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生命的旅人 — 專訪作家謝哲青

阿葶
9 min readDec 26,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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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編輯:劉郁葶、梁育瑄

(上圖:中間手比愛心者為謝哲青本人)

巷弄裡一角的咖啡廳,沉默的流淌著馥郁的咖啡香氣,店裡的木質裝潢處處值得我們佇足,木桌上深淺相間的紋路透露著歲月的痕跡,鵝黃的燈光溫柔流瀉,午後的愜意在等待的時光悄悄醞釀。

黝黑的皮膚,剛毅的臉龐,深邃帶著柔和的眼睛,是謝哲青給我們的第一印象。隨著逐漸打開的話匣子,我們依著謝哲青的回憶,穿梭在他的歷程之中,凝視他所凝視的一切。

旅行,一條自原點延伸的路

旅行多年,對於去過哪些國家,謝哲青其實也說不准,他介紹了一個名叫「世界迷霧」的APP,只要到過一個國家,那個國家在世界地圖上的雲霧就會消除,並在收藏裡多一枚國旗徽章,是一個可以輔助大家記錄足跡的好幫手。不過對於謝哲青,以「國家」為單位來整理記憶的匣子其實不太具有特別意義,「有的人就是在收集某些地方,又像在集點,可是對我來說旅行會變成路線。」因此在謝哲青心中,會思索哪些「路」還沒走過,而非用國家去思考。

但凡是路,總會有原點。對謝哲青來說,台灣的山便是旅行的原點,是開始的地方。大概在我們這個年齡,他便開始接觸台灣的百岳,台灣是高山的樂園,這樣的特色年年吸引世界各國的人前往挑戰,也因此在山上他遇見不同年紀的人,來自社會不同階層,甚至於來自國外;除了人,從登泰山而小天下的那種視野,到後來在寒夜淒風苦旅中獨行,是台灣山林環境的淬鏈讓謝哲青後來有走向世界的心智。

「很多人覺得出去旅行的時候很苦,但是我在台灣的山里待過一段時間後,再走出去,那種感受就完全不同了。如果說旅行的原點和印象最深刻的地方,第一個一定是台灣的山」他用懇切的眼神對我們說。

不同階段的旅行方向

在謝哲青十幾歲到二十幾歲開始旅行,同時也是台灣剛解嚴的年代,網路尚未普及,對世界的了解源於外國文學作品,像是因為米蘭昆德拉的書到捷克;因為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而走訪俄羅斯;因為勃朗特三姊妹而赴英國經過外國書籍的薰陶,他對世界滿懷憧憬,也無形間形塑了對世界的認知, 「我相信你們這個世代的人不會用文學去認識這世界,文學是你讀書的時候會碰到的東西,可是對我那個時代來講,它是我窺看世界的窗口。」可以說謝哲青一開始的旅行方向和認識世界的方法有關。

而他近期的旅行則以探索自我為方向,「人若在社會上有些成就時,便會開始反身凝視,去思考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是什麼,想做什麼,想成就什麼,因此接下來的旅行會傾向身心靈的涵養,可能是宗教聖地。」實際上他並無信仰任何宗教,但對每一個宗教都充滿好奇,對於那些可以進入到信仰面,無比虔誠的人充滿嚮往,旅行,正好對認識宗教文化有所助益。

時間和空間的煉金術

問及旅行造成的改變,他說:「如果只是旅遊的話,會帶回來很多的訊息,好玩的訊息,好吃的東西,可是那些訊息沒有辦法帶給你人生什麼改變,你就是去過,看到,經歷過,如此而已。可是旅行,是一個時間和空間的煉金術」,它需要一定的長度和廣度。」他發現,把人丟進旅行蒸餾完之後,會發現我們的生活,靈魂會有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可是那種過程是很痛苦的,可能在飢寒交迫的時候,陌生困頓的時候,或身體不舒服的時候,透過那些特殊的契機,自己和自己的對話窗口才會打開。但是,「旅行不會馬上改變一個人,你會把看到的事情記在心裡,將之後的人生和旅行看到的東西印證一次。」就像他在2017年年到阿富汗,冰島,葡萄牙旅遊,目前回想起來,還沒有直接的感受,或許當下看到世界遺產,經過山中的貧窮村落時心中起了很大的 漪,可是靈魂上根本的改變其實不會這麼快,而是需要時間以及生活刺激才會出現的。

凝視那一段路 — — 旅行中的生命姿態

對於旅行中的感動,謝哲青印象最深刻的是很多年以前遠赴伊拉克旅遊,那時候是第二次波灣戰爭前幾個月,他到飯店附近一個公園散步,那裡環境破舊,一棵樹都沒有,甚至也沒有綠草,僅有兩項遊樂設施。他看著一群小孩子天真無邪的玩耍,當時沒人知道幾個月後會發生戰爭,「後來我常想到那些場景,對於那些孩子來講那是絕無僅有的風和日麗,非常的短暫,他們快樂的童年就被我見證似的,每次想到我都非常的心痛,也讓我意識到現實很殘忍。」

而在印度的時候,謝哲青體認到再怎麼貧窮的家庭都能享受到天倫之樂,他苦笑地說著自己是一個叛逆的孩子,和父母的關係不太好,所以當他看到那裡的父母雖然窮,卻想方設法地盡他們的天職,陪他們的小孩,而那些孩子也認為可以和父母在一起是人生中最快樂的事,「反而是我們很少在思考這件事,我們總想往外跑,忽略了我們的青春是用父母親的青春換來的,可是他們知道。」謝哲青感慨的說。

旅行貴於「凝視」,而非「瀏覽」

在閱讀謝哲青作品的過程中,總是能感受到他豐厚的文化底蘊和深度的思想。身為讀者想了解,在旅行過後,如何對生命有深刻的反思和體悟。

他深沉地回答:「歲月會累積人的閱歷」當一個人走過五年,十年,其實對同一件事情的看法會被深化或被拓展,而書寫的每個背後都有自己的生命歷練。「我並不是一開始就這樣想,我二十歲的時候沒有辦法寫出像現在這樣的書。」他也提到,「旅行後,如果只是看過帶回來,沒有去整理,消化它,那麼它沒有任何意義。」旅行的收穫貴在思考其與自身的連結,在於「凝視」而非「瀏覽」。

馬奎斯在“百年孤寂”寫到:「。世界很新的時候,什麼東西都沒有名字,你只能用手去指它」其實謝哲青也曾經歷過這個時間,他在旅行中才意識到自己的無知,所以花更多的時間閱讀,「因為我想透過別人的眼睛重新去看到這個世界。」他認為好奇心是讓我們去認識世界,拓展視野的一個很重要的動力,鼓勵年輕人多方探索。

談及第一次看到米開朗基羅的畫作,謝哲青坦言:「。沒有什麼感動,只是覺得他很厲害」可是後來,當他開始思考自己與母親的關係,再一次看這幅作品時,才意識到米開朗基羅心裡懷抱的愧疚,遺憾和懷念,都在那幅畫裡面。他強調,「當你太年輕的時候,你沒有辦法去深刻體會,去了解。」這印證了先前所說,時間會堆疊出一個人生命的厚度。

沒有辦法被記述的昨天,等於白活

談及創作的靈感,他說「創作的靈感來自生活中所有的東西。」他每天都有很繁忙的工作,例如電視台,出版社,展覽業等等,在工作和思考的片刻,靈感常會不知不覺湧現,發現很多有趣的事物值得記錄。

至於創作的動力,私底下的謝哲青是不聊旅行的三毛曾說:「。別人無法了解你是因為他們沒有看過你看過的風景」年少時,他很喜歡跟人家講自己旅行的見聞,但大部分的人卻是不解,疑惑的反應,因此學會沉默。後來的他,想用別的方式讓他人認識自己,所以就把想法轉化為文字。但文字是需要時間去生產,剪裁的,「我現在的書寫是對於過去生命經驗的整理。」至於為什麼要寫,除了述說之外,馬奎斯的傳記裡有句話:「。沒有辦法被記述的昨天等於白活」如果完全忘記那天在做什麼等於白活的話,那麼他不想讓自己白活,想留下一些東西。

謝哲青談到另一個分享生命的方式,那就是講座。「我的成功不一定需要一些掌聲或者是金錢上的回饋,但是只要有一個故事會對一個人產生感動,會讓他想要做一些事,我覺得就成功了。」他從沒想過自己小小的分享,讓別人聽了之後在生活上做出一些改變,「因為這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個片段,竟對別人的人生造成這麼大的迴響,這是意料之外的事。」這讓他感到驚訝和感動。「我希望當年輕的生命要出門之前,可以先聽看看我這位大叔怎麼說,先了解,做一些心理上的準備。」他誠懇地說出自己分享的初衷。

當你認清這個時代的特色,你就會更自在

談及我們這一代,他拋出一個問題:「?你們認為現在的機會比較多還是以前」同行的學姊認為從前比較多,原因是「。現在已經有成果在眼前,難以去超越」謝哲青則說:「。如果在你前面已經有人做了這樣的事情,那麼他是你的榜樣,可是你不能跟他一模一樣」並舉自己為例當初他的書進軍大陸,那時書上打著「小蔣勳」的口號蔣勳知道後則言:「沒有人想要成為小的,或年輕版的誰,你要成為你自己,這件事很重要」卡萊爾曾言:「你要成就偉大,所謂的偉大,就是獨一無二的你自己。」他認為如果自己想要超越蔣勳,那麼一輩子都在他的陰影底下,「我能做的就只能做我自己」他肯定地說道。

說到現在和以往的差別時,謝哲青提出一個特別的見解:「。以前要封閉一個人,就是斷絕和資訊的接觸;現在的話,就是用一堆無關緊要的資訊淹沒他」然而,每一個時代有限制,現在的管道多,機會多,相對的的競爭也多他說:。「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很認命,你們這個年輕世代的人不認命「不認命」這裡頭有希臘神話悲劇的性格,「就是不甘心,就是想要往前,知道可能會失敗,但還是想要去做」的典型的英雄性格,這其中有很強大的自我肯定。」看似在肯定青年的不認命,謝哲青話鋒一轉,「然而我那個年代,思慮比較單純,更懂得怎麼專心。」這正是選擇太多,不肯認命的劣勢。傳統的社會很安全,畢業立業成家退休。現在這個世代的年輕人,生命奔放多元,生活得更自由,更不安全,這個不安全是對未來,對生活沒有安全感他強調:「你認清你這個時代的特色,你就會更自在。」表達對我們年輕一代的期許。

我所有的幸運,都是山窮水盡後的偶然

訪談的尾聲,談到謝哲青的新書“因為尋找,所以看見”當中的某個章節,是關於他反覆地聽者張懸的<關於我愛你>這首歌。他表示,會反覆地聽是因為喜歡裡頭的一句歌詞:「。我擁有的都是僥倖啊」回想自己的生命歷程,十年前進入媒體圈,見識很多事物,認識新朋友,慢慢的受到很多人的關注,大家開始喜歡他。但他認為這一切其實都是別人給的。他強調,「我所有的幸運,都是山窮水盡後的偶然」。走在聖雅各之路時,他一直在思考名氣這件事情。當所有的頭銜,名氣都消失的時候,那麼究竟還剩下什麼謝哲青說:「。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繼續為自己創造價值」所以透過這首歌,他不斷地告訴自己,不要耽溺於表面的光環,應持續累積自我的底蘊。

我們看見這位旅人在走遍大山大海後,棱角洗鏈成謙虛成熟的光輝,對於事物有著從容豁達的淡然。這間「日常生活」咖啡廳,彷彿隱約透露著,從旅行的風浪回歸於日常軌道的平淡,他與自我相處的得宜,而這,正源於他對生命深刻的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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