Whorf說找到7個,並暗示數量遠不止於此,Whorf的文章流傳甚廣,也被許多教科書引用,後來每經一次轉播就誇張一點,數字不斷膨脹,最後變成新聞上那些驚人的事實。

語言學家Geoffrey Pullum(1991)就事件寫道:

這個不實的誤傳背後有個很令人沮喪的事情。

一個北極圈的語言就算真的有很多詞彙來描寫雪,也不會引起什麼學術上的興趣,只會是一個普通、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實。

育馬的人有各種不同的詞彙來描寫馬的大小、年齡、品種;植物學家有各種詞彙來形容樹葉的形狀;室內設計師有不同的名稱指稱各種紫紅;印刷業者有不同詞彙形容排版的字體。這些都很自然,為什麼沒有人想到要為「印刷者用了很多詞彙指稱字體」這件事訴諸筆墨呢?

Pullum然後以一本語言學的教科書為例,上面寫著「對愛斯基摩的文化來說,無疑的,雪是非常、非常的重要,所以它把這個相當於英文中一個字一個想法的概念,切割成許多截然不同的層次」,Pullum調侃道:

試想像下面這段話:「印刷業的文化中,無疑的,字體是非常、非常的重要,所以它把這個相當於非印刷業中一個字一個想法的概念,切割成許多截然不同的層次…」

Pullum對此說,「就算都是真的,也很無趣」。

實際上,英文中關於「雪」的詞彙並不見得比愛斯基摩人少,諸如snow、sleet、slush、blizzard、avalanche、hail、hardpack、powder、flurry、dusting。

為什麼愛斯基摩語的故事特別受到媒體和人們關注?

上面提到的Franz Boas一開始之所以強調那些邊緣族群的語言,是為了顯示「沒有文字的文化」跟「歐洲文化」一樣複雜且高水準,這也是Boas成名的原因,他與學生Ruth Benedict和Margaret Mead致力突出未開發國家的人民有其語言系統、知識與文化、並非原始野蠻人。

但人們最終對「雪與愛斯基摩語的故事」產生興趣和誇大想像的傾向,卻源於以奇怪目光幻想異國文化的習慣,因為愛斯基摩人被傳言會把妻子借給陌生人、生吃海狗脂肪、把老人餵給北極熊,「雪與愛斯基摩語的故事」本身可能不太有趣,但如果誇大後再「跟亂倫雜交、生吞鯨脂等傳說連在一起時,這個平庸的東西才會引起我們的凝視。」

弄清這個人類學有名故事的過程中,我們其實已經多多少少看到,人們總是先有了某些東西,再加上對這些東西產生興趣,才有了關於這東西的詞彙,即使是「雪」這件事,使用英語的氣象學家、滑雪者也能因應需要創造新詞,諸如wet snow、sticky snow等。

那是否存在反過來的情況呢?我們先莫名有了一堆字詞,然後用這些字詞來生活呢?每個人不都是這樣成長過來的嗎?

Pinker指出,人們確實會有先知道詞彙的時候,想想看那數以百計的鳥類名稱,但除非你想成為觀鳥者,或者對鳥類有興趣,不然這些詞彙對你來說根本毫無意義,更遑論能對你的思維做些什麼。

至於「一種語言的詞彙量反映語言使用者的生活」這個宣稱,看來其實沒什麼毛病,因為它並不那麼「語言決定論」;

那「一種語言的詞彙量『決定』語言使用者的生活」嗎?肯定不是。

4.既然語言是通過喚起含義而起作用的,而且含義與通過其他手段(看到、推斷)得來的思想緊密相連,那麼如果一個人鬆散地利用「語言」這個詞來指稱含義,而不是直接使用實際的單詞、短語和組成語言的結構來指稱含義,於是,基於定義,我們可以說語言影響思想 — 即語言「就是」思想。

先來理解一下這段繞口的東西來講什麼。

「語言喚起含義」應該就是「語義」、「詞義」的意思,詞義的種種我們曾經在「極端天賦論」的一開始已經理解過,簡單重溫一下就是「大腦中的概念,經語言表達出來時,就產生所謂詞義」。

這個宣稱承認「含義」跟「語言」是不一樣的,「含義」跟其它通過「看到」或「推理」得來的思想「緊密相連」;

這又等於承認了「語言」跟思想不同,而且語言的作用是喚起思想,其實就已經承認了「語言不是思想的全部」。

但宣稱的後半則建議將「語言」鬆散地等同於「含義」,所以現在「含義」除了叫「含義」,又叫做「語言」,那原本「語言」指的那個東西叫什麼呢?

不管,反正,現在語言就是思想。

我們來看一個故事:

有一個傻瓜城,正在準備慶祝一年一度的節日,節日裡要吃一種薄餅,但做薄餅的酸奶不夠了,這是件大事,長老們絞盡腦汁,想到了一個辦法。只見一個長老走到群眾面前:「我們現在來制定一條新的法律,從今天開始,我們把水叫作酸奶,把酸奶叫水。既然我們『本來』有充足的水,那麼現在大家肯定都能得到滿滿的酸奶了!」。

自此,傻瓜城裡沒有人再抱怨酸奶不夠,但很快就有家庭埋怨「水」很缺乏,但畢竟這是個「全新」的問題,就留待以後再解決吧。

問題就在於我們接不接受酸奶跟水是差不多的東西,雖然看起來這不是一個「接不接受」的問題。

還記得「語言框架事情」的威力嗎?

5.當人們考慮一個實體時,名字是一定要考慮的問題。

嘗試支持這個宣稱的實驗是存在的:受試者必須從3個色塊中選出2個放在一類,3個色塊在色譜上是等間距的,例如「藍色、綠藍色、綠色」,沒有其他任何的依據下,受試者通常把在自身語言中有相關的色塊放在一起,如「藍色和綠色」,因為英文中”blue、green”是單詞命名。

這是個語言微弱影響思想的証明,但顯然無法對上面的宣稱進行更全面的驗證,而我們卻可以在「沒有語言」的人、甚至非人身上發現,要考慮一個實體,名字不見得是個必須品,這部分我們後面會再講。

讓我們更進一步..

5個語言決定論的陳腐版本至此檢視完畢,接下來是2個比較「到位」的版本,但用Pinker的話講:「比起真正的語言決定論還差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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