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著想像一個場景，你眼前有一台怪手正在拆除村子裡一間又一間的民房，三個人手緊牽著手、盤坐在民房大門並用盡全身力量與警察對峙；接著想像，你是一名上班族，三年前無意間在新聞台看到這個場景；再試著想像，你是一名觀眾，三年後又在劇場看到這個場景，伴隨著你切換不同的身分，不同身份的自己又會怎樣看待同樣的故事？你可能會因此思考，同樣的場景在不同脈絡的出現具有什麼樣的意涵？當觀眾走入訴說此故事的劇場，是否也能感受到人類學所強調的「換位思考」？
本文嘗試以「表演藝術作為人類學」與「人類學作為表演藝術」此對立卻相互關聯的命題回答以上問題，並以香港的紀錄劇場劇團 — 一條褲製作 — 梳理人類學作為表演藝術的內涵，最後進一步提問：人類學作為藝術創作本身的可能性為何？
一、表演藝術作為人類學對象
首先，表演藝術作為人類學的概念必須放置於人類學的學科發展脈絡下理解，在西方現代性機制的運作下，文化人類學者透過參與觀察與民族誌為主要方法建構/解構不同時期、區域以及社群的「文化」，部分學者特別聚焦於如圖騰、手工品以及發聲物件等具體物質與文化、神話以及家族傳統之間的連結，此對於文化表現/再現過程中物質與美學的關注構成文化人類學的核心內涵。
此外，表演藝術與在地文化的連結也是當代人類學的關注課題。學者以田野調查方法為核心方法，結合對於表演文本的分析，以此作為進入並理解在地文化脈絡的取徑，比如人類學學學者司黛蕊即以歌仔戲為研究主軸，探討歌仔戲從戰後至當代的發展軌跡，以及此過程中所反映的女性生活、價值意識以及物質文化的轉變。
二、人類學作為藝術：紀錄劇場
如果說表演藝術作為人類學說明的是人類學以藝術作為研究對象，人類學作為表演藝術的概念則超越前者，帶出表演藝術創發的可能性，紀錄劇場的創作形式（Documentary Theatre）體現了此意涵。紀錄劇場的根源可以回朔至1920年代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提出的史詩劇場（Epic Theatre），並在1960年代經由德國劇作家Peter Weiss的推動下持續發展。
有別於虛構式劇作，紀錄劇場的創作元素來自社會現實。在紀錄劇場的創作過程中，藝術家的前期工作為田野調查、文史資料收集與分析以及口述訪談等人類學研究方法，接著把田野蒐集到的資料轉化為創作元素，使田野以另一種樣貌出現在劇場中 — 藝術家藉由真實的田調查在劇場創造/再現田野，觀眾則以類似人類學者的身份參與了故事或事件發生的現場：跟著演員的肢體、台詞以及走位，搭配舞台、燈光以及視覺影像的設計走進藝術家創造的田野。在此狀態中，觀眾與藝術家的關係不會/再是一對一的線性關係，而變得更為開放 — 比如觀眾有可能直接參與影響劇情走向的決策，或是表演者走進觀眾席與觀眾互動 — 打破了固有劇場空間形式。
三、香港劇團：一條褲製作
以德國與英國為首的歐洲國家仍是當今紀錄劇團的重地，但紀錄劇團的創作形式也漸漸在華文地區開展，誕生於1995年的香港的一條褲製作劇團，是近年來以紀錄劇團為發展核心的亞洲劇團。劇團成員張棪祥（滿道）、鄭振初、周偉強及胡海輝皆是戲劇工作者，他們藉由紀錄劇場作為思想激盪與議題實踐的途徑。在2014年的作品〈本來沒有菜園村〉，劇團團員走入面臨迫遷並提出「不遷不拆」訴求的菜園村，與在地居民與相關人士進行意見交流並以此作為創作素材，喚醒大眾對於土地議題的重視；2015年的作品〈「樂」地生根〉則運用紀錄劇場相似但更強調對特殊族群理解的「人種誌戲劇」（Ethnodrama）創作形式，探尋在港少數族裔落地生根的生命經驗；劇團2019至2022年〈長夜守燈 — — 臨終照顧者〉的製作計劃則是以香港社會病患照顧者為主角，藉由講座、人種誌戲劇以及紀錄劇場創作途徑與大眾交流與我們至關重要但卻避而不談的臨終議題。
回頭看台灣在地的表演藝術創作，也可以看到許多以紀錄劇場為創作形式的作品，如明日合合製作所2021年的〈洗頭〉、河床劇團2021年的〈被遺忘的〉以及再拒劇團2019年的〈明白歌｜走唱白色記憶：未竟的故人事與未來歌〉等，此些作品透過深度田野調查、文獻資料搜集與口述訪談等人類學方法，講述關於華人離散、勞動記憶以及政治壓迫的故事，呈現人類學作為藝術的豐富意涵。
四、當人類學方法成為藝術創作本身？
當真實事件場景於劇場中再次「發生」時，其到底體現了什麼意涵？香港一條褲製作劇團的紀錄劇場作品，不僅讓我們看到表演藝術對現實社會提問的可能性，更是帶出紀錄劇場所蘊含的人類學作為表演藝術的意涵：人類學方法成為藝術創作的媒介，並轉化了觀眾與劇場、田野的關係，藉由劇場參與了田野。有了此認識後，我們必須接著追問的是：人類學方法是否有可能不僅是藝術創作的途徑，而是成為藝術創作的本身？這問題沒有絕對答案，但當人類學方法成為當代表演藝術重要的元素下，劇場對社會現實的提問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得以展開更多元的對話。
參考資料：
一條褲製作官方網站：https://www.pants.org.hk/
紀錄劇場介紹：https://www.docutheatrefest.hk/blank-2
撰文：實習生邱冠勛/編輯：百工裡的人類學家
