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於時間的魔幻海洋

《天橋上的魔術師》

文 ∣ 楊雅喆(本劇導演)

魔幻是無邊無際的海洋,

能夠找到指引燈塔的只有不斷的反問自己:

這些故事的意義是?

那些少年時期未能夠明白的謎團就像魔術,

成年了也許可以用生命經驗找到有邏輯的答案,

但回味當年那些沒有邏輯的熱情和勇氣就像是賣火柴小女孩手上的火柴,

一次次點燃童年的記憶就可以一再地溫暖這冷酷的人間。

我從未見過天橋上的那個魔術師,但我的同學有。

「紙人沒有用線拉、也沒有磁鐵。」那時的他皮膚白皙、戴著細細的銀邊眼鏡,形容小紙人怪異的舞蹈時面無表情,瞳孔一直維持著放大的狀態。

「我很確定,那一定是巫術。」

我沒有被同學口中那個神奇的紙人迷倒,但他「面無表情」的臉卻一直烙印在記憶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人類因為魔幻事蹟而有了「七魄少了一魂」的狀態。

事隔三十年,當我漂流在原著小說裡想要將小說改成劇本時,不斷自問自答的問題是:改編這些故事的意義是什麼?這將會是一個集體懷舊的影集、還是一個揭曉兒時玩伴自殺謎底的穿越劇?所有事物都將消失,人們、商場,還有曾經有的那些熱情、悲傷?這些故事印證我們終究只剩下回憶可以憑弔?

在改編又改編的半年多後,監製拉著我,把十集故事又重新理了一遍,確認我們遺漏的是故事中那些人的「後來」:兒時我們覺得怪異的那個西裝店的老闆啊,原來等到了今年才有機會結婚;那個讀到六下沒有領畢業證書的女孩呢?好久之後我們才明白那時她遭到了性侵…

於是放下前一稿連續劇式追查兒時同伴下落的結構,我們又回到了原著設定的「八九零年代台灣眾生相」篇章作法,人物連貫但每集都有屬於不同主角的生命故事和私密的「魔幻瞬間」: 希望那些少年時煩惱、感動的瞬間可以現下給平庸的成人生活一點力量。不論劇本如何更改,離不開的是第一次閱讀原著時的疑問:為什麼我們的童年如此的相信未來?為什麼生命裡面總有些奇妙的魔幻時刻改變了我們?為什麼當我們長大之後卻懷疑起未來?

所以兜兜轉轉不斷重改的那半年其實一點也沒有白費,我們找到更多酷似商場人們遭遇的「後來」,於是做了一個冒險的決定:除了在每集的故事最後都會讓類似遭遇的真實人物,告訴我們「後來怎麼了」。

編劇們稱每集的「真人現身說法」為「魔幻彩蛋」,如此一來,過去在生命中消失的感情、離開的人們就能夠回到觀眾身邊。故事的「消失、離開」只是表象,作者吳明益老師立意應該是故事一旦被讀者閱讀,我們就會與過去重逢。

原來時間,才是最大的魔術啊!

這幾個月當我看著大規模海選來試鏡的兒童、青少年時,好像又回到剛入行時找演員的緊張感,面對不同年代的小孩,他們手上拿的玩具不同,談話的用語不同,但是他們清澈眼裡透露對未來的好奇與期待讓中年的我大大鬆了一口氣。代溝雖然存在,亮晃晃的青春跟上個世紀的少年依舊一致:沒事亂吹直笛、偷偷喜歡某個人、希望暑假不要結束、然後世界上有好多搞不清的「為什麼」…舊的「為什麼」還沒搞清楚,新的「為什麼」就又到來,然後他們事後回想好久以前(多半其實只有二、三個月時間)的「為什麼」,都好像有個魔術時光治癒了那些痛。

這些孩子們在未來的三個月內會參與劇組所舉辦的表演課程,規劃是以遊戲的方式讓他們學習到表演的入門,開啟他們心中的另外一扇窗、體驗不同於自己人生所發生的情感,畢竟,戲劇就是play,玩的愉快最重要。我一直相信能夠在表演中得到樂趣的演員,呈現出來的情感必然真摯感人,希望這些孩子的初登場過程中會得到他們的魔幻瞬間。

《天橋上的魔術師》原本在公視內部就已經籌備許久,過程中幸運有前瞻計畫挹注了更多的資金,否則原本預算對於這個既要還原八零年代中華商場氛圍,同時又有許多特效魔幻的故事大概是絕無可能支撐。雖說幸運的有更多預算可以執行,但仍然處處捉襟見肘,可能是在幾年前的國片復興風潮之後,某些地方政府對於文創的熱度慢慢降低,所以尋找中華商場搭建適合的基地極為困難,辛苦的美術組在有限的經費、腹地下仍然一步步的重建了商場原本的風華。在這過程中最有趣的是有關於台式美學的辯論:80年代的商場其實已經有些年紀,在資料照中,以現代的眼光來看,確實有些髒亂,不過也可以從方寸必爭的態度可以看見當時商家在其中生存的生命力。多方收集資料後原本被我們訕笑的雜亂美學卻找到了出口:許多外國攝影師記錄下來的中華商場卻有那個年代獨特的味道,觀看的角度、色彩的整理一旦改變,原本被我們放棄的台灣美學又有了新的觀看方式。

另外一個艱難的題目是,如何表現故事中那些魔幻的場次。有人用「台灣首度嘗試魔幻劇集」來形容天橋,當然有是用標題吸引眼球的目的,的確台灣以往對於魔幻的題材限於經費、製作能力,挑戰者不多。不過在思考魔幻特效這個題目時,同事們有志一同的確認:這不是一個台灣式的哈利波特電影,這並非一個誇口的大話,而是類型電影除了有巨大資金、技術後援之外,國外的魔幻影視產品已經有一套寫實的文化基礎,全球化下的觀眾也幾乎都被這樣精緻成熟的影視產品所收服,在這樣的文化下,天橋的魔幻究竟是要跟隨歐美的寫實風格還是走出另外一種可能呢?

劇組人員在這個問題上如履薄冰,同樣的推翻了幾次構思,最後決定了在寫實的風格中,摻入更多屬於「台灣小孩式」的幻想。比方說,原著中帶著小孩去夢遊的石獅子究竟是怎麼在商場行走呢?我們對於石頭這個材質人腦已經建立了「堅硬」、「沈重」的先決印象,那麼有關於獅子的關節如何移動就必須要用更巧妙的方式來解決。又比如在小孩手中因為魔術師的咒語「死而復生」的文鳥,究竟要如何表現呢?如果問題只是在表象的討論必然淪為動畫技術的比賽,我們後來發現,與其討論表象的技術,不如再次回到原著、以及劇本對於出現這樣魔幻橋段的背後目的究竟是什麼,才是解決特效問題的路徑。

從未想過自己能夠有能力經營這麼大型的魔幻題材,畢竟長久以來的訓練都是以寫實風格為主,也幸好過去寫實基礎的戲劇豐富的訓練,才能夠在無邊無際的幻想題材中找到不致迷航的方向:人類的心。

那些在原著中隨風四散的「眾生相」到底還是整個劇的靈魂,能夠從中讓觀眾重新找回童年的勇氣是我們始終沒有放棄的核心價值。

所以劇組工作的白板上面就寫著一行字,看似簡單,但是提煉許久:「1980年代的中華商場來了一個神祕的魔術師,一群孩子與他相遇,因而得到了改變生命的力量。」

魔幻是無邊無際的海洋,能夠找到指引燈塔的只有不斷的反問自己:這些故事的意義是?

那些少年時期未能夠明白的謎團就像魔術,成年了也許可以用生命經驗找到有邏輯的答案,但回味當年那些沒有邏輯的熱情和勇氣就像是賣火柴小女孩手上的火柴,一次次點燃童年的記憶就可以一再地溫暖這冷酷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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