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譯)[訃告] 追悼故人趙東振:自尊的熄滅

受友人之託,翻譯了音樂評論家申鉉準老師為已故音樂人趙東振(1947~2017)寫的追思文,原文刊載於[weiv]線上雜誌。

追悼故人趙東振:自尊的熄滅

8月28日,趙東振從「風中搆不及的黑夜」向著「彼岸的白晝」去了(譯註一)。在預備舉辦告別式的京畿道一山某醫院待了幾小時,期間聽到身邊有人說起「趙東振登上入口網站即時熱門搜尋第一名」,此刻的我不但沒有確認消息的興致,還覺得挺煩人。趙東振生前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事登上即時搜尋排行榜,但或許應該這樣想,群眾的漠不關心反而是萬幸。

慌亂之中,為了替趙東振家人減輕些負擔而接下「公關」工作的我,負責應對前來採訪告別式的年輕記者與節目監督。這些人對我提問時,大部分的開場白是「坦白說對於趙東振不甚了解……」。幾週前趙東振「與病魔搏鬥」的新聞開始流傳,一如媒體只要講到「李孝利(이효리)、李尚順(이상순)夫婦」,就非得順便提及「張弼順(장필순)和趙東益(조동익)(譯註二)」一樣令人感到有些厭煩,事實上有幾個瞬間真的難以忍住怒火。

然而,怒火與趙東振這個人及其作品,是完全不搭調的。大概也就是這個緣故,我才能控制住我的情緒。趙東振的音樂,不正是代表著超然、寬容、空白與無念嗎?

<冬雨(겨울비)>

比我年輕的讀者們,如果對於趙東振的音樂一無所知,其實並不是你們的問題。即使是「野菊花(들국화)」、「某一天(어떤날)」、「詩人與村長(시인과 촌장)」、張弼順等樂團及歌手的樂迷,對於比這些音樂人更早一個世代出道的趙東振,也不見得有什麼印象。一般來說,人們特別容易鍾情於自己的年輕時代,尤其是十多歲以前流行過的音樂,即便真是如此,從現在起聽聽看趙東振的音樂,你的想法或許會有所改變。

我會這麼說的理由是基於「韓國的處境」。「韓國」這個名詞,比起地理方面的解釋,更具有「文化邊陲」的含義。如今披頭四和鮑伯.狄倫的歌曲被譽為永恆的經典,和他們同一時代崛起的韓國音樂人作品卻被視為「過氣的歌謠」。這些現今被「百大名盤」、 「不朽的名曲」等名詞所包裝的韓國歌曲,能因此被保留下來也還稱得上幸運,但總不免給人一種與事實不符的印象。

事實上,拿美國和英國等大眾音樂發展中心的狀況與處在發展邊緣的韓國相比,是不切實際的。縱使近年來韓國有逐漸脫離邊陲的跡象,但在上一個世紀,韓國處於大眾音樂文化邊陲的事實是不可否認的,基礎設施低劣,系統貧弱、制度鬆散,政治粗糙,這些原因使得想要做音樂的人們自然地形成一種自我解嘲的心態。

然而,在如此困窘的環境下,仍存在著超越邊陲與自嘲的音樂人,我們以「偉大」一詞來形容他們。這樣的音樂人屈指可數,趙東振在其中又佔居獨一無二的地位。他是1970年代「民謠(Folk Song)革命」的重要人物,在這之前他也曾組過搖滾樂團(當時稱之為”Group Sound”),但他在民謠及搖滾樂之間走出了誰也無法複製、獨樹一格的音樂之路。從三十多歲到五十歲,1979年至1996年,十七年間只發行了五張正規專輯,步伐走得雖慢,卻淬煉出無人能及的成就。

趙東振是個步調慢而孜孜不倦的人,任憑時光流逝,在他身上一點也看不到焦躁與不安。趙東振除了第一和第二張專輯之間僅僅相隔一年,往後平均每五年發表一張正規專輯。此外,從第三張專輯開始,每次推出作品的同時都立下一個新的起點。如果說收錄〈紫羅蘭(제비꽃)〉等曲的第三張專輯(1985年)是以「東亞企劃(동아기획)」廠牌為基礎,進而發出「趙東振幫」這個光榮時代的信號,收錄〈航海(항해)〉等曲的第四張專輯(1990年)便是宣告了Hana Music(現在的「青黴菌」廠牌)主導的新世代,並且立下了「音樂共同體」的基礎(譯註三)。收錄〈你從何處來〉等曲的第五張專輯(1996年)則向世人揭示,即使一個世代過去了,我們依舊「有不能放棄的事情」(譯註四)。

趙東振的一生,如同他的歌詞裡經常出現的江水和風一般,並非一路平穩順遂。希望我在此揭露故人生前的貧寒困頓,不至於太過失禮。1970年代前他在首爾郊區顛沛輾轉,到了知名度廣開的1980至1990年代,他低調地搬至瑞草洞的25坪公寓裡靜靜生活。我之所以提起這些,並不是為了博取世人的同情心,一如趙東振「提著盤帶機在這兒那兒轉著」的自述,他的歌曲都是在惡劣的環境下懷著炙熱的心,艱苦完成的作品,值得一再回味。

<紫羅蘭(제비꽃)>

趙東振還有一項可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蹟,是他在距今十個月前,也就是2016年11月發表了第六張專輯。這是他年屆古稀,歷經與病魔的長時間抗戰及妻子的離世,依舊堅持做下去的事情。這一張專輯的誕生,我想我們可以很肯定地說,沒有人能像趙東振這樣執著於音樂的品質,如果說他發第一張專輯比別人多琢磨了十年,第六張專輯可以說磨了三十年。

在發行第六張專輯後,趙東振開始埋首於舊專輯的復刻(Remastering)工作。有關這項工作的必要性,在鑑賞家之間成為議論紛紛的話題,趙東振本身則似乎是對於無法實現的音響品質耿耿於懷,一心想擺脫過去的條件制約,呈現更完美的音樂。我們無法斷定他對這項工作的執著是否加速了病情惡化,生前對所有事情都全力以赴的他,明明應該好好休養的,實在是太早向這個世界道別了。

趙東振作為一位音樂人,在他的生命軌跡中,找不到任何一點馬虎敷衍。他為人和氣,對自己卻有另一套頑固不可妥協的高標準,不論是曾與他共事過的,或是未有一面之緣的音樂人,對他最深刻的印象無非是這般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態度。回顧趙東振的一生,「地下」、「獨立」、「自立」等詞語固然與之息息相關,但絕不僅止於此。

或許有人會抱持這樣的疑問:「對於大眾音樂,我們有必要用求道的態度來看待他嗎?」大概也會有人覺得趙東振和Hana Music所建構的共同體氛圍是一種貴族或菁英意識,即便如此,為了維護大眾音樂的自尊,也許「求道者」是必要的存在。

<江之歌(강의 노래)>

然而,那自尊終究是倒下了。趙東振沈寂的1997到2015年,說是「大眾音樂自尊傾圮的時代」恐怕也不為過。對某些人來說,這段期間我們活在一個「耀眼的世界」,但我認為這話又說得太過了。無論如何,韓國的大眾音樂從「自嘲」走向了「自讚」,整體的發展也稍微從邊陲地帶向核心靠攏了些。在「耀眼的世界」來臨之前,趙東振寫下了這段歌詞作為預示:「眼前遙遠的幸福和甦醒以後的夢/只剩下沒有眼淚的悲傷與沒有愛的熱情在胸中(譯註五)」。

在這個愈發耀眼的韓國大眾音樂世界,是否真的視野愈開闊愈美好?答案是分歧的。但趙東振提出這深奧的問題,同時用他的音樂給了肯定的答案。現在,提問的人消失了,用歌聲傳達對世界的不同感知、發想和經驗的人離開了。啊,我們距離歸去的路又還有多遠呢?

* 筆者在8月8日及8月20日與趙東振的對話內容,一部分已於9月4日《韓民族日報》刊載,訪談全文預計日後於[weiv]公開。

* 原訂9月16日於KEPCO Art Center進行的「趙東振『築夢工程2017 — 我們同在的時光』」公演,將改由Hana Music(現「青黴菌」)的成員擔綱演出。

譯註一:出自趙東振歌曲〈冬雨(겨울비)〉。

譯註二:趙東益為趙東振胞弟,兄弟於1992年創立了Hana Music廠牌。趙東益、張弼順皆為活躍於韓國樂壇的創作歌手,張弼順自第三張專輯起加入Hana Music。

譯註三:「東亞企劃」是1980年代後期主導「地下音樂(即『獨立音樂』)」發展的主要廠牌,到了1990年代,隨著「東亞企劃」旗下藝人樂界打響知名推出Hush, See U等向主流圈靠攏的音樂組合,趙東振、趙東益兄弟為首的Hana Music則打著實踐「作家主義(Politique des auteurs)」的「音樂共同體」旗幟(韓文中”Hana(하나)”的意思為「一」,亦具有象徵「共同體」的意涵),從「東亞企劃」手中接過地下音樂的香火,透過紀念傳奇歌手柳在夏(유재하, 1962–1987)的「柳在夏音樂競演大會」發掘並發行了曹奎燦(조규찬), Ko Chan-yong (고찬용), 柳喜烈(유희열), Lee Kyu-ho(이규호), 尹永培(윤영배), O So-young(오소영)等創作歌手的作品。2003年,Hana Music因內部財務問題停止運作,直至2011年重新出發,並將廠牌更名為「青黴菌(푸른곰팡이)」。( 參考自 http://music.bugs.co.kr/specialView/focus/PLC5P74M2UD99VHN3CPH )

譯註四:2017年9月16日的「築夢工程2017 — 我們同在的時光」公演,是睽違近20年,Hana Music廠牌成員們再度於舞台聚首(上一次的「築夢工程」是1998年於世宗文化會館演出)。關於「築夢工程」,趙東振曾說道:「這不是件『因為想放棄就可以放棄』,或是『因為想做而做』的事情。即使在晦暗的、淒涼的、沒有一絲希望的角落,總還是要有人留下來堅持下去,不是嗎?」(參考自 http://music.naver.com/promotion/specialContent.nhn?articleId=7639

譯註五:出自趙東振歌曲〈耀眼的世界(눈부신 세상)〉。

耳邊的跳跳糖 내 귀에 팝핑 캔디

現居首爾。從事音樂研究及韓中口筆譯工作。文章版權所有,如欲引用請來訊告知,未經授權轉載必追究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